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滋味》:書中評,別是一番滋味


《書滋味》:書中評,別是一番滋味


讀書往往是接二連三的,這都是自然反應,自己心甘情願的。如先讀格非《月落荒寺》,再讀《隱身衣》;陳彥的《主角》,《裝臺》;張煒的《我的原野盛宴》,再到《獨藥師》等。當我讀完王鼎鈞的自選集《江河旋律》,又迫不及待地讀王鼎鈞雜文集《書滋味》。

《書滋味》是王鼎公的讀書雜感集,是品書鑑書方面的點滴雜記,或者不如直接說,這是一本關於寫書評的書,我看後喜歡的不得了,書評圈的每位小夥伴看後都會大受裨益。

鼎公的書評的語言是大實話,大白話,開門見山不兜圈子,直接進入自己的高下立見,哪裡的好,好在哪裡,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而且大量的引用原文,有高度的概括,有具體的分析佐證,看起來有些粗糙。鼎公的寫作反對巧言令色,雕琢浮誇的語言,也不求驚人之語。主張“情慾信,辭欲巧”,“行其所欲行,止其所欲止”等樸素的觀點。

鼎公與臺灣文學

鼎公的書評概括直截了當,一目瞭然,讓讀者瞬間有了牢記的印象。在評臺灣文學的“三稜鏡”齊邦媛、余光中、王鼎鈞時,對比的評,交叉的評,錯落有致,這個咱的學,用不用是以後的事。比如評《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型結構,好讀易懂。龍應臺的《大江大河》頭緒紛紜,參差並進,如下編織的功夫,是網狀結構。王鼎鈞的《文學江湖》是為了沿一條主線發展,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形成袋形結構;《巨流河》是詠歎時代,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是分析時代,欲休還說:《大江大海》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像面對群眾演說。

鼎公的書評善於分類,從不同的角度出發。評當今臺灣散文,從欣賞的角度說,約分四派,一為燭影搖紅,二為曲徑通幽,三為快刀展麻,四為清波躍鯉。鼎公把姜氏三兄弟的散文歸為“清波鯉魚”類,其風格是澄清明亮,如一湖清水,可見天光雲影,令人想用雙手捧起來喝幾口。

鼎公的評價一個人善用比喻,評小說家朱天心,朱天文姊妹倆,稱大朱如橘,小朱如橙;讀臺灣軍旅作家朱西寧如吃大閘蟹,讀司馬中原作品如吃鮭魚;讀魯迅作品如吃核桃,讀張天翼作品如磕瓜子;讀王成勉作品如喝椰子汁,讀沈君山作品如飲清茶。

鼎公談到海外華文文學,海外華文作家劉荒田先以散文隨筆見佳,最後在小品文有大成。荒田的小品文每篇八百到一千字,尺幅之內,書卷自由,落筆時一點擊發,四周共鳴,觸機成文,訴諸悟性。他取材廣泛,向外則山川草木天地日月皆是文章,向內則心肝脾肺脈搏體溫皆是文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多瀟灑,有生機,海生潮,雲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連連,意綿綿,文心生生不已。(這是多麼美的,甜滋滋的評,我看得都心花怒放,羨慕的不得了,作家寫文為了什麼,不就為了有個好評嗎,而且評的有滋有味。)

鼎公的書評往往開門見山,直表胸臆。例如:名作家劉荒田先生贈我《洗步山詩存》一冊,是我今年見到的好書之一。他的詩評非常具體,從自然句法,論音節的構成,形式美的頓挫運用,製造配偶句,從起句、頜聯、頸聯,結句方面的具體對比分析,格律詩的束縛方面解析一首詩,讀鼎公的書評,我感覺在聽語文老師講課一樣,聽的津津有味,我得好好認真聽老師講語文方面的基礎知識。

20世紀60年代,是臺灣散文走向繁榮的時代。鼎公評言曦的散文的引人入勝之處,在詞彙的豐富,句法的多變和流露著一種冷淡的幽默;有著細緻綿密的風格,沿著思想警闢深入,富有透視性和穿透力,往往有著發人深省的力量;言曦散文平易中有絢爛,跟他詞彙的豐富有關係。文章是由詞彙組成的,

