楷草對照《書譜》

唐孫過庭書譜,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卷首題:「書譜捲上。吳郡孫過庭撰」,卷尾題:"垂拱三年寫記"。內容主要為書學體驗、書譜撰寫要旨及學習書法的一些基本原則。上卷為「序」,宋元明時分為兩卷,入嚴嵩之手時,裝為一卷。下卷為「譜」,作者生前未能完成。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楷草對照《書譜》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羲之雲:“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為絕倫,其餘不足觀。”可謂鍾、張雲沒,而羲、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鐘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考其專擅,雖未果於前規;摭(zhi2)以兼通,故無慚於即事。

自古以來的書法家,在漢朝至三國時期,鍾繇(yao2)和張芝的書法最為超絕,時稱“鍾張之絕”。到了東晉末年,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的書法絕妙,時稱“二王之妙”。王羲之說:“近來我搜集並研究了眾多的名家書法作品,深信只有鍾、張的書法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其餘的就不值得一看了”。可以說,鍾、張死了以後,能夠繼承他們地位的只有王羲之父子。王羲之又說:“我的書法和鍾張相比,比鐘的不分上下,或者說超過了他。比張的草書就要差一點兒了,排在他的後邊。然而,張芝的筆法精熟,下過功夫,為練書法曾把池塘的水都弄黑了,假如我也像他那樣執著,未必就不如他”。這是推崇張芝超越鍾繇的意思。考察王氏的專長,雖然有些已經脫離了前人的書法規範,但他們能夠博採眾長,融會貫通,獨創出自己的書法風格。所以說,他們無愧於“二王之妙”的盛名。

評者雲:“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li2)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

評論者說:“鍾張、二王那四位了不起的大書家,分別在古今書法界特別超絕。但今(二王)不及古(鍾張)。古的特點是質樸,而今的特點卻是妍美”。我認為,質樸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妍美卻隨著習俗的不同而變遷。雖然人們書寫文字,是為了適應記錄語言的需要;然而,正如酒有濃有淡一樣,質樸和文采也是多樣的,時代不斷進步,前人的東西沿襲中有改革、繼承中有發展,這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關鍵是他們做到了質樸不違時宜,妍美不同時弊。所謂:“文采和樸實配合適宜,才能成為品德高尚的人。”何必捨棄雕樑畫棟的宮殿不住而去穴居,從用美玉裝飾的車上下來去乘連車輻都沒有的古車呢?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鍾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鍾繇)專工於隸書,伯英(張芝)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餘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總其終始,匪無乖互。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雲:“故當勝。”安雲:“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鑑,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裡,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託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嘆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慚。是知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 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評論者又說:“王獻之同王羲之的差距,就象王羲之同鍾繇、張芝的差距一樣。”持這種意見的人自以為評價得很準確,卻不是真正的瞭解這兩種差距之間的始末原由。況且,元常(鍾繇)擅長隸書,伯英(張芝)精通草體,兩人最拿手的本領,而逸少(王羲之)集於一身。比草書他又能寫真書,比真書他又多一樣草書,雖然從專業和精通方面看有一點小不足,而在他涉足的許多方面都很出色。總的來講,他們之間各有長短。謝安平時就善於寫尺牘書,而瞧不起王獻之的書法。王獻之曾經寫了一幅最好的書法作品送給謝安,並要謝安務必保存起來,謝安卻題完字以後還給了他,令王獻之深為不滿。謝安曾經問王獻之:“你的書法比你父親的如何?”王獻之回答說“當然勝過他”。謝安說:“眾人的說法卻不是這樣”。王獻之又回答說:“那些人懂得什麼”。王獻之這麼說雖然是為了反駁謝安的說法,但自稱勝過父親,這不是太過分了嗎?而且,要立身揚名首先得尊敬父母,這件事直接關係到一個人的尊貴和顯達。當年曾參路過一個名為勝母的地方,因為這個名字有悖孝道而不肯進去。王獻之的字,繼承了王羲之的筆法,雖然基本上掌握了書法規則,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大的突破。何況他還假託神仙,說自己的書法是神仙所授,不願推崇家傳的典範。像他說的那樣就能學有所成,誰還願意付出多年的辛苦去學習呢?後來,王羲之去往京城,臨走的時候在牆上寫了字。王獻之偷偷地把字擦掉,再照著原來的樣子寫上,自以為寫得很象。王羲之從京城回來,見了這些字嘆道:“我走的時候真是大醉了,怎麼寫成這個樣子”。這時,王獻之才感到很慚愧。通過以上這些可以知道,王羲之與鍾張的差距,是指專精與多能的差別;而王獻之與王羲之的差距,很明顯是檔次上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餘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yi4)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miao3);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況雲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犢,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我從十五歲開始,就注重書法的學習,體味鍾張遺留下來的書法法度,汲取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所形成的書法規則,並在專精上很下功夫,已經二十餘年了。雖然我沒能達到入木三分的程度,但我以張芝臨池盡墨為榜樣的志向從未間斷過。你看,他們的墨跡中有懸針垂露的差異,有奔雷墜石的雄奇,有鴻飛獸駭的英姿,有鸞舞蛇驚的神態,有絕岸頹峰的氣勢,有臨危據槁的情形;或濃重得象崩雲,或輕細得象蟬翼;引導開來,彷彿泉水在流注;抑頓下去,又象山一樣安穩;纖纖細細的,恰似新月出現在天涯;疏疏落落的,有如群星分佈在銀河;簡直是天地造化之工,那裡是運用功力所能寫成!相信,這就是所謂的“智慧和技巧的完美結合,心和手的暢快淋漓,動筆之前已有成竹在胸,一筆下去必有它的理由。一畫之間,隱藏著筆鋒起伏的變化。一點之內,體現出筆鋒衄挫的不同。何況只有大量積累形態各異的點畫,才能寫出各式各樣形神兼俱的字來。如果從來就不認真研習尺牘,俯下身來練習,哪怕時間很短;以班超投筆從戎的事蹟為藉口,拿項羽不願學書的故事作理由;胡亂一抹,象字就得;心不明白臨摹的方法,手不知道用筆的道理,就想把字寫好,豈不是大錯特錯了嗎?

