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婚俗~

關中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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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婚俗文化源遠流長,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催生了異彩紛呈的地方民俗。在古老的關中大地上,從歲月長河中繁衍而生的婚俗,它是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見證,也是婚姻約定俗成的禮儀。常言說,十里風俗不同,在關中,一樁婚事,從提說到走進婚姻殿堂,它融匯了八百里秦川的婚俗文化。在這裡,記錄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關中風情。

(一)背見

中國有句古話:無媒不成婚。在關中,誰家女子長得心疼,誰家小夥長得靈性,在各村媒婆的心裡都有數。 雖然我們當地有句俗語“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但也有“好女沒好夫,好男沒好妻”一說。

在舊社會,婚事是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上,只有婚後才能知道對方是光臉還是麻臉,即使不樂意,也拗不過父母,只有認命。進入新社會,舊的思想被推翻,婚姻實行自主,若男女雙方不滿意,即使媒婆有將喜鵲說下樹的本領,也是白搭。在這種情況下,鄉間婚事就有了先見面後良緣的“背見”。

背見,顧名思義,就是背過人見面,讓男女雙方先了解了解。

哪家女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逃不過媒婆那雙眼。

哎,她三嬸,咱女子多大咧,有主兒(婆家)咧麼?

麼呢,翻過年就十八咧,等著你這個能行她媽給咱娃尋個主兒呢!

麼嘛噠!

要是哪村的媒婆媒說的好,前來相求的人能把她家的門檻踩爛。看見有人找媒婆,鄰居大聲打趣,嘴放快,腳放勤,是媒不是媒,先咥兩三回。媒婆聽後哈哈笑道,嘴皮磨得起了泡,腳磨小了好幾圈,成人之美,皆大歡喜!

說話間,媒婆按照對方的家庭情況和女子長相,與自己知根知底的幾家小夥子配對。在心裡掂量一番,感覺這女子和鄰村的一家小夥般配,然後將女人悄悄拉到一邊耳語,鄰村有個象,家庭條件不錯,一家子都是過日子的人,小夥子也長得體面,我看,跟咱女子般配著呢!

既然般配,那你她大媽趕緊給咱娃提說!

女人興高采烈回到家,問當家的要主意。畢竟婚姻不是兒戲。男人和女人商量穩妥後,就託七大姑八大姨打聽那家的情況。幾路消息匯聚一起,那家人若是過日子的莊稼人,祖上幾代身體健康,在村裡的鄉行不錯,小夥子又聰明能幹,那這婚事就有門。幫女子把好第一關,向女子開口就是當媽的事了。

熱媒熱媒,趁熱打鐵。幾乎同時,經過媒婆提說,男方也開始打聽對方。等到兩家都沒意見,就選個地方讓男女雙方見見。只所以稱為背見,這見面的地方不在男方家,也不在女方家。經過商量,選擇一方的親戚或者一方知己,有時候,為了方便,直接去媒婆家見面。

背見,雙方都有陪人,以便把關。這陪人可以是雙方的父母,也可以是親朋好友。畢竟關係著娃們一輩子的幸福,雙方都很慎重。

小夥在家人的陪同下早早趕到媒婆家,坐在炕沿上,接過茶水,眼睛時不時飄向門外,耳朵捕捉著屋外的一切動靜。大人們說啥他都會笑著應。媒婆總忘不了叮嚀小夥,見了人家女子要大方,要微笑,說話要有分寸,不能因為緊張而結結巴巴。

說話間,門外一聲,嫂子,在屋麼?媒婆聽到喊聲,趕緊起身給緊張得不知所措的小夥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臉堆笑著迎了出去,在呢,在呢,今啥日子啊,咋能不在屋呢?!

女子在家人陪伴下,低著頭羞答答地進了屋,看到媒婆身後的小夥,臉更紅了。

背見的房子在後簷,媒婆一番介紹之後退了出去,兩朵紅雲又飛上女子的臉頰,她害羞地靠在炕沿上,低著頭自顧自地卷著衣角。對方不言語,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屋裡靜得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忍不住用餘光偷偷打量幾步之外的小夥,沒想到,他也在偷偷瞄她,目光相遇,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快速躲開,女子紅著臉趕緊扭過頭,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撥弄著髮梢,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雙方沒有好感,三言兩語就結束背見。若是兩個人瞅著對方順眼,就有了下文。一番沉默之後,小夥子主動開腔,把組織了好多遍的詞語,再掂量一番,確定萬無一失才開口。交談從一問一答開始,話題從家在哪兒到各自的愛好,慢慢的,女子臉上的紅雲漸漸散去,小夥的目光也少了躲躲閃閃。話越說越投緣,氣氛也越來越融洽。

太陽一點一點下去,兩人還沒出屋,屋外的大人雖心知肚明,但心裡還不踏實,眼瞅著天色已晚,忙催促媒婆前去打探消息。聽到屋外有腳步聲,小夥和女子忙抽回目光,斷了話題。媒婆從門簾外探進頭笑問,談的咋樣了?女子低頭不語,羞答答地瞅著自己的腳尖。小夥微笑著迎著媒婆的眼睛,把滿意寫在整張臉上。

背見成功,只等著媒婆傳話,和兩家大人定一好日子,男方帶著禮物在長輩的陪同下去女方走婚前第一個流程――大見面。

(二)大見面

背見成功,大見面的日子提上議程。每當想起未來的新女婿即將登門,女子不由得笑意浮上嘴角。吃飯時,那個人的影子在碗裡,洗衣時;那個人的影子在盆裡,她對著那個人笑,那個人也對著她笑。想起他說話的語氣,他的眼神,還有那憨憨的笑容,女子對著水中的影子撇了撇嘴,翹起食指去點那額頭,剛一觸水,那笑容便沒了蹤影。

眼看著大見面的日子越來越近。女子為那一天該穿啥而犯愁。解開包袱,取出幾件還算過的去的衣服,一上身,對著鏡子前前後後照個遍,覺得都不順眼。想扯幾尺布,可這不年不節的,猶豫了幾天,終於向母親張開口。畢竟是女子一輩子的大事,當媽的怎能不爽快。接過錢,女子一溜煙跑出家門,約上幾個小姐妹上集,把鋪櫃檯裡的每一樣花布審閱一遍,這個顏色淺了,那個花色深了,這個顯膚色白,那個顯膚色暗……和小姐妹一番比較後,扯了幾尺花的良,第一次進了裁縫店。

媽,那天我穿啥呀?!一向不注重穿著的小夥問道。

包袱裡還有你表哥給你那身黃軍裝,挺新的。

穿軍裝見面?我又不是當兵的!

