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人們總是為了更好地與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

文|水面清溪


“生活在別處”是法國象徵主義詩人蘭波的詩句,表達了一種超越乏味的現實生活而達到理想境界的追求。它代表一種浪漫的抒情態度,曾被1968年的大學生寫在巴黎大學的牆上。詩歌是詩人激情與想象力的結晶,抒情態度是每一個人潛在的生存姿態。


米蘭·昆德拉於1969年創作長篇小說《生活在別處》,該作品斬獲1973年法國梅迪西斯文學獎。小說講述了一位充滿激情的天才詩人短暫的一生。運用自身的美學功底,昆德拉使小說接近於詩歌,傳達出詩歌的激情和想象。

《生活在別處》|人們總是為了更好地與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

更重要的是,《生活在別處》是一部“批評詩歌”的小說,揭露了人類賴以生存的抒情面具。作品以細微精妙的筆觸描繪詩人心理和精神上的發育,透視詩人心靈最黑暗最深刻的激情,研究人性的崇高與邪惡,揭示抒情態度所承擔的理想與現實之間永恆分裂的悲劇衝突,啟迪我們反思人性固有的抒情態度的真實存在。


故事的男主人公雅羅米爾是一個孱弱、敏感、細膩、羞怯的詩人形象。幼年時期,在母親的培養之下,成為樂於炫耀和過於理想化的小詩人。青春時期,他熱情地投入詩歌、愛情、革命,渴望擺脫專制母愛的束縛,努力實現自身的成熟魅力和崇高偉岸。當革命與愛情發生衝突,他從一個富有想象力與激情的詩人墮落成卑鄙的告密者,毫不留情地剝奪了情人的自由。不久後,因受凍而感染肺炎,蜷縮在母親懷抱裡死去。


青春與革命的相遇,捕捉抒情態度的絕妙圈套


具有詩人理想的雅羅米爾出生於20世紀30年代一個標準的中產家庭,青春期被設定在一段真實的歷史時期——1945年以後中歐的共產主義革命時期。小說裡索邦大學的牆上刻著“人類的解放要麼是徹底的,要麼就根本談不上人類的解放”,這句韻律詩歌正是以雅羅米爾為代表的年輕詩人所作,以一種清晰又規律的方式包裹了無定形的未來世界,粗暴簡單地肯定革命的偉大。


昆德拉選取一段真實的革命作為小說的歷史背景,讓狂熱的革命與孤獨的青春相遇,正是深受海德格爾“存在被遺忘”理論的影響,既提醒我們關注人性固有的抒情態度可能發揮的歷史作用,又為捕捉抒情態度佈下絕妙的圈套。


一方面,年輕人往往是一元論的熱衷者,要求建立一個只由一種思想統治的激進的新世界。以雅羅米爾為首的年輕詩人,宣揚拋除一切舊事物舊思想,迎接絕對現代化,猛烈地攻擊大學講臺上主張超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並存的老學者。


另一方面,由於青春的無經驗,年輕人缺乏對社會的觀察和未來的研究,注重以抒情態度表達自己與世界一起沉醉,並且急於賦予未來以光榮和肯定。收音機裡被吹響的革命號角,點燃了雅羅米爾的激情,讓雅羅米爾否定從小鐘愛的超現實自由詩歌,投身政治高等學院和革命遊行隊伍,轉而寫大眾所能理解的韻律詩歌。


雅羅米爾因創作歌頌革命的韻律詩,得以躋身詩壇,受當局的追捧。雅羅米爾的啟蒙老師則認為充滿宣傳口號的革命背叛了革命本身的解放精神,選擇堅守伴隨自己成長的現代藝術觀,被禁止在公開場合露面發言,只能在工地灰暗的燈光下畫畫。


小說最初的名字叫《抒情時代》,因出版商懷疑是否有人願買一本題目如此深奧難懂的書,昆德拉才改換成現在的書名《生活在別處》。小說中嚴厲地指出“那不僅僅是恐怖時代,也是抒情時代!詩人和劊子手一起統治著那個時代”。如果我們把詩人看作是歷史的主體,就不難發現,那個恐怖的抒情時代本質上就是由詩人創造出來的客體。