好文章就是“最恰當的字(詞)用在最恰當的位置上。(鼎公說的一語中的,真是最簡潔的話,最有力量。)

鼎公在評樓肇明散文集《第十三位信徒》時提出“朦朧散文”這個概念。在臺灣六十年代把大陸上的朦朧詩稱為現代詩,現代詩就是所謂看不懂的詩。朦朧散文也稱新派散文,其特象即是意,不假外求,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極正統的寫實風格。散文固然存在“形散而神不散”,也存在“形散神也散”。“散文不散”是主觀的陳述,意謂散文“應該如此”,“形散神也散”則是客觀的陳述,指出散文“曾經如此”。其中兩萬多字《散文美學隨筆》是一篇文學理論,對中國的散文流變和內涵做了透徹的分析。(謝謝鼎公先生給後生上了一堂散文理論課)

讀鼎公的讀書雜談,拓寬了我的文學視野和評論角度,豐富了我的多元文學觀。他在評陳楚年《三國人物仰觀》,鼎公說:“作家觀察人生自然,有所謂的仰視、平視、俯視三個角度。”我要想,評家評論一部作品,何不從仰視平視俯視三個角度出發,立體的視角去評判一部作品。文藝創作無論是“行其所欲行,止其所欲止”,還是“一詩千改心始安”,那是與作家的氣質與才情有關,沒有千篇一律的標準。但關鍵是的作品既要經得起“科學”的推敲,又要有“玄學”的奧妙。“玄學”落實,“科學”昇華,兩者相遇於空中,就是文學的奧妙。能“超乎象外,得其環中”,豈不更妙!陳楚年寫作就是這樣,向來不強調方圓規矩,性喜神馳物外,喜常常“偶然欲書”便佳。


《書滋味》:書中評,別是一番滋味

鼎公與左翼文學

左翼文學運動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繼五四運動後重要的文學潮流。王鼎鈞這一生文學風格受沈從文,夏丏遵影響最大;他還喜歡與報館淵源深厚的曹聚仁,蕭乾;也喜歡朱自清、周作人、趙景深、丁玲等人;鼎鈞點評現代作家頭頭是道,一語中的,咱的好好學著呢:在家讀巴金,離家讀郁達夫;失意時讀魯迅,得意時讀老舍;鼎公不喜歡茅盾、巴金、郭沫若等這些高大上的文學偶像,對他們的文學成就總有幾分懷疑。鼎公坦誠地說:”我不喜歡魯迅的雜文,但《野草》除外,我不喜歡魯迅的那種氣質,包括他的信徒也碰不得。”我們家鄉有一句話“碰一碰,你就起一個泡”。我也不喜歡左翼文學的氣質就是塑造革命青年,我不要被意識形態遮蓋了文學氣味。王鼎鈞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文學依意識形態而存者,意識或變;因流俗風氣而興者,流風或止;託權柄而榮者,權勢或衰。唯有不假外力,值得本源,與天地日月同其悠遠,方是作家當行本色“。

鼎公談現代文學,自然鍾情家鄉山東的王統照,李廣田。鼎公談留英歸來的丁西林,有著蕭伯納的幽默和機鋒。鼎公喜歡賭丁西林的劇本,擅用劇本寫人與人之間最微妙的感情,常常是意到筆不到,幾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鼎公談現代作家頭頭是道,有自己的鮮明的觀點。鼎公評茅盾,說茅盾的短篇比長篇好,可是文評家捧的是長篇小說《子夜》,從藝術觀點看,茅盾先生寫小說以技巧凌駕內容,以語言文字情節刺激讀者的感情,造成預期的效果。文學史上誰也無法小覷茅盾,茅盾是中國文學工具化的巨匠,代表某一時代、某一潮流,是承先啟後,不可磨滅的名字。鼎公評沈從文,還真是汪曾祺說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海外讀者對沈先生風評極佳,好感來自於他的為人為文。海外推許沈從文是居中國當代小說家的亞軍,魯迅第一。遺憾的是他因政治運動,後來放棄文學,被稱為詩體小說的《邊城》成為絕響餘韻,令人嘆息。沈從文因擅長塑造懷春少女和洞察世故人情的老人,沈從文的文學成就可與川端康成比美。