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復溺思毫釐,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標坐隱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詎(ju4)若功定禮樂,妙擬神仙,猶埏(shan1)埴(zhi2)之罔窮,與工爐而並運。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ze2)。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鑑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與?

然而,道德高尚的人為人處世,最要緊的是抓住根本,逐步地完善和提高自身素質。楊雄說過:詩賦是很一般的技能,大丈夫不願把它當作自己的事業。何況是整天把心思沉溺在如何用筆,把精力淪陷在如何書寫這件事情上呢!專心下棋,還可獲得坐隱的美名;愛好釣魚,又能體會到行藏的樂趣。如若演奏樂曲,既要有樂工的技巧還要有樂譜的高雅,美妙的程度才能和出神入化如臨仙境;又象製造陶器,要想不斷地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就必須在製作工藝和爐窯燒製上加以改進。在書法方面:喜好怪異偏愛奇特的人,玩味著形體氣勢的多種方法;窮究細微窺測精妙的人,發現了發展變化的奧妙;著書立說的人,要弄清什麼是沒用的東西;品評鑑別的人,要找出哪些是珍貴的精華。肯定地講,這些意義和道理必然會歸結到一起,我堅信只有賢能通達的人才能作到:不僅事業上成就輝煌,書法上也有很深的造詣!在平時要保持一種執著的精神,把學習和研究寓於欣賞之中,難道這是徒勞的嗎!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室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鹹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復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佈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假令薄能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回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釐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 轉縱橫。自茲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閒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溼之殊節,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乎,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