能省就省著點吧,見了面接下來就要套親,光這禮錢都讓人愁著呢,還不算小四色和幾身衣服,親戚也得請上兩三桌,這裡裡外外加起來不少錢呢!你不是還有一身紅衛服?

母親一聲輕嘆將小夥的喜悅澆滅了一半。想著父母省吃儉用為了一家老小,也不容易,能省就省著吧。好女不在嫁妝,好兒不在家當。畢竟只是見面,成不成還說不準,若她不嫌貧愛富,看上的是他這個人,只要勤快,只要兩人一條心,以後還愁過不上好日子?

自從定了見面的日子,女方的父母就忙活開了。當爸的又是擦門又是擦玻璃,旮旯犄角都不放過。當媽洗洗涮涮,回頭一瞅被子咋看咋不順眼,取來引錐,挑起一角,三下五除二就拆了。

哎呀,三姐兒,這不年不節的,咋把屋收拾的這麼整齊呢?!來串門的王大媽故意問道。

哈哈,饞貓鼻子尖,我剛把臊子爛到鍋,你就聞到了!他大媽啊,趕緊坐,趕緊坐,我還說今個兒黑尋你去呢,咱女子明兒大見面呢,有些禮節我們不懂,還要請教你這十二能呢,你這來的正好,等會兒肉熟了,臊子加蒸饃,先款待款待你!

在期盼和喜悅中,兩家人終於迎來了這一天。吃完早飯,小夥取出壓在枕頭下的衣服,女人圍著兒子前前後後看個遍,又是撴衣角又是撴褲腳。雖說不是新衣服,但兒子穿啥都精神,當媽的越看越喜歡。

哎,你出出進進都忙啥呢?東西都收拾好了?趕緊再檢查一遍,省得遺鞋掉帽子,讓人家笑話!咱哥咋還麼來,趕緊,叫娃叫去!當家的攥著煙鍋站在屋中間叮嚀著女人。

一切收拾停當,爺倆在眾人的目送下出了門,站在門口的女人突然加緊腳步攆了上去,將該注意的禮節又對兒子叮嚀了一番。看著婆婆媽媽的女人,男人一臉不耐煩:你再木攮(耽擱)一下,就晌午端了!

他叔,穿這麼闊的,這麼幹啥去呀?!站在門口諞閒傳的幾個女人,看到爺倆推著自行車走過來,扯著嗓子打趣。

你說還能幹啥,跟你們見面呀!

哎呀,把你個老不正經的,娃在跟前呢,你也放的穩穩的! 女人們不依不饒。

誰讓你幾個老騷情故意逗火!哈哈哈……

聽到笑聲,還沒進屋的女人轉身快步走到門樓下,對著巷子裡的婆娘們笑道,今晌午我打攪團,誰吃都來啊!

哎吆吆,這麼大的喜事,一頓攪團就想把我們打發了,吝嗇!趕緊割肉去,我們要吃臊子面!

看著門樓下一臉喜氣的女人,婆娘們七嘴八舌地圍攻起來。

畢竟是人家娃第一次登門,雖然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但女人依然不放心。天沒亮就起來,泡了黃花泡木耳,扇碟子的肉切了,菜也擇了洗了,取出攢了幾天的雞蛋擺在案頭……還缺啥呢,女人費勁地想了半天之後,才拿起笤帚,掃了前院掃後院,犄角旮旯都不放過。男人也早早起來,颳了鬍子剪了指甲,擦桌子抹板凳,邊取茶葉香菸,邊吩咐女人趕緊做飯。

幾乎一晚沒睡,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女子起個大早,疊被子換床單,把房間收拾的乾淨整齊。穿上新衣,拿起鏡子,前前後後照個遍。今天,用紅頭繩扎辮子?不行,不行,太扎眼了!那就梳個麻花辮,用那條花手帕扎個蝴蝶結。

一早上,木木攮攮出不了簾子,你這是揍啥呢,你大姑都來咧!當媽的隔著門簾喊道。

好咧,好咧!女子邊梳辮子邊應著。 放下梳子,卻想起忘了抹雪花膏,忙擰開瓶蓋,美美地剜了一塊抹在臉上。

灶房內,姑嫂倆忙的團團轉。男人蹴在房簷下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鍋,一會兒在灶房看看,一會兒又到大門口瞅瞅。隔著窗戶,小姑子調侃:大哥,心別急,新女婿一會兒就來了!

遠遠地看到那爺倆的身影。男人急忙在鞋底上撣滅了煙鍋,笑盈盈地迎了過去。

巷子裡,又有聲音從諞閒傳的人堆中傳出來――

哎呀,奏說呢,這老東西今個咋經布呢,出出進進地站在門口望啥呢,原來是有新女婿呢!這下多了一個叫大的!

平日裡喜歡開玩笑的男人今兒沒了調皮話,搶過小夥他伯手中的自行車,笑著指著人群:都少漲,等明兒再收拾你們這些哈慫(壞蛋)!

一聽到有新女婿,大姑娘拉著小媳婦急匆匆攆了過來,老婆婆懷抱著哭鬧的小孫孫三步並作兩步走了出來,邊走邊拍著孫子:額娃親額娃乖,額娃不乖貓咬來。看,看,你姑姑的新女婿來了!

