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說——聊聊《對她說》


聽他說——聊聊《對她說》

Benigno推著Alicia,Marco推著Lydia 四人在陽臺上曬太陽

“他為她而死,而她卻永遠不知就裡。他的生活裡激起了洶湧的波濤,但是連一個細微的泡沫也未曾觸及她生活的浪花。她永遠不會知道,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曾經眷戀過她,併為她肝腦塗地。”

這是茨威格的作品《森林上空的那顆星》裡的一段話,描寫了一位對伯爵夫人一見鍾情,最後臥軌自殺的普通侍者。他甚至從來沒有正式和伯爵夫人說過話。他的故事,從傾心,到殉情,都像是一段自導自演的默劇。這樣的故事使人不禁哀嘆,卻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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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igno在和Alicia講述他看的默片

《對她說》也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它悽美,使人壓抑。在電影中,一切的表達和訴說似乎都受到了主觀或客觀因素的阻礙。就像電影開場的舞蹈《穆勒咖啡館》中舞臺上的那些椅子一樣,使人磕磕絆絆。兩位男主人公Benigno和Marco一直在說話,在傾訴。可是明明在對別人說,卻像是自言自語。就像電影名字寫的那樣,這彷彿只是一個講述者的行動,與聽者無關。可是在這些話語背後,還有多少內心的孤獨,無人訴說;而那些經過猶豫和掙扎後終於傾吐的衷腸,又有多少被聽見,被理解了呢?

一對傷心人孤獨相伴,一人份的孤獨變成了兩人份的孤獨。無話可說,所以沒說。

一人朝前走,一人奮力追。他想說,她不想聽,所以沒說。

她停下來,他追上去。他終於說出口。但她聽不見,她不回應。說了,還是沒說?

她對他說,他回應,他們相視一笑。可是有些事,終是沒說,也無需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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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dia的前男友來看她


Marco和Lydia

Marco和Lydia,一個是感性的報社記者,一個是多情的女鬥牛士。他們兩個都是一無所有的傷心人。也許正是這種相似的經歷,把兩個人緊密地聯繫到了一起,讓他們在彼此身上看見了過往的自己。但他們即便相似,也註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正如那時,Marco坐在病床前的沙發上。而Lydia的前男友站在病床邊。病床上透明的隔離罩生生將他們分開,那一刻的Marco是如此多餘。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得以知道,Marco永遠無法像Benigno對Alicia那樣,對Lydia暢所欲言。

Marco伏在案頭寫作。從鏡子裡,他看見躺在病床上的Lydia,看見記憶的光影。縱使往事如潮水般湧到胸口,他還是什麼都沒能對Lydia說。因為對著一個無意識的人,不管訴說什麼,似乎都是沒有意義的,都是荒謬的。這不是孤身一人站在山巔,對著天地訴說。因為即便山間沒有別人,你依然能等到迴音。這是對著植物人訴說,正如對著無邊的黑暗訴說,對著無盡的深淵訴說。因為Lydia能否聽見是未知的,但她的冷漠與不會回應是必然的。

這一刻,Marco退縮了。

與其說他是懼怕那種漫長地等待,不如說他是懼怕自己滿腔熱情付出的一切最後只能是徒勞。對清醒的人是如此,對昏睡的人更是如此。他本以為這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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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o從門縫裡看Alicia

直到他從門縫間瞥見睜著大眼睛的美麗的Alicia,直到他看見對面陽臺上不知疲倦、熱烈傾訴的Benigno和Alicia的舞蹈老師,直到他看見伏在Lydia床頭的她的前男友。他一直相信世上無人能像Benigno那樣痴心瘋魔,到頭來卻發現好像只有自己啞口無言。

不是他說不出,也不是他不想說。

他還會在每次看見美麗悲傷的事物時,意識到無法再向前女友分享這一切後,情不自禁地流淚。Marco的前女友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個植物人。任憑他再怎樣大聲呼喊,她也不再是那個尖叫著奔出帳篷的少女,她也不再能聽見他的哭聲。他只能獨自一人,靠淚水無言地傾訴。

原來Marco期待的傾聽者不是Lydia。

Lydia曾在一次音樂會上問Marco,他幫她打死蛇的那天究竟為什麼哭。Marco坦白是因為不能與前女友再度分享自己目睹和經歷的悲傷。Lydia追問如何才能讓Marco忘記前女友,Marco的答案是Lydia的吻。也許只有如火的熱情才能掩飾Marco心中不斷閃爍的回憶,只有憤怒的公牛才能衝撞Lydia破碎的愛情。就像Lydia用那炙熱的雙唇堵住Marco的嘴一樣,在Lydia試圖向Marco坦白自己在他前女友的婚禮上哭泣是因為難以忘記舊情人的時候,Marco用熱情的話語,阻止了Lydia的傾訴。他揣測Lydia泣不成聲是擔心自己還念舊情。他不斷重複自己已經忘記前女友,他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他是那麼堅信,那麼篤定,彷彿這是一場眾人觀摩的盛大催眠。但他不是在對Lydia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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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o讓Lydia用吻使他忘記前女友