寫書評,離不開文學潮流的在場。鼎公談左翼時期的寫實主義主張寫小人物,關注人間的貧苦、災難、病患等,揭露社會不公平現象,求改變社會的願望,為社會尋求一條光明之路。他們強調生活經驗,主張社會調查,訪問收集材料,反對氾濫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

鼎公與當代文學

鼎公評論一部作品善於抓“主題”,抓住作品的靈魂。評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突出的是“勞改和性愛”,使讀者一入眼就知道作品寫的什麼,不像現在的文學評論理論滿天飛,引用一大堆,說的天花亂墜,也不知道作品的主題是什麼。張賢亮把勞改上升到哲學基礎,因為勞動能提升心靈,使人脫胎換骨,超凡入聖。勞改營中也有性苦悶,性飢渴,將勞改營中的“性”與勞動中的理想和熱情昇華在一起,使我們相信勞改營中也有純淨的,溫馨纏綿的愛情。這是一部上乘的清新之作。

“傷痕文學”成為過去式了嗎?鼎公直言說沒有,現在,將來都會有人寫。依我看,鼎公對大陸作家阿城評價不是一般的高。阿城寫《棋王》採用“高級象徵”的手法,把象棋做具象,“棋王”王一生出於虛構,倪雲林是真的,真的包含假的裡面,由假的來代表真的,唯其為假,所以包羅千萬個真,這就是小說的象徵功能。

鼎公的書評喜歡用各式各樣的修辭方法,隱喻,暗示、對照等等信手拈來。王一生暗示“望一生”、“旺一生”,“生”暗示“性”,這個性是心性和性靈。“餓”與“饞”的隱喻,在人人飢不擇食的時代,哪裡還有“饞”的餘裕?人生至此,我怎麼變成“枉一生”矣!“無字棋”和“古棋”的對照,阿城自有他要表達的深意,“棋王”描繪的遠景,就是希望人能進入爐火純青的無字棋境界。王一生和他的對手揀廢紙的老者,一代棋手,身懷絕技,以“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勝。”的訓條垂世後人。

又如,鼎公評隱地的一篇散文《草的天堂》,開門見山就分析題目的兩層含義,再突出遣詞造句上不避重複的特點,接著又誇獎文章靠文氣充沛吸引人,講到“文氣”和“節奏”與行文的關係,長短句相間,錯落有致,動靜皆宜,快慢相節,這樣全文理路明晰,情緒激昂,節奏暢順,一氣呵成,破見特色。最後再給一個高評”,全文明畫了盧塞思的“皮”,暗顯盧塞思的“骨”,表達自然與人生應調和並育,互相增進,那就是“人給草一個天堂,草也給人一個天堂”。

鼎公對當代作家莫言、阿城、韓少功等作家情有獨鍾。在談莫言《紅高粱》時,文學家常使某些植物完全脫離植物學,化為某種理想人格。千百年來文人們在松竹梅等幾種植物中打轉,到了莫言有一大突破,他將高粱提高到人文的層次,以遮天蔽地的氣勢,神話史詩的手法,將高粱與神州大地炎黃世胄合一,一次就把高粱寫足了,使讀者“五嶽歸來不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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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公的讀書雜感

鼎公的讀書文章,多是“興之所至,欲罷不能”的即興之作,有文學評論的影子,多是書評的印記,更有隨筆的無拘無束,自己算為雜文的一支,也就是業餘的玩玩,不是我的主業。“魚不可以餌為食,花不可以瓶為家”,就是這個道理。

鼎公談臺灣的荒誕文學,終非“經國大業,不朽盛世”,它的曇花一現,但落紅化作春泥更護花,留為文學創作的營養。鼎公認為大陸的荒誕小說,源頭活水來自魯迅,他喜歡讀大陸荒誕小說。鼎公讚揚作家們要有實驗精神,實驗是一種開拓,失敗的實驗優於無實驗,開拓功不唐捐。