聽到門口有動靜,女子對著鏡中的自己紅了臉。

紅兒,趕緊出來,你女婿來咧!哥哥在外面逗樂。掀開門簾,女子狠狠地白了他哥一眼,將粉拳雨點般落在他哥的背上。

叔,姨,我們來了!小夥提著籠子進門。 聽到喊聲,女人趕緊從灶房出來,一邊在圍腰上擦著手一邊迎接。

過了今兒,就要改口呢!娃他姑打趣。

那還用說?!小夥的大伯爽朗地笑著。

一番客套,眾人落座,男人為客人點上煙,女子羞答答地端上茶水。

三姐兒,有面引子麼?隔壁他嬸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三媽,把你擔籠借一哈。對門小媳婦喜滋滋地來了。

三嬸,額娃想吃你家的臊子面呢!

看到眾人一溜帶串地進門。女人滿眼含笑地從灶房出來:你們今兒這是咋滴咧,想看我娃念傳!

嘖嘖嘖,丈母孃見新女婿,輕得像只老母雞,人家娃還麼改口呢,看把你漲的!

哈哈哈,趕緊屋裡坐,等會撈一碗臊子面把你們這些利嘴堵住!

第一次坐在心上人的閨房裡,兩隻手都不知放哪兒,站起身,又唯恐有人進來趕緊坐下,環視了房間一圈,目光落在牆上那面鏡子上,起身還沒走過去,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慌忙轉身一個箭步又回到原位,還沒坐下,門簾被挑起,女子端著茶進來了,看到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那個人,她低下頭強忍著笑把茶杯放在桌上,轉過身吃吃地笑著。小夥被笑得一臉通紅,突然想起母親的叮嚀,忙從貼身口袋取出嶄新的五元錢遞了過去。女子不敢直視那雙眼睛,掏出疊的四四方方的手帕(關中婚俗,若女方願意,送手帕做定情物),將手伸向對方,一臉嬌羞地扭過頭。看到手帕,小夥喜上眉梢,抽走手帕放下錢,不慎碰了她的手指,兩人像觸電似地相互躲開。窗戶紙上,幾個小腦袋擠在一起嘰嘰咕咕,房間裡,兩個人抿嘴偷笑。

午飯後,媒人喜笑顏開地向雙方提起套親(訂婚)。 聽到屋外談論的話題,女子又紅了臉。

紅兒,端雞蛋來!灶房內未來的丈母孃為新女婿做的荷包蛋,不老不嫩,火候剛剛好。

(三)套親

關中人把訂婚叫套親,也叫過禮。“套”,有連絡、籠絡的意思,表明套親之後就是親戚了。

一眨眼,兒子到了問媳婦的年齡,背見了幾次,都不滿意。看著和兒子從小耍到大的同伴們一個個娶妻生子,張三老兩口愁的寢食難安。費盡周折,兒子終於有了鐘意的對象,兩口子又為套親而犯愁了。關中有句俗話,問媳婦,誇不盡的榮華;娶媳婦,道不完的艱難。錢是硬撐東西,為了給娃套親,張三跑遍親朋,眼瞅著套親的日子越來越近,錢還沒湊夠,面對登門詢問的媒婆,大嗓門的張三,說話的聲音也比平時小了很多。

嫂子,今年收成不好,後院幾頭豬年底才能出槽,給娃現在套親,家裡確實有點緊張,麻煩嫂子過去給我親家說說,套親的四身衣服,能不能先給娃扯上兩身?張三手裡攥著煙鍋蹴在房門口,向盤著腿坐在炕沿上的媒婆哀求道。張家女人滿臉堆笑接過話茬,一臉討好地說:嫂子是咱這十村八堡的能行人,我們知道,這事難不倒我老嫂子。說罷,將手中的糖水遞了過去。

哎吆吆,又給你老嫂子貼涼眼藥,為了你們兩家結親,你老嫂子把腿都能跑斷!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咱娃能娶個好媳婦,給你們老張家撐門臉。人家老李家也是堡子有名望的人,又不是賣女子,再說,人家也沒要出圈,衣服穿在娃身上,好歹都是咱的面子,再不要小氣了。牛都過去了,蝨子過去時可要撴腿,真是的!不愧是媒婆,說話像掃機關槍,容不得向他們插嘴。

老嫂子,是這,四身衣服一身都不會少,但眼下真的很難。這該借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你現在讓我去啊噠(哪兒)借呢?等年底咱把豬賣了,給娃補上,嫂子放心,你兄弟不會讓你下不了臺!張三站起身,拍著胸脯說道。

就是,就是!女人一邊應和,一邊打開櫃子,取出一條嶄新的頭巾塞在媒婆的手裡。

哎呀呀,妹子,你這是幹啥呢?!與人說媒,與己消災,這八字還沒一撇,這頭巾我不能收!媒婆嘴上說著,但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條頭巾。

嫂子,別客氣了,趕緊拿上,又不是啥值錢的東西,為了娃的事,讓嫂子費心了。女人說著,隨手拽過搭在椅背上的圍腰。

他嬸,別忙活了,這兩天我抽空過去和人家坐坐!媒婆笑眯眯地溜下炕,把手中的頭巾摺好別在褲腰上,撴了撴衣襟,腳下生風地出了院門。望著媒婆遠去的身影,老兩口長吁了一口氣。

哎,他叔他嬸,在屋麼,我混飯來咧?媒婆人沒來,聲先進了屋。

在呢,在呢!他劉媽,想吃啥念傳!李家女人聽到聲音,從灶房笑盈盈地迎了出來,邊走邊在圍腰上擦著水淋淋的雙手。

哎,為了你倆家的事,把我的腿都能跑細了,哎,你當家呢?媒婆進門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問道。

他大,趕緊過來,咱嫂子來咧!女人邊倒水邊向著後院喊道。

來咧,來咧!聽到女人的喊聲,在後院菜地裡忙活的李老四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顧不得跺掉腳上的粘泥。

他叔,一天活不離手,趕緊坐下歇一歇。看著滿褲腿都是泥點子的男主人,媒婆嘖嘖稱讚。

寒暄了幾句,媒婆言歸正傳。剛說明張家的意思,男人就火了:嫂子,娃這四身衣服麼要出圈吧,先買兩身?他這是瞧不起人啊,打發要飯的?