而東晉時期的士大夫們,翰墨之風盛行,他們互相薰陶互相影響。假如你能和王羲之、謝安等人,郗鑑、庾亮之輩朝夕相處的話,那麼你的書法不說是完全達到他們的神奇,也可以具有他們的風味。然而,那個時代離現在很遠了,那種學習書法的風氣和環境是越來越微妙了。再加上一些人聽到不可靠的書法理論也不加以甄別繼續傳播,得到只根末節的書法技巧也不加完善繼續流行,古今阻隔,沒辦法向他們當面請教。還有一些人雖然有了體會,卻深深的藏在心裡。這樣一來使得許多有志學習他們的人茫茫然不得其要領,白白地看到那些大書法家成功作品的美妙,卻不知道達到美妙的根由。有的人在分佈上下功夫已經多年,但離規則法度還是很遠,學楷書沒有感悟,練草書也很迷惑。有的人即便是初步能草書,粗略地懂一些隸書法則,卻又好鑽牛角尖,固執己見,自然脫離了通用規則。豈不知心和手的關係,就象水的源頭和支流;轉和用的技術,猶如樹幹與枝條一樣嗎?為了簡便快捷,行書為要;提寫匾額或方幅用於比較莊嚴的場合,真書為先。草書中不兼有真書在裡面,大概顯得專謹;真書中不帶有草書的筆畫,實在不能算作書信一類。真書以點畫作為字的形狀特徵,而使轉則體現著書者的情趣和秉性;草書中點畫的有無、多寡反映了書者的情趣和秉性不同,使轉才是草書的形狀特徵。草書離開使轉,不能成字,真書在點畫上有了缺陷,也不會影響到它的使用。各種字體迴環交錯的形式不同,大體上還是互相關連的。所以就要兼顧通曉大篆、小篆,俯察貫通八分書體,包羅概括謀篇與章法,涵容並蓄飛白,如果對它們絲毫不加了解,那就象北胡和南越的風俗迥然不同了呀。至於鍾繇之所以能夠成為“隸書奇人”,張芝之所以能夠成為“草書聖人”,這都是專精一體的結果。張芝的字不是真書,而點畫卻在書中經常出現。鍾繇的字不是草書,而使轉卻在書中到處可見。自他們以後,不能兼善的人達不到他們的水平,則是不能專精的緣故。雖然篆書、楷書、今草、章草的技法和用處多種多樣,若使其更加完美,就要各適所宜:篆書提倡委婉而又通達,隸書適宜精練而又嚴密,草書貴在流利而又舒暢,章草務求檢束而又便捷。然後施以凜冽之氣使其具有威風的神態,施以溫柔之情使其更加妍美潤澤,施以戰鬥之志使其顯現枯瘦勁拔,施以平和之意使其憑添閒逸高雅。這樣才能反映書家的情性, 使書法也具有了喜怒哀樂的特徵。體驗乾燥和潮溼的不同節氣,一千年也是這個樣子:體驗老年和壯年的不同時期,一百年很快就過去了。唉!不深入研究書法這門學問,是不可能知道其中奧妙的。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閒,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ju4)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kui2)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

又一時作書,也有條件適合與不適合的情況。適合的時候則流利妍媚,不適合的時候則零亂粗糙。合與不合,概括起來各有五種情況:精神怡悅自在悠閒,是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是二合。時令溫和氣候溼潤,是三合。紙佳墨優利於發揮,是四合。突發靈感欲盡其興,是五合。心神不安事務纏身,是一不合。違背心意委屈情勢,是二不合。風乾氣燥烈日炎炎,是三不合。紙次墨劣兩不稱手,是四不合。情呆志怠身疲手懶,是五不合。合與不合之間,還存在優劣的差別:得到好的時令不如得到好的器具,得到好的器具又不如得到好的精神狀態;如果五種不合的情況同時趕在一起,則思想僵化手無所措;如果五種合的情況同時交會到一塊,則思維敏捷手筆爽暢。手筆爽暢則無不適,手筆迷濛則無所從。往往寫了一幅好字的人只顧得欣賞而忘記了總結經驗,也很少講述心得要點;企望學習書法的人總是希望教導者敘述得清楚一點,但實際上聽了他們的講述以後又覺得不甚了了,徒然費了很多工夫,卻未能達其旨義。(我)不揣度資質愚鈍才識淺薄,奉獻出實踐證明很有效的經驗,希望能夠弘揚前人的風範和法度,啟導將來有才識的學者,除繁去濫,使人一看就能明白。