《生活在別處》|人們總是為了更好地與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

抒情面具下,理想自我與現實世界的分裂對立


在畫家藝術作風的薰陶之下,處於童年末期的雅羅米爾對超現實主義藝術充滿了激情與想象力。受法國詩人艾呂雅詩中憂鬱之美的魅惑,雅羅米爾沉迷於女僕瑪格達那雙紅腫的眼睛,實施偷窺瑪格達洗澡的計劃,最終因羞怯、懦弱沒能如願闖進浴室。為了逃避對自我無能的厭惡感,雅羅米爾滿懷激情地創作出“啊,我水中的愛人”。


昆德拉在第一章《詩人的誕生》的結尾生動地描寫了這次詩作的全過程,它是雅羅米爾具有詩人天賦和氣質的證明,標誌著雅羅米爾以詩歌過青春的生活即將開啟。女孩的嘲諷、約會的靜默、令人羞恥的身體衝動、害羞的臉紅、窘迫的性愛……面對笨拙、卑微的青春生活,雅羅米爾在純潔的詩歌抒情世界裡尋找庇護:讚美沒有疾病、不真實的女性身體之美,使愛情逃離現實成人世界的恐懼;用死亡之夢定義愛情的永恆,找尋絕對的幸福;歌頌老年人被損耗的身體和永恆的愛情。


加拿大文學評論家弗朗索瓦·裡卡爾評價《生活在別處》:“詩意思維是最可怕的陷阱。”為了逃避現實世界的拙劣,人性固有的抒情態度在作祟,使人習慣性地逃向一個崇高的抒情世界。抒情面具下,遮蓋的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理想自我與現實世界的分裂對立。


詩人的母親瑪曼,也是如此。瑪曼是一個渴望浪漫的女人,夢想過在春天的山谷裡和英俊的美男子阿波羅生下雅羅米爾,卻無法真正擁抱與畫家之間突如其來的、完全自由的愛情。在寄給畫家的分手信裡,瑪曼用母愛的責任與負罪的愛情之間的鬥爭等偉大的字眼來修飾內心的壓抑和崩潰,讓自己體驗到一種崇高的、悲劇的、強有力的感情。


昆德拉用大量筆墨來描寫瑪曼的浪漫詩意情懷,並且細緻地刻畫瑪曼在這段自由的愛情裡,所承受的沉重的精神負擔,旨在表明,不止是詩人,在抒情世界裡,每個人因具有絕對自治的權利,傾向於一種崇高、純粹的情感價值觀,以此來溶解現實世界裡所有不純粹、陌生、未知、矛盾的東西。

《生活在別處》|人們總是為了更好地與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

從抒情致死的荒誕悲劇,看崇高與殘酷的存在悖論


雅羅米爾的畫家老師與雅羅米爾的母親偷情,情人與學生是母子關係,蘊含著反叛倫常的現代性倫理,沉重的傳統倫理被忘卻於激情與藝術之中,讓畫家體驗到消除了道德的意義之美:“解剖臺上一臺縫紉機和一把傘的組合中蘊含著美,可這份美遠不及一個女人與一個孩子在畫家的畫室中相逢所蘊含的美。”

雅羅米爾透過畫家瘋狂的言論見證到神秘的激情力量。在後來與紅髮姑娘的熱戀中,雅羅米爾同樣展現出他追求崇高感的激情:把用愛化解女友的所有缺點當作偉大的愛情事業;渴望完全永恆的佔有情人的身心;以死亡的尺度衡量真正的愛情。


一次約會中,遲到幾分鐘的紅髮姑娘為平息雅羅米爾的怒氣,編造出哥哥偷越國境背叛祖國的謊話,雅羅米爾出於對崇高感的絕對激情,向國家安全局告發了紅髮姑娘的哥哥,併為自己的行動造成的悲劇寫詩“責任的光榮來自於愛情被切開的頭顱”。當他陶醉於自己與夢境中理想的化身克薩維爾合為一體,卻遭受到周圍詩人們的嘲笑和拳打腳踢。紅髮姑娘以為他會像寫過的死亡之詩那樣用火自殺,最終他只是死於受凍發燒。


雅羅米爾追求具有崇高感的愛情和革命,既毀滅了情人,更導演了自身荒誕死亡的悲劇。全書穿插描寫了雪萊、蘭波、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的真實事蹟,透過這些來自於不同年代一致的激情與死亡,為所有詩人寫照,使得抒情致死的悲劇具有廣泛的現實意義。