吆吆吆,我說他叔,看你憎的,話可不能那麼說,張家又不是昧了這兩身衣服,只是當時下手頭不寬裕,再說了,只要咱娃找個好女婿,以後還缺啥?!媒婆諂媚地拍著李老四的肩膀。

嫂子,不是我們嘮叨(多事),咱在村裡也是愛面子的人。人常說,錢越捎越少,話越捎越多。四身衣服只給兩身,知道的人說咱仁義,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女子給不出去,這唾沫星會淹死人呢!女人說著,眼裡閃過一絲不安。

就是的,就是的!李老四聽到女人這話,一邊點菸鍋一邊應和。

你兩口子這一唱一和,像唱虎口緣呢,人家張三也是說一不二的人,老兄弟,你就放一百二十條心,你老嫂子說了這幾十年的媒了,啥人麼見過?要是張三的人品不行,能把咱親蛋蛋娃的話都說出去。

我們知道嫂子是為了咱女子有個好婆家,不是不給嫂子面子,咱人老幾輩在村裡走的端行的正,從沒給人丟個話把把,要是因為這事,讓我在村中抬不起頭,我女子又不是爭胳膊少腿給不出去。是這,嫂子過去給張家把話帶到,咱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家,既然倆娃願意,咱不能棒打鴛鴦,但這豇豆一行,茄子一行,想套親,四身衣服一身都不能少!要是不行,啥時候有錢了啥時候再說!男人握著煙鍋憤憤地說著,全然不顧女人悄悄給他使眼色。

唉,好我的兄弟呢,熱媒熱媒,要是放一段時間就涼了,先把親一套,給咱娃佔個好女婿,衣服回頭一定補上!

不行,堅決不行!

男人的倔脾氣犯了,女人一臉無奈,媒婆端著水杯的手僵在空中。 看來今黑的飯,老嫂子是混不成了!媒婆放下水杯起身,訕訕地說道。

嫂子,你和你兄弟坐,讓我給咱做飯去!為了打破僵局,女人討好地笑著。

哎呀,他嬸,你瞧我這記性,今黑還要蒸饃呢,是這,四身衣服給咱娃先買三身,各退一步,你兩口再合計合計,若能成,給我帶個話兒,嫂子給咱跑去,咱說媒的,憑的就是這雙腿!看著悶頭抽菸鍋的李老四,媒婆哈哈笑著打圓場。

挽著媒婆的胳膊將她送到大門口,女人一臉歉意:你兄弟啥都好,就是脾氣犟的很,老嫂子,你別給心裡去,那倔驢要是轉過彎兒,要襪子連鞋子都給呢!

沒事,沒事,妹子是明事理的人,這事全憑你的枕邊風呢,哈哈……女人被媒婆戲謔得紅了臉, 哎呀呀,趕緊回去蒸饃去,老了老了,拐話還多的很!媒婆走了幾步,扭頭看著女人的背影撇了撇嘴,長嘆了口氣。

媽,你們這是咋了,不就是兩身衣服麼,人家說了年後補上,又不是昧了,現在都啥社會了,誰愛說啥讓他們說去,各過各的日子!剛進門的女子聽到這消息,氣呼呼地對著正做飯的女人說道。

這八字沒見一撇,胳膊肘就朝外拐,還由了你了,我是你大,我說了算!你不怕唾沫星,我怕!大不了壞了這門親,比屁淡!好人家好小夥多的是!還沒結婚就這樣,要是嫁過去,以後有你的好果子吃!李老四漲紅了臉厲聲道。

大,你得是想賣你女子?!

一句話惹怒了李老四,他怒目圓睜,將手中的煙鍋狠狠地摔了出去。

唉,唉,唉,你爺倆別吵了,他大,娃剛進門,讓娃喝口水再說。女人聞聲從灶房跑了出來。

女子委屈的滿臉是淚,她抹掉淚水,丟下一句“大,你女子非他不嫁!”然後哭著跑進自己的房間。

男人被他女子這一鬧,火氣更大了。

張三和李老四是遠近聞名的倔脾氣,雙方各有說辭,兩家大人為了兩身衣裳打開了肚皮官司,誰也不肯讓步。媒婆勸說無果,一氣之下撂了挑子:咱羞了先人了,想說媒了,照這樣下去,媒沒說成,把人先氣死了!給,把你這頭巾收回去,我不落這羶氣!說罷,一臉慍怒地從兜裡取出頭巾,放在女人的炕頭上。

唉,好我的老嫂子呢,你這是幹啥呢,你整天為咱娃這事跑來跑去,娃他大鑽牛角兒尖,為難嫂子了!女人紅著眼圈無奈地說道。

這一幕被剛進門的小夥看到了,他叫來沉著臉的父親,從口袋取出一沓捋得平整的零錢遞給母親,回頭拉住媒婆的手說,劉媽,這段時間也難為您了,為了我們的套親,您跑前跑後,辛苦了。她是個好女子,你侄子非她不娶,我知道家裡緊張,在糧站扛了一月的麥包,買四身衣服的錢攢夠了,這媒,您非說不可!媽,趕緊做飯,我劉媽吃完飯,腿就有勁了!

這碎挨刀滴,就是會說話,看看,我娃一回來,這一河水都開咧!他嬸,小四色,禮錢啥滴,都準備好咧麼?!媒婆喜滋滋地問道。

好咧,好咧,早都準備好咧!女人喜上眉梢。

門外,一陣腳步聲,女子支好自行車,一臉羞澀地走了進來:劉媽,叔,嬸,我爸想通了……

(四)不來回

改革開放之前,在關中,男女雙方結為兒女親家,受傳統思想影響,婚前就不再走動,守著一紙婚約直到結婚。

互不走動的原因,是雙方不夠法定婚齡。在那個貧困的年代,訂個媳婦,大多數家庭都是舉債累累。在不來回的幾年裡,對沒有感情基礎的男女雙方來說,也可以通過七大姑八大姨再深瞭解一番,畢竟婚姻並非兒戲,為了早早把媳婦娶進門,男方一家人,勒緊褲帶攢錢。