他是在自言自語。他一方面渴望讓Lydia成為他今後的傾聽者,一方面又清楚的知道無人能佔領他心裡為前女友保留的一席之地。他不是真的有那麼多話不得不馬上讓Lydia知曉,只是他怕他得到的回應越多,他就會越早從這場夢裡醒來,越早清醒地意識到,回應他的不是回憶裡的繆斯,而是眾多可能幫她療傷的女人中的一個。Lydia抱怨Marco說的太多了,她提出他們必須在這場鬥牛之後談談。Marco答應了。

只是沒想到,這場談話還沒開始,就永遠的結束了。

“如果你對一個人說話,那人沒有反應,那麼你能堅持多久,一天?一個月?還是四年?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沒有回應,那麼你能堅持多久,三個月?五年?還是一生?”

Benigno和Alicia

Benigno深愛著Alicia,卻如茨威格筆下的侍者一樣。他的故事,從對Alicia的一見鍾情,到為了Alicia結束自己的生命,都是一場默劇,一段美麗的自言自語。

Benigno和Alicia之間的溝通障礙似乎是一種宿命。Alicia出車禍前,Benigno從來只能站在窗戶邊,遠遠地看她起舞。他們一個是美麗的舞者,一個是不善言辭的,甚至有些怪異的男人。種種差異使他在她的世界裡是那麼的格格不入。他們的距離明明那麼遠,而Benigno卻傾盡所有,再三闖入Alicia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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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igno站在窗前看著Alicia跳舞


Benigno沉浸在自己對Alicia的狂熱迷戀中,以至於他每次出現在她面前都如此唐突。第一次見面時,Benigno激動地跟在Alicia後面,一言不發。Alicia以為Benigno是個變態跟蹤狂,直到發現Benigno是來還錢包時才對他露出笑臉。他們的初次見面就是個誤會,似乎預示Alicia永遠不會真正聽到Benigno的心裡話,更不會理解他。當然我們知道,Benigno確實一直在關注著Alicia的一舉一動,還錢包只是個接近Alicia的契機。這是一個壓抑的,自卑的男人無法言說的愛。

Benigno或許錯會了Alicia禮貌的微笑,又或者是被狂熱的愛情衝昏了頭腦,竟然不顧一切地去了Alicia家裡。這是他第二次闖入Alicia的世界。這一次,他盜走了Alicia的髮卡,輕而易舉,正如她盜走了他的心。可是他不小心撞上了剛出浴的Alicia,嚇壞了她。那一刻,Benigno越界了。他闖入了Alicia的私密領地,就像他後來闖入了Alicia的身體一樣。Alicia的指責和拒絕使Benigno清醒,他決心不再打擾她。她的拒絕傾聽,使他不再表達。

可是命運並不放過這個可憐的痴心人,它再度捉弄了他。就像之前讓Alicia遺失錢包一樣,它再度給了Benigno機會。這一次,Alicia成了植物人,而Benigno身為一個優秀的護工,終於得以親近這個美麗的女人。這一刻,我為Benigno嘆息。他讓我想起紀錄片《明天之前》中講述的那些不善溝通的,或是被過往感情經歷傷得很深的人把機器人當作伴侶的故事。他讓我看見一個懷揣著愛,卻困惑而卑微的人。只有當愛人沉睡時,他才得以訴諸衷腸。可是愛人能否聽見卻是未知,這恐怕只是又一次的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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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浴的Alicia

Benigno與Marco不一樣。眼前這個沉睡的女人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傾聽者。可悲的是她清醒時拒絕了他的傾訴,而現在他終於得以把先前積壓心底許久,礙於種種原因無法傾吐的情愫一一訴說。四年太長,他入戲太深。他像《霸王別姬》裡的程蝶衣堅信自己就是虞姬一樣,瘋魔地相信Alicia就是他的妻子。他忘了這是一出他自導自演的默劇,所以他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像默片《縮水情人》裡的男主角那樣,進入心愛之人的身體,永遠地和她在一起。殊不知那是一對兩情相悅的愛人,而在他的故事裡,只有他狂熱的傾訴,面對著未知和虛無。

直到Marco在他宣揚要娶Alicia時點醒他:“Alicia永遠無法說出那句,我願意。”Benigno才有了片刻的猶豫。這是他四年來“對她說”的最大阻礙,這是一場沒有聽眾的個人狂歡。Benigno只思索了幾秒就選擇堅持己見,制止了Marco進一步的勸誡。他像Marco一樣為自己編織了一段關於傾聽者的美夢。只有在這個夢裡,他才能不管不顧那些未經確認,或者說從未存在過的心意。後來Benigno因為強暴罪被捕入獄,Marco企圖讓Benigno清醒。Benigno只是憤怒地叫Marco不要和自己吵架。他又一次制止了Marco的勸誡。他認為強暴是傷害,而自己永遠不會傷害Alicia。他說的沒錯,但是這種一廂情願地付出,又何嘗不是一種暴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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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片《縮水情人》