鼎公談“宗教信仰與文化”很謹慎,在評臺灣輔仁大學名教授陸達誠教授的散文集《似曾相識的面容》時,這本散文集的主旨是“宗教信仰與文化”,宗教信仰是一種文化現象,“人”不是神的奴婢,“人”不是神的出氣筒,“人”不能等待神的降幅降禍,更不能跪在神那裡等神決定,等神安排,等神替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人要像神一樣地工作,完成自己想完成的。“神不能無人,人也不能無神”,信仰遇到的問題,是兩種文化相適應融合的問題。如西來的基督教文化和中國文化要相互包容,輯讓騰挪,取長補短,熔舊鑄新,這就是創新。不同的宗教信仰與文化,不該相互排斥和對立,更不能唯我獨尊,而是相互尊重,不必討論。

鼎公在談到救中國人的靈魂是一件大工程,這個工程難度很高,是一件新工程,只有天主教能做,天主教一直走在前面,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新興的教派儘管不甘心,不服氣,也得一直跟在後面。哪一個新興的教派,不是從天主教堂的神殿裡搬幾塊石頭,去加工營造自己的聖堂?這個觀點,我還不理解,有待我以後學習求證。鼎公是智慧老人,宗教信仰問題不好談,所以以“我也許說錯了”為題。

林語堂先生說:傳道人在教堂裡的證道演講是“裝在箱子裡的信仰”。這裡的佈道內容是制式的,封閉的,主觀設定,不問你的興趣和需要,你必須照單全收,不能挑揀。箱子是個妙喻,很客氣文雅的說法。鼎公:“用基督教解釋外道,外道也是基督教”,若你做到仁慈不自私,你就是基督教徒,所有仁慈不自私的人,都在信奉基督教義。可惜今天的佈道家,大都不能用基督教解釋外道,因為信仰已製成了罐頭。那些只為了進去天堂飲茶及與天使們共唱聖詩而做基督徒的,是下流的基督徒。基督教不是專為天才聖哲而設的學校。

依我看,《書滋味》最有風格的一篇評文《業餘的散文》,因為鼎公評的日照籍學者漢寶德的《為建築看相》,這本書的內容是建築,形式是散文。這本書是用人生解釋建築,同時也用建築解釋人生,專業的角度,普遍的興趣,非凡的靈思,常人的領悟出建築是“居住的機器”,是“人性的空間”,並引申闡述“中國人是砌牆的民族。”

“業餘散文”這個概念提的好,寫散文不應該是文學家的專業,散文需要另闢蹊徑,需要有某種專業學問,專業修養做背景,如海洋生物學家寫散文,熟悉海洋生態和魚類的習性,無須再發揮“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或遺傳學家,天文學家從他們的專業角度去寫散文,會有多少主題,多少感情令人大覺大迷,我希望能有一家出版社出一套“業餘散文”大系,當為散文史上一大盛觀,那有多好!這就是鼎公先生對文學潮流變化獨到的分析。

讀《書滋味》,發現自己需要補習《修辭學》、《修辭學發凡》、《小說修辭學》、《敘事學導論》等功課,無論是作家寫作,還是評家寫作,都要掌握修辭的技巧和運用,如“比喻”是文學寫作極重要的手段,比喻又分譬喻、暗喻、隱語、明喻、本體、喻體、一詞多喻等,明喻是隱喻的基礎,比喻可以釋放想象力,產生催眠作用。比喻的更近一步是寓意和象徵了。還有鼎公在評蘇偉貞的小說時,用雙關、抽象、誇張、跳接等修辭方法,去分析作品的佈局結構和藝術特色。鼎公評席慕蓉《有一首歌》因使用反覆回增法而臻於化境,反覆回增法的妙處有:說理,因反覆鞭策入理;敘事,因反覆而層次清晰;抒情,因反覆而回腸蕩氣。

還是付如初老師這句話說的好,“讀王鼎鈞的書,不讓人動情,只催人動腦。”這不,讀完了《江河旋律》,又接著讀完《書滋味》,又從網上買了《談為人》、《靈感》、《王鼎鈞作品精選》,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還會讀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等。總之一句話,鼎公的書,越讀越喜歡,因為催生我動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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