要是一見鍾情的青年男女,套了親,就是有了心上人,但在那個傳統的年代,要想大大方方見一面,就是傷風敗俗。偶爾趕集,即使雙方打個照面,眼睛都不敢正視對方,心裡砰砰亂跳,也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訂了婚,但要是被熟人看到,會成為村裡茶餘飯後的笑料。若沒被心上人發現,小夥會故意在未婚妻的面前晃來晃去,直到她看見為止。大姑娘畢竟臉皮薄,沒被未婚夫看見,心裡既興奮又失落。興奮的是,終於碰見自己的女婿了,失落的是,那個木頭咋就不回頭。心裡暗暗嗔怪著對方,再抬頭時,那人已不在視線內。女子像丟了魂似的在人群中東張西望,想撥開人群找尋那個身影,但沒那個勇氣。

若是彼此看到對方,激動驚喜,小夥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未來的媳婦身上,避開那火辣辣的兩道閃電,姑娘瞬間羞紅了臉,低下頭,偷偷地瞅對方一眼,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與他擦肩而過。沒走幾步,忍不住回頭,兩束目光再次相遇,又像觸電似的趕緊逃離。那一眼,每每想起,依然心跳不止。

每逢過會過年,總盼著對方的村子能演電影、唱大戲、耍社火,才有理由去那個朝思暮想的堡子。聽說丈人家的堡子有熱鬧,小夥取出壓在箱底的衣服換上,出了門,定會惹來幾句調侃:哎吆吆,收拾這麼精神的,得是去你丈人家混荷包蛋呀!小夥子臉皮厚,笑著回應,奏是的,咋咧?!

這不嫌羞的,臉皮還比城牆厚!

猜到心上人肯定會來村裡看熱鬧,姑娘起個大早,把房前屋後清掃的乾乾淨淨。 匆匆吃完早飯,一邊梳頭,一邊設想著每一個見面的場景,全然不顧同伴地催促。心裡想著他,對著鏡中的自己伸出食指颳了刮臉,掩飾不住的喜悅與嬌羞飛上眉梢。同伴等得不耐煩了,一把掀開門簾揪住她的袖頭往門外拽,邊拽邊狡黠地笑道:出個門,像出社火!你的心思我還不懂?!女子被囧得一臉緋紅,佯裝生氣地剜了她一眼。

雖說互不走動,但一紙婚約還是將兩顆心緊緊地拴在一起。小夥每逢逛集,平時很少進的供銷社,他成了常客。一對花卡子,一方手帕,或者時興的布料,都會讓他流連忘返。攥著幾毛錢,手像被粘在褲兜裡一樣,徘徊了很久,鼓足勇氣擠到櫃檯問了價格,幾毛錢在褲兜裡被攥除了小河。心裡有了目標,再苦再累的活他都搶著幹,說啥也要攢夠買禮物的錢。

在南方,阿妹送阿哥的是荷包。在北方,姑娘送給心上人的是鞋墊。鞋墊上繡鴛鴦,繡喜鵲,繡上吉祥如意,繡上百年好合。女子取出婆家套親贈送的四色線,尋思著給心中那個他納幾雙鞋墊。見面套親,匆匆幾面,他腳的尺寸,早已在心。一雙鞋墊,千針萬線蘊含著情意綿綿。為了萬無一失,女子鼓足勇氣向母親表明心意,再由媒婆捎話過去。

常言說的好,新女婿的活心上擱。尺寸打聽好,女子就迫不及待地邀上閨蜜去趕集,在布匹櫃檯前挑最好最白的的確良。他個大腳大,這沒有鞋樣子咋辦?說好的婚前不來回,要是為了這鞋樣子登他家的門,會讓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這可咋辦呀! 看著女子在房裡對著針線籮發呆,當媽的最懂女子的心。走東家串西家,給女子帶回了鞋樣,又是幫著剪,又是幫著搭配顏色,一雙鞋墊,代表著天長地久。只要娃們幸福,當媽的怎樣都值得。

為了能早早見到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女子起早貪黑,每天的心思都在鞋墊上。每次不小心扎破手指,她都會在心裡暗暗責怪一聲那個人,鞋墊納好了,手指不知扎破了多少次,那個人也被她一針一線納進了心底。望著納好的鞋墊,女子犯愁了,怎樣才能見到他?幾次趕集,都悄悄帶上鞋墊,渴望在集上能遇見他。有心讓媒婆把鞋墊捎過去,但自己的一顆心,能捎過去?

盼星星盼月亮,機會終於來了。麥收後,鎮上為了慶豐收,連演兩晚露天電影。那晚,在皎潔的月光下,兩個相愛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終於“”碰見”了,又唯恐別人看到,都裝著互不認識。電影已演了過半,小夥忍不住了,在人群中轉悠著,找尋著,平時愛看電影的女子,那晚的心思卻不在銀幕上,藉著月光,左顧右盼。費盡心思,小夥終於讓姑娘看到自己了。不用說話,一個眼神,兩人就悄悄溜出電影場。月亮下,田埂上,小夥掏出帶著餘溫的花卡子,女子羞答答地遞上鞋墊,四目相對,含情脈脈。

(五)退婚

關中有句俗話,人長心長。套了親的男女守著婚約,守著承諾走進婚姻的十有八九,但也有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環境的變化,退婚的也不少。

在關中,套了親,兩家就是親戚了。不走動的幾年裡,偶爾碰見親家,都會熱情地打招呼,但要是有一方悔婚,就會反目成仇。若雙方都是明事理的人,為了兒女著想,一拍兩散,相安無事。要是男方提出退婚,即使女的漂亮能幹,也會被貼上“二手貨”的標籤,對女方造成的傷害也許是一輩子抹不去的陰影。鑑於這點,套親的禮錢和贈予女方的衣物都會作為補償,只要女方點頭,雙方再無瓜葛。

在農村,一個黃花大閨女被無端退婚,不僅是奇恥大辱,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面對退婚被添鹽加醋成各個版本,一家人有口難辯,唯有忍氣吞聲。退婚,像是有了犯罪前科的人,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尖酸刻薄之人,退婚一事會成為對方攻擊的武器。面對流言蜚語,要是對方不是省油的燈,退婚就有一場口水戰,為了幫自己爭回一點尊嚴,女方家長叫上七大姑八大姨去男方家討公道,男方自知理虧,找來媒婆好言相勸,為了息事寧人,適當給點補償了事。