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偽,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範,空著縑(jian1)緗(xiang1)。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綿遠,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劣紛紜,殆難覼(luo1)縷。其有顯聞當代,遺蹟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於嬴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於率爾,或寫瑞於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 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牘仍存。觀夫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葉義方,章則頓虧,一至於此!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

歷代流傳下來的有《筆陣圖》七行字,其中畫有執筆的三種手式,圖畫的樣子怪異不通,字體模糊錯誤。近來流傳南北到處可見,據說可能是王羲之的作品。雖然不知是真是假,尚且可以作為兒童初學書法的啟蒙教材。既然是大家都有的,不值得編錄。至於各家有權威的評論,多數涉及浮華,無非是從外表上描述它的形狀,而不深入探究它的內在道理,對於我今天的撰述,也沒什麼之值得擇取的。至於師宜官的名望很高,卻圖彰史冊;邯鄲淳也曾盛極一時堪稱典範,不過是在書卷上空有其名。到了崔瑗、杜牧以後,蕭子云、羊欣以前這段時間,更是年代久遠,名家繁多。或者當時名聲很高經久不衰,人死以後他的書法業績仍被後人倍加推崇;或者當時憑附某些權貴名人抬高身價,人死以後他的書法價值也就日薄西山了。再加上糜爛蟲蠹不能傳世,搜刮藏秘幾乎殆盡,偶然遇到讓人欣賞的機會,時人很少得見,是好是壞眾說紛紜,實在難以陳述清楚。其中有的是顯聞當代的人,他們的遺蹟還在,能夠經常見到,不用等待別人的評判,自己就可以排出名次。況且,六種文字的草創,從軒轅時期開始,到了贏政時期又有了八種書體的興盛。那都是歷代統治者定下來的,在歷史上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今時和古時不同,妍媚和質樸有了極大差別。這些既然不是我們所要研究的,也應該省略掉。還有龍書、蛇書、雲書、垂露篆之流,龜書、鶴頭書、花書、芝英書之類,或者是對物象的輕率描摹,或者是對當時祥瑞的簡單記錄,從技巧上看屬於繪畫方面的,算不上書法,又不具備楷書的筆畫特點,沒必要詳談它。世傳王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詞句鄙俗,理論粗疏,意義乖張,言語拙劣,詳細研究他的主要目的,絕不是王羲之的作品。王羲之地位重,才智高,格調清,詞句雅,聲望和業跡尚未泯滅,書法真跡仍然存在,可以看到他每致一篇書信,陳述一件事情,即便是在很倉促的時候,也具有古人的認真態度;怎麼會在教導子嗣這樣的大事上,章法和規則如此虧失,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又說與張伯英同學,這就更加彰顯了它的虛假和荒誕。若指漢末的張伯英,時代全不相接;若是與晉朝人同名同姓,為什麼史傳中找不到他!它既不是訓範也不是經典,還是放棄收錄為好。

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粗可彷彿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闕而末逮,請俟將來。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祛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會其數法,歸於一途;編列眾工,錯綜群妙,舉前人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詭辭異說,非所詳焉。

但凡用心所能想到的,不容易用語言全面地表達出來;用語言所能說通的事情,又很難形象地用筆墨寫於紙上。粗略地可以描述其形狀,提綱式的記錄言辭。只能靠反覆斟酌這些不太明白的東西,逐步達到最佳境地。因為條件所限而未能達到的,就等到將來再說吧。今天撰述 執、使、轉、用方法的原由,以消除一些迷惑。執說的是深淺長短之類筆畫的確立,使說的是縱橫牽掣之類筆畫的設置,轉說的是鉤環盤紆之類筆畫的處理,用說的是點畫向背之類筆畫的運用。又綜合這數種方法,加以歸納,編列眾家工用,吸收各家長處,舉薦一些前人所未能涉及到的,啟發後來學者找到書法的規律,探究其根源,分析其支脈。力求做到文字通俗道理簡單,條理分明便於理解,打開書一看就能明白,下筆寫來就能得心應手。至於那些詭辯之詞奇異之說,就不說它了。