Benigno受著牢獄之災,Alicia卻出人意料的醒了。也許是Benigno的愛意終於打動了老天,喚醒了Alicia。可是這難道不是一出更大的悲劇嗎?Benigno已經不在Alicia的身邊,可是Alicia卻在這時甦醒。這樣的結局讓Alicia這麼多年來的昏迷成了一出無言的反抗,她企圖用自己的冷漠澆熄Benigno的滿腔熱情。等Benigno離開了,她也終於擺脫了糾纏,得以醒來。而Benigno在律師謊言的阻隔下,為了和Alicia同在,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這使他與Alicia成了生離死別。只有到了地下,他才知道了真相,可這時,無論他再想回應什麼,都被生死的障礙永遠地阻隔了。

Marco和Benigno

這兩個人是那麼的相似,卻又不同。他們彼此願意訴說和傾聽,可是價值觀的差異是橫梗在他們之間最大的交流障礙。Marco一開始對於Benigno持續對Alicia說話這個行為的驚訝,一點不亞於他第一次在門縫中窺視到本該沉睡卻睜著大眼睛的Alicia時的震驚。他也從來不曾認同Benigno的一廂情願。Benigno和Marco,一個活在自導自演的默劇裡,一個活在現實世界裡,一個狂熱到不能自已,一個感性卻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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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o和Benigno初次見面,在劇院看舞劇

電影中有一段細節我覺得很有趣。Marco打電話給醫院,卻意外發現Benigno已經不在了。Marco焦急地趕去監獄探望,那天卻並不是監獄的探視時間。監獄的工作人員還告訴他,在那裡他們不說“囚犯”,他們稱之為“服役人員”。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也許Marco和Benigno之間一直存在著時差和誤解。Marco試圖去和Benigno溝通卻受到層層阻礙。Benigno永遠走在Marco前面,他在自己的頻率上快速地奔跑,試著去追Alicia。而Marco跟在Benigno的後面,彷彿可以看見Benigno奔赴的那個深淵。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Benigno慢一些,晚一些到達那個深淵。Marco終是沒能追上Benigno,他跑得太快了。關於Alicia甦醒的真相,只能留在Marco手上的那束鮮花裡,最終躺在Benigno身邊,靜靜地枯萎。

在我看來,Marco在Benigno身上看見了曾經的自己。曾經的Marco像Benigno一樣可以為了愛人獻出一切甚至是生命。Marco羨慕這種熱情。但這是現在的Marco不會再有也不敢再有的情感。他懷念那時的自己,可以無所顧忌的去傾訴,講述,表達;但又深深地恐懼當他失去這一切的那一瞬內心的分崩離析。在Marco探視Benigno時,監獄玻璃上的反光,使得Marco的影子與Benigno重合在一起,彷彿Marco在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溝通。但他們之間隔著薄薄一層卻無法打破的玻璃。當Benigno想給Marco一個擁抱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各自把手放在玻璃上示意。因為他們想擁抱的話,必須申請親密探視。有人評價說這一段讓人懷疑Marco和Benigno之間究竟是不是純友誼的關係。我想,這只是兩個疲倦的,心冷的可憐人之間的抱團取暖。因為只有他們才是彼此最真誠的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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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igno想給來探望的Marco一個擁抱


Marco和Alicia

影片以舞劇開始,以舞劇結尾。開篇的舞蹈,給人強烈的不適感。舞臺上的椅子就像影片主人公之間溝通的種種阻隔一樣,磕碰人心,留下一塊塊淤青。可是結尾時的舞蹈卻是另一番景象,它不再堵塞,反而變得流暢,像層層海浪洗刷心田。

開始時,Benigno和Marco挨著坐,他深深感到到身旁這個情不自禁落淚的男人的那種細膩。而結尾時,Marco在前排坐著,Alicia在後排看到了這個默默流淚的男人,同樣深受吸引。究竟是不是Benigno當年的講述,使Alicia記住了曾有一個男人,在觀賞舞劇時動情哭泣;又或者只是因為Marco確實如此特別,引人注目,我們不得而知。中場休息時,Alicia主動向Marco問候。

兩個多小時的影片一直進行到這一刻,“對她說”才終於變成了“她說”。日復一日地訴說終於得到了回應,如同深淵中透出了陽光,沙漠裡開出了鮮花。而Marco替代死去的Benigno做了這個傾聽者。Alicia和Marco只進行了短短几句簡單的問候。那還有那麼多的過往和秘密呢?Marco忍住了沒有說。也許是不想讓Alicia知道,怕刺痛她的心,怕她怨恨Benigno;又或許是明白那些事Alicia都曾聽過,無需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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