要是女方提出退婚,男方在套親時的仁義,因退婚而變得斤斤計較。禮錢,有目共睹,但衣物和酒席錢,就是良心錢了。為了出一口惡氣,有些男方故意把衣物和酒席錢翻幾倍。因此,雙方常常鬧得不可開交。面對棘手的問題,媒婆就沒有好日子過了,磨破了嘴,跑斷了腿,還被人嘲笑,沒吃上羊肉反落一身騷。

常言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只要有一線希望,媒婆都不會放棄,使出把鳥雀說下樹的本領,勸了男方勸女方,把雙方的優點放大數倍。那時候的農村,婚事成敗一半取決於男女雙方,一半取決於媒婆。憑著能言善辯,媒婆在鄉間是百家用的人,成功率高,受人尊敬,成功率低,被人訕笑。

但凡能說媒的,都是村裡數一數二的能行人,不僅有察言觀色能說會道的本領,還要有肚裡能撐船的度量。一樁婚事,從提說到結婚,一路順利,媒婆也省事省心,不但人見人誇,還落幾樣謝媒的禮物。要是遇見一樁悔婚的,雙方又恰巧是不講理的人家,媒婆就遭罪了。他們把一切怨氣撒在媒婆身上,沒有足夠的度量,哪家門都是好進難出。小時候見過一家把媒婆氣的扇自己嘴巴,併發誓以後再不說媒。但過後,經不起鄉鄰們踏破門檻的相求,又會重操舊業。每每被人調侃,媒婆會笑著解嘲,說媒是添福添壽,咱為了多活幾年!

在我們小鎮一些退婚事例中,有一個女子至今每每被人提起,都會豎起大拇指。訂婚時候,她還在讀書,因和未婚夫同班,常常被人涮笑,但生在那個年代,是無法改變的現實,也因此,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最後棄學回家。兩年後,未婚夫考上大學,覺得沒有感情基礎,兩人之間認知也有差距而提出解除婚約。一時間,女方驚愕了,媒婆也慌了手腳,兩邊相勸嘴皮磨薄了三分,但男方去意已決。女子雖然心痛,但她做不到死纏爛打,退就退,誰離開誰都能活!一時間流言四起,背後各種戳脊樑吐唾沫的話,讓男方及家人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也讓女方深陷“二手貨”的譏笑中。媒婆在勸解失敗後也就順水推舟。男方自知有愧不再索要套親禮金,女方恪守民俗,兩家和平分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退婚在小鎮被傳的沸沸揚揚,在人們的眼裡,男的成了當下的陳世美,而女的成了可憐蟲。面對各種異樣眼光,她重新拾起遺落已久的課本,返回校園,頭不梳臉不洗,全身心鑽進書本里。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年,她以優秀的成績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一時間,成為美談,也成為小鎮交口稱讚的楷模。

我想,她若是沒有歷經退婚,也許,也像小鎮無數個女子一樣,走進婚姻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一輩子默默無聞地守著那片土地,眼裡只有柴米油鹽,外面的世界是啥?與她無關。是退婚,倒逼她來重新審視自己,為自己贏得尊嚴同時,也開闢了自己的人生坦途,也許,勵志的故事,往往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開始。

(六)娶親

收了秋,冬小麥進了地,就到了莊稼人娶媳婦嫁女子的季節。媒發了,結婚證也領了,一切順順當當,男方定了吉日,讓媒婆傳話給親家,若沒有意見,兩家人就各自為兒女的婚事忙開了。

關中人把嫁女叫啟發女子,顧名思義開啟新的人生,走向新的生活。每每有女子出嫁,鄉黨們都會帶著禮物去送路,寓意一路平安幸福。為女子置辦嫁妝,當孃的既高興又傷感,高興的是女子找了個好女婿,傷感的是,女大不中留,養女一場空。每每巷子有女子出嫁,女人都會用衣襟揣著幾個雞蛋去送路,在嫁妝前一邊嘖嘖誇著,一邊將陪嫁的東西,一件件記在心裡。等到自己啟發女子,該備的物件已在腦海裡。一對木箱,一個木梳匣子,兩雙十樂鞋,洗臉盆架子,甩子刷子……人家女子有的東西她女子也得有。大嫂和小姑子都是兒女雙全的人,縫被子不能少了她倆,再請巷子裡有福氣的幾個女人來搭把手,隔壁嫂子雖說和自己關係好,但肚子不爭氣!沒辦法,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被子就用她婆家給的那棉花,要是太薄,家裡還有兩捆花,唉,要女子,就是賠錢!但女子是孃的心頭肉,不能因為嫁妝寒酸,而讓娃在婆家抬不起頭。

從套親到發媒,男方傾其所有隻為了給娃娶個好媳婦。正如媒婆所說,給女方的禮錢衣物,到頭來,吆著馬車連人帶嫁妝都娶回家了。雖說這幾年為了給娃娶媳婦,一家人都受了艱難,但一想到來年還會添丁添口,老兩口就喜上眉梢。每天的話題離不開婚事,大廚請手藝最好的,席面八涼八熱,親戚朋友鄉黨,掐算了一遍又一遍,該備多少席,心裡也有了數,請執事謝鄉黨這也是大事,不能因為粗心大意而讓人恥笑。娶媳婦,這前院後院該修修補補了。新房用白土刷了好幾遍,頂吊了,炕盤了,窗花剪好了,櫃子打好了,請帖也糊好了,一切收拾停當,只等著那一天。