然今之所陳,務裨(bi4)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致使摹蹋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與?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太史箴(zhen1)》、《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嘽(tuo1)噯(he2)之奏;馳神睢(hui1)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然而,今天我所要陳述的,務必要有益於學習書法的人。但是,王羲之的書法,歷代為大多數人稱讚和學習,很可以作為自己推崇的老師,當作自己的志向。這不僅是因為他能夠會通古今,還在於他能夠把感情和筆調結合在一起。因此使摹拓的人一天比一天廣泛,研習的人一年比一年增加。先後出現了一些著名人物,大多數書作都散落了。惟獨繼承了王羲之書派的卻世代相傳,這難道不是很明顯的見證嗎?要說其理由,粗略地陳述幾點意見:就說象《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 贊》、《太史箴》、《蘭亭集序》、《告誓文》等書帖,這些都是歷代社會上所流傳的,真書和行書極為優秀的法帖。寫《樂毅》的時候則感情比較憂鬱;書《畫贊》的時候則著意瑰麗奇特;《黃庭經》則心曠神怡虛無縹緲;《太史箴》又縱橫掙扎;說到《蘭亭》那更是興致的集中體現,思緒逸宕精神超脫,又因為那是一次私人門客和知心朋友的集會,各舒情懷,互相勸勉,字裡行間也表現出感情的壓抑和志向的慘淡。正所謂處在快樂的場合就會笑,聽到悲哀的言語就會嘆息。豈只是心隨涓涓溪流洶湧波濤,才產生了動人心絃的如訴如泣的演奏;馳騁神思仰望浩渙,方才想到辭藻華麗的文章。雖然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但還是有些人心中迷惑而發表與此相違背的議論。無不是強名為什麼什麼體。本來是一個整體卻要分而習之。他們那裡知道情感的活動必然形於言表,這恰恰說明一切文學作品都受意識的支配;陽氣盛則舒展陰氣盛則悽慘,本來就是天地心情的體現。既然失去了情感,理論上也就脫離了實際,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哪裡有什麼體呢。

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術,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於眾術,斷可極於所詣矣。

運筆的方法,雖然由自己來決定,規模的設定,也是根據眼前的情況,但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假如知道了其中的奧妙,才可以通曉多種書法技巧。思考問題不怕精細,練習手法不怕熟練,如果運筆用墨都達到了精熟的程度,書法規則熟記於心,自然就能在準備寫字的時候先打好腹稿,做到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又好比桑弘羊很善於心算,預想能力無邊無際;庖丁的眼裡,看到的只是刀刃和關節腔以及筋脈的細微之處,而不是牛的整個軀體。經常有愛好書法的人向我求教,我就粗略地列舉綱要,隨時地教授與他,沒有一個不是心有所領悟手有所適從,具體內容雖然忘記了但意思還是領會了,縱然未能掌握所有書法的技法,肯定可以達到很深的造詣。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愈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雲:“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歷,而風規自遠。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jin1)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斷可明焉。