我們應該嘲笑詩人嗎?昆德拉反諷道:“滑稽地摹仿難道不是人類的永恆命運嗎?”雅羅米爾追求富有崇高感和詩意的生活,做的正是人們希望他應當做的事情,結果只被允許表演殘酷。雅羅米爾是被人公認的詩人。詩人作為抒情態度的精靈化身,代表了至高神聖的價值,詩人的悲劇命運卻總帶有荒誕的意味。這個事實的真相是一個存在的悖論:崇高往往隱含著殘酷,它們是一個事物的兩極,往往同時存在於一個人或一個事物身上。


瑪曼在戰爭中失去丈夫和所有親人,為了維護雅羅米爾心中關於女人對死去英雄的忠貞的神聖童話的真實性,過著異常艱辛的寡婦生活。反過來,瑪曼自哺育起就懷有聖母瑪利亞崇高母愛的激情,並以專制母愛的形式束縛雅羅米爾的日常生活。比如,瑪曼無法忍受雅羅米爾享受肉慾,衝進雅羅米爾的房間,變態地逼情人吞下沾有蜜糖的止痛藥品。這是小說裡眾多關於畸形母愛的情節之一,讓人歎為觀止。


當處於童年的保護圈內或封閉的個人空間裡,發揮人性固有的浪漫抒情態度,構築詩意的抒情世界,是值得追求和令人憧憬的。一旦將“生活在別處”的美學付諸於現實生活,由於人性被複雜的社會道德價值標準所禁錮,諸如高尚的道德、沉重的倫理、榮譽與責任、美醜與羞恥心,必然導致情感失真和社會錯亂。

《生活在別處》|人們總是為了更好地與這個世界攪和在一起而沉醉

結語:生活在此處亦是生活在別處


好兵帥克說:“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是自我欺騙。”雅羅米爾因無法克服一條醜舊的內褲所造成的心理負擔,錯過了與女電影藝術家的豔遇。在同行的中年詩人面前,雅羅米爾把一次挫敗的經歷變成炫耀卑微愛情的機會“我和她在一起能夠經歷唐璜和一千零三個女人所經歷的那些豔遇”。走過人造天堂的溫情童年,向殘酷的成人世界行進,懷抱神奇的抒情魔法,那些自卑、虛榮、膽怯的陰暗面必須演繹為成熟、壯麗、詩意,這便是雅羅米爾真實的成長。


《生活在別處》既是一部現代心理成長小說,又是一名詩人的人物傳記。昆德拉毫無保留地拆解追求永恆、崇高、美、自由所導致的人性扭曲、社會錯亂、情感失真,同時也給予我們正確的關懷。


臨近故事的尾聲,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出場了。這是一個田園詩人式的愛情主義者,不要求愛情的忠貞,沒有互相傷害和任何指責,為拯救被捕入獄的紅髮姑娘而奔波,最終贈予生活絕望的紅髮姑娘一段充滿安全感的幕間休息。


很長時間以來,四十來歲的男人已經有這樣的感覺,已經置身於自己生活之外的感覺:於是他又進了工廠,背對著歷史,背對著所有人的戲劇人生,背對著自己的命運,從此以後他只關心自己,關心自己私人的娛樂,還有他的那些書。


昆德拉把《四十來歲的男人》與其他章節的關係比喻為湖中央的樓閣和整個莊園,樓閣被建在十幾米以外,是一座完全獨立的建築,莊園也能離開它而存在;但樓閣的窗戶開著,因此莊園里居民的聲音總是若影若現。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過著田園詩境般的生活,生活在自己的此處,此處亦是別處,為別處點亮善意之燈,卻從不隨意導演別處的生活戲劇。


傳言昆德拉是一個苛刻、令人生畏的作家。讀完《生活在別處》後,我從中體會到作家的人本主義思想和樂觀豁達的態度。雖然開頭寫“幼小的詩人滑落在人世間髒兮兮的被單上”、“人被上天啐到地上,全無感恩之心踏入這塵世”,但是大結局處給讀者留下的是雅羅米爾在彌留之際對母親瑪曼的真情告白,以及四十來歲的男人戰勝被同情心驅使的肉慾後的情感昇華。“是的,媽媽,我最愛的女人是你”是人生最真摯的箴言,迴歸人性的良善,關注自身此處的生活,把美好的片刻當作生活的饋贈,別處亦是此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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