下了書(請帖),婚禮進入倒計時。晚上請執事,主人家備了煙茶,整個生產隊的男人們都請來了,誰端茶誰跑腿,誰能寫誰能畫,大總管心有都有數。第二天吃過早飯,男人們各執其事,搭喜棚,寫喜聯,借桌子借板凳……大廚進了門,女人們也來了,摘菜切肉,燒火蒸饃,爛臊子走油鍋,整條巷子叮叮噹噹,香氣飄蕩。香味引來貓兒狗兒,也引來一幫小饞貓,他們扒著門框嚥著口水,女人們從臊子鍋裡撈起幾塊肉骨頭,沒等走過去,就被饞貓們包圍了。男人們圍坐在火爐前,喝著茶聽著秦腔,抽著煙鍋諞著閒傳。天還沒黑,大紅燈籠已經亮了,兩個草人頭頂著小孩穿的虎頭抱裙靠在喜棚前,像秦瓊敬德一樣守衛著大門。喜棚外,生產隊用來拉土的大馬車被洗刷的乾乾淨淨,幾根竹竿,撐起一塊蘆蓆,鋪上麥秸掛上門簾,就是娶媳婦的轎車。幾個娃娃也來湊熱鬧,一個剛爬上車尾巴,就被大人攆了下來。

雖說過事有大總管安排,有數十執事幫忙,一整天,男人也不知自己都忙啥了,頭一挨枕頭,睡意就來了,沒眯瞪一會,突然想起第二天的事,一個激靈又醒了。吩咐女人再檢查一遍娶媳婦的禮物,蓮菜公雞用紅綢紮了?蓮花盤子提貨籠子放的下?盒酒的米酒盛了嗎……

女人仔細清點好禮物,裡裡外外收拾完,看著紅燈籠,眼裡滿是喜悅。夜深了,依然沒有睡意,男人靠在炕頭吧嗒吧嗒抽著煙鍋,一聲貓叫,女人突然想起了上頭包子(放在新房裡的一種小饅頭,用筷頭蘸著紅染料在頂部按上小紅點,喜慶吉祥,婚宴結束後,男方用紅包袱把這些饅頭連同盤子包裹好,帶回家去),趕緊溜下了炕。

男方那邊忙的不亦樂乎,女方這邊也閒不住。吃過早飯,擺好嫁妝,就陸陸續續有鄉親送路來了。淳樸的民風,一把木梳一個鏡子,一對枕巾,幾個雞蛋就是禮物。黃豆先天晚上已煮好,切幾個胡蘿蔔,炒上一鍋鹹豆,就是主家招待客人的小菜。女人們圍著嫁妝說著笑著,娃娃們聞訊也來了,拽著大人的衣襟,混一把鹹豆,手心裡的油脂也不放過。看把人都能羞死!主家一邊笑著,一邊用報紙裹上一些鹹豆,塞進娃娃的手中。傍晚時分,送完最後一波人,終於消停了。新娘在長輩精細的打扮下,臉開了眉細了,比平時也好看多了。新衣服新鞋子都放在炕頭,只等著婆家的轎車來。

沒等太陽出來,新媳婦就被娶進門,據說,早早娶回的媳婦勤快孝順。這婚俗在關中農村一直延續到上世紀末。要是一個村子,在同一天有兩家娶媳婦,就需早早做好準備,只等著凌晨一過,娶親人各執其事,擔上盒酒,捧著禮菜,提上蓮花盤子,帶上菸酒,帶著一吊豬肉煮熟的公雞,浩浩蕩蕩的娶親隊伍就在路上了。要是路遇娶親隊伍,雙方都會停車打招呼,然後互換車頭的大紅花。

一夜難眠,剛打個盹兒,女方家人被門外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驚醒,一時間,女人們張羅著做飯,男人點燃了香案前的蠟燭,磕頭行禮,開門迎客。趁著婆家人吃飯寒暄的功夫,新娘已打扮一新,頂著紅蓋頭,手裡攥著買路錢(新娘多大年齡,婆家就準備同樣多的硬幣,從孃家一路拋到婆家),在爸媽的叮囑下,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轎車。這一去,歸來就成了親戚。想到這,新娘不由得熱淚盈眶。轎車外,父親表情凝重,母親紅了眼圈。

娶親的急著趕路,喜棚下早已人頭攢動,後院的臊子鍋煮的翻浪,爐膛下的犁鏵被燒的通紅,新郎穿戴整齊,緊張的坐立不安。村口望風的頂著一頭霧凇回來,馬蹄聲越來越近,眾人的笑臉也飛出了喜棚。

轎車挺穩,趕車人牽走棗紅馬,鞭炮在寂靜的夜空炸響了,各家各戶的門開了,男女老少圍在轎車旁,打醋罈的人一手用火鉗夾著犁鏵,一手拿著醋壺,在眾人的嬉鬧聲中,圍著轎車左三圈右三圈轉著,醋淋在通紅的犁鏵上,呲呲作響,鼻翼間滿是濃郁的醋香味兒。新媳婦被迎下車,麥麩皮(寓意福氣)摻雜著核桃棗,鋪天蓋地灑落在新娘身上,順著果子落地的聲響,頑童們跟在新娘的身後哄搶著,嬉笑著。女人們說著客套話,圍堵著送親的兩位女賓客,旁邊的男女老少笑著去搶兩個送親小孩手中的紅包袱,女賓客顧不得回禮,彎下腰把孩子連同包袱緊緊護著,小孩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緊緊抱住大人的腿。喜棚下,人潮湧動,陣陣笑聲衝出小巷,打破了黎明前的寧靜。

拜了堂,新郎進了洞房,踩了四角,新娘吃了臊子面,整理好嫁妝,天還沒亮。

(七)三天不論大小

新婚三天內,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歲頑童,都可以和新人開玩笑,關中人把這婚俗叫做“耍女婿,耍媳婦”。耍的人越多,說明他們的人緣好。

結婚當天,一對新人拜了堂,喝了湯,就到了回門的時間。俗話說,好女不出村。除了特殊情況,關中人男婚女嫁,大多在方圓二十里之內。為了不耽誤舉行婚禮,新郎會在一位親人的陪同下,推著嶄新的自行車,帶著禮物,攜同新娘,帶著禮物匆忙趕到丈人家。女方家人早已擺好陣勢,剛一進門,就被新娘的親友包圍住,脫鞋的脫鞋,卸帽的卸帽,吵鬧聲,嬉笑聲,惹得左鄰右舍前來觀看。寡不敵眾,新郎被一幫人按住,搶走了鞋帽。為了早早回家,新郎只有赤腳掏出紅包去贖。僧多粥少,哪能分配的均?房間裡又炸開了鍋。

討鬧間,已近午時,陪同的堂哥坐不住了,請來新娘的長輩前去說情,好話說了一籮筐,耍女婿的人依然不依不饒。還是老丈人料事如神,把早就準備的紅包暗暗塞給快婿,丈母孃更是見風使舵,馬上做好了荷包蛋(關中婚俗,從套親到結婚,新女婿在丈人家,準備回家時,丈母孃會給新女婿做一碗荷包蛋,為討吉利都是雙數,荷包蛋越多,說明丈母孃鐘意新女婿,結婚當天,也是新郎最後一次享受這待遇),讓兒子趕緊端過去,眾人一看壓軸戲來了,起鬨聲更大了。

額滴天,六個雞蛋,丈母孃這麼心疼女婿!