談到思通楷法規則,少年不如老人;學成規矩,老人不如少年。思考問題則是年齡愈大愈好,做學問還是少年人可以刻苦堅持。刻苦堅持的過程中,大致要經歷三個階段;一個階段終了,就會有一個明顯的飛躍。比如初學分佈,只求能把字寫平正;既然掌握了平正的技巧,務必要在險絕上下功夫;掌握了險絕的技巧以後,再回歸到平正上來。最初階段可說是不太理想,中間階段又過頭了,最後階段才達到了精通筆法領會奧妙的程度。到了這種時候,人和書都已經老嘍。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從心”。所以才能知道安全與危險的情況,體會權宜與變通的方法;也就是先謀劃而後行動,這種行動才不至於不合時宜;事情發生以後再作評論,這種評論必然是符合實際的。就拿王羲之的書法來說,多數妙品都是晚年所作,應當是由於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格和規範自然遠遠超出他人。 王獻之以下的書家,無不是狠命地努力,樹立某種體裁,這不單單是技巧和使用上不能和王羲之等同,也是精神和感情相差很遠的緣故。有的人謙虛,認為自己的字不行;有的人驕傲,自己誇自己的字不得了。自誇的人將被困在很小的圈子裡,不可能有大的發展;自鄙的人只是屈居在某個階段,必有到達終點的可能。誒呀!世上只有學而不會的人,沒有不學就會的人。考察一下實際,肯定可以明白的。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或恬憺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槎(cha2)椏(ya1),外曜(yao4)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佈猶疏,形骸未撿;躍泉之態,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縱慾唐突羲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其心閒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然而書法帶給人們的感受是多方面的,所體現的性情也不一樣,乍剛乍柔以合為一體,忽勞忽逸而分別驅使。或恬淡雍容,內含筋骨;或折挫槎椏,外曜鋒芒。觀察的時候越精越好,摹擬的時候越似越好。何況摹擬得不似,觀察得不精,從分佈上看很疏忽渙散,從形骸上看又不檢點沒有約束;躍泉的姿態,不見其妍美,坐井觀天誇誇其談,已經聞到了他的醜陋。縱然要冒犯羲之、獻之,誣衊冤枉鍾繇、張芝,怎能掩蓋當年人們的眼睛,杜絕將來人們的口舌!賞習書法的人,尤其應該慎重辨別。至於有的人未能領悟淹留的含義,片面地追求勁疾;不能迅速,反效遲重。要知道,勁速之筆,是達到超逸的關鍵;遲留之筆,則是欣賞聚會所致。能速反而不速,才是達到完美的方法;專門沉溺於遲緩,終究會喪失絕倫的美妙。能速不速,叫做淹留;因遲就遲,則不叫賞會!如果不是心情閒雅手法嫻熟,難以把遲速技巧結合得恰到好處啊。

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幹扶疏,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託。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hen3)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染於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譯文;

假使眾妙所歸,務必存有骨氣。骨氣既然有了,再進一步使其遒勁圓潤。也就是要象枝幹那樣高低疏密有致,凌霜雪而更加蒼勁;花葉鮮茂,與雲日相映生暉。如果骨力偏多,遒麗很少,則象枯樹杈架得很危險,巨大的石頭擋在路上,雖然在妍媚方面有欠缺,而體質卻是存在的。如果遒麗佔了優勢,骨氣將處於劣勢,譬如花從中凋落了花苞,白白地享受陽光而無光彩;蘭沼裡飄蕩的浮萍,徒有青翠而沒有依託。由此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然所學的書法都源自一位書法家,卻變成了很多字體,無不是隨著個人的性情和愛好,便宜發揮而形成了自己風格:耿直的人則堅挺而缺乏遒麗;剛狠的人又倔強而缺乏圓潤;矜持自斂的人病在拘束;灑脫放蕩的人缺少規矩;溫順柔弱的人傷於軟緩;急躁勇猛的人過於輕疾;生性多疑的人溺於滯澀;遲緩穩重的人終於蹇鈍;輕繁瑣碎的人染於俗吏。這些都是一意孤行的人偏持個性,所以背離了正軌。

《易》 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況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於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於靈臺。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鎔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豔;隋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恡(lin4)筌蹄。