哎呀,六個雞蛋,六六大順,新郎官,趕緊吃,吃完帶著你的新娘子拜堂去,不能誤了良辰!

他小舅子,今天給你姐夫的荷包蛋裡放了多少糖?!人群中有人壞笑著。

美美三大勺!小舅子呵呵笑道。

新郎從貼身口袋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紅包,明知有詐,還是彬彬有禮送上紅包,房間裡小舅子高喊著“姐夫,請吃雞蛋”。新女婿被逼無奈,經不起眾人的喝彩起鬨,只好端起碗,剛夾起一個荷包蛋,就被身旁蓄謀已久的幾個人大笑著強行喂進嘴裡,又酸又鹹讓新郎苦不堪言。看著皺著眉頭還不忘賠笑的新女婿,眾人樂翻了天。

結婚當天,新郎新娘屬於“敵我雙方”。新郎在丈人家的“慘遇”,回到家,自有一幫哥們為他出氣。在哥們面前,新郎信誓旦旦地說著“此仇不報非君子”,但只要看到剛娶進門的俊俏媳婦,又唯恐哥們把他的話當真。

舉行婚禮儀式前,有一道禮節叫拜廚子。為了答謝大廚,新娘在女性長輩的陪同下來到後廚,大總管扯開嗓子招呼著,他叔,趕緊滴,娃給你行禮來咧!大廚忙停下手中的活,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調侃道,為娶你,叔這兩天只差把自己放鍋裡炸了,躬得鞠深點,讓叔用襖撩撩(衣襟)接著!話音落地,眾人哈哈大笑,新娘也被逗樂了,但眾目睽睽之下,只有忍住笑。

娃他叔,看你焉焉滴,沒想到,你還是個老不正經,這真是紅蘿蔔調辣子,吃出看不出!

哈哈,這新婚三天,不論大小!大廚朗笑著反駁。

時間不容耽擱,大總管忙出來打圓場: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不管是她爺還是她婆,她叔還是她嬸,不管是燒火的還是打炭的,摘菜的還是搗蒜的,洗碗的還是胡轉的,大家都辛苦了!不管大家到與不到,在這通通三鞠躬,大家都看著,娃給你們行禮咧!

觥籌交錯,婚禮結束。夜幕降臨,婆婆怕鬧洞房的人為難兒媳婦,早早把她藏在自己房中,這哪能擋的住村裡心急火燎的年輕人?他們從各個巷道湧向新郎的家,那心情不亞於看社火。新房裡,新被褥被捲到炕角,來的早的顧不得脫鞋就上了炕,來遲的只有站在炕底下被擠的東倒西歪。洞房裡,主演沒來,觀眾們早火了,七嘴八舌地叫嚷開了。

看到這陣勢,當媽的只好讓兒子帶著兒媳去應付,臨出門又不放心,拉住兒媳,對她又叮嚀了一番。 看到新郎新娘來了,口哨聲,鬨鬧聲又響起來。新郎掏出香菸,陪著笑臉挨個發著。今黑,你就是發金條,也不頂用!人群中有人抗議。 “戲臺下”的一幫人早就把新郎新娘架了起來。來來來,鬥一個,鬥一個!又一次瘋狂,臺上臺下都笑得涕淚直下,新郎新娘被折騰得漲紅了臉,掌聲口哨聲飛出窗外。娃娃們聽到笑聲紛紛溜下炕,趿著鞋子直奔新郎家。跑得快的扒在門框上,顧不得擦掉鼻涕,踮起腳尖仰著頭注視著戲臺上的一舉一動,當看到新郎新娘被眾人強扭著摟抱在一起時,有的羞得趕緊低下頭,有的不甘心的捂住眼睛從指縫中偷窺著;跑的慢的只有爬在窗戶外,側耳傾聽著房內的一切聲響,不管聽清沒聽清,房內傳出笑聲,他們也會跟著大笑。

夜越來越深,娃娃們被大人一個個撴回了家,洞房裡的“戲”還在繼續。當婆婆的坐不住了,忙在廚房收拾了幾個涼菜,連帶一瓶龍窩酒端了過去,眾人這才心滿意足,吃飽喝美,擠眉弄眼地散去。洞房內,紅燭下,一片狼藉,四目相對,柔情蜜意。等相擁入榻,卻發現新棉被裡被惡作劇地塞進了一把瓜子皮。

在兒時的記憶裡,婚禮最熱鬧的莫過於鬧洞房。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文化生活貧乏,除了過年過會,鄉村平靜的生活如同一潭水。到了冬季,村裡娶媳婦啟發女子的多了,鬧洞房,無疑成為年輕人最開心的一種娛樂方式。

關中婚俗,它是農耕文化的產物,自古到今是關中人的一道精神大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到了二十世紀末,隨著物質生活的改善和西方文化的交融,人們的思想觀念也逐漸發生改變,娶媳婦再也不會黑天半夜,婚車越來越氣派,嫁妝越來越精美,新郎穿上了西裝,新娘披上了婚紗……雖然婚禮比過去簡約了許多,但老祖宗留下的傳統婚俗依然保留著——上頭包子,蓮花盤子,擔盒酒,打醋罈,踩四角……這種文化在關中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如一條潺潺小溪,浸透了八百里秦川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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