《易經》上說:“觀看天文,以便察知時序的變化;瞭解人類社會的文化現象,可以用來教育和治理天下。”何況書法所謂的奧妙,都是取自身邊的某些事物。假使運用得不是很周全,那也是研究這些奧妙的工夫還不夠深;而書法家在揮灑自如波瀾翻卷的時候,正是心裡噴發出的洪流。必須搞清點畫之間的關係,廣泛研究開頭與結 尾的緣由,融合蟲書、篆書,歸納草書、隸書。體察用五種材料製作器物,儀態和形狀變化萬千不可窮盡;象各種樂器演奏樂曲,帶給人們的感受美妙無窮。至於寫字,幾個筆畫結合在一起,它們的形狀各不一樣;幾個點兒並列,每個點兒的體態又不相同。一點兒要成為一個字的規矩,一個字要成為整篇作品的準則。筆畫雖有違常規但又不相互侵犯,和諧相處又不雷同;留筆不要長久遲緩,遣筆不能恆久疾速;象帶子的筆畫要用躁筆,寫方筆要用潤筆;墨汁將要濃的時候又要變成枯筆;不使用方尺圓規也能寫出比較標準的方筆和圓筆,丟棄鉤環繩線依然寫就合乎要求的曲筆和直筆;忽而明顯忽而虛無,一會兒行筆一會兒藏筆;窮盡各種變化於筆端,結合現實情調於紙上,心和手緊密結合在一塊,忘記了楷書規則;自然可以背離羲獻的法則而不失誤,違背鍾張的規範而仍得工巧。譬如絳樹、青琴兩位女子,雖然容貌不一樣但都很漂亮;隋侯之珠與和氏之璧這兩件寶物,形質雖異卻同樣豔麗。何必刻意畫鶴圖龍,竟然慚愧真體。撈到了魚,獵得了兔,又何必捨不得捕獲用的工具。

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嚐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餘乃假之以緗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yong1)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鑑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cuan4),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jie2)不足稱,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幾,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於不知己,而申於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

譯文;

聽說有這樣一句話,說:家有象美女南威那樣的容貌,才可以品評女人的美麗;有龍泉劍那樣的利刃,然後再去議論如何斷割。這話雖然有點兒過分,實際上卻觸及到了問題的根本。我曾經費盡心思寫了一幅字,自己認為發揮得不錯,遇到當時稱得上是有見識的人,就拿出來向他們請教:他們對其中精巧美麗的筆畫,不曾多看一眼;對有了失誤的字或筆畫,卻被讚賞不已。既不管有沒有書法方面的見識,就在那裡誇誇其談,顯示其很有研究;或者以年齡大職位高自居,加以輕視甚至譏誚。當我把我原來的字用彩色絲綢加以裝裱,並題上古人的名字以後,那些有名望的人的看法馬上就改變了,普通的人也跟著附和,爭著搶著評賞毫末如何如何新奇,卻很少議論鋒端有什麼缺失;好比惠侯喜好偽品,恰似葉公懼怕真龍。由此可以想見俞伯牙在鍾子期死後永不彈琴,是有其理由的。蔡邕聽到灶堂中燃燒的桐木發出的爆裂聲就能發現上好的琴材,孫陽通過觀察馬的外形就能發現千里馬,正是因為他們精通鑑別之術,才有了靈敏的耳目。假使奇怪的聲音從灶堂發出,普通的人聽的了也能因其奇妙而驚訝;千里馬栓在馬廄裡,普通的人也能看出它的超群之處,則伯喈(蔡邕)不足以稱讚,伯樂(孫陽)也沒什麼可以崇尚的了。至於象老姥遇到王羲之在扇子上題字,起初埋怨後來又請;弟子獲得王羲之寫上字的几案,被他的父親刮掉而懊惱;這說明,對王羲之書法的珍貴之處,知道與不知道相差太遠了。有本事的人在不瞭解自己的人那裡就會受委屈,而在瞭解自己的人那裡就會得到發展。他不知道,怎麼好怪他呢!所以莊子說:“朝生暮死的菌類植物不知道一天之中有白天和黑夜的變化,黑蟬不知道一年之中還有春、秋季節。”老子說:“一般的人聽我講‘道’,就會大笑,如果不大笑則不足以為‘道’了。怎麼能拿著冰去考問夏天的蟲子有關冰的問題呢?”

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餘無取焉。垂拱三年寫記。

自漢、魏以來,論述書法的人多了。好壞雜糅,條目紛繁。或者重複前人的觀點,到了也沒什麼新意;或者隨便興立新說,竟然對將來毫無益處;只會使繁瑣的更加繁瑣,有缺陷的仍有缺陷。現今我撰寫了六篇文章,分成兩卷,依據工用排列次序,取名《書譜》,但願將來有哪一位書法家,認真地把它作為書法規則並加以發展;廣大書法愛好者,或者作為探討研究之用。這是我整理歸納書法奧秘的唯一宗旨,其餘並無所圖了。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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