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危機與不確定性

瘟疫、危機與不確定性

出品 | 智本社

文 | 清和 智本社社長

一覺醒來,油價負了。

2020年,負油價,負利率,負增長,疫情世界大流行,美股連續熔斷……我們這代人見證了太多奇蹟(悲劇)。

當今世界已淪為“鵝廠”,養著一群“黑天鵝”。

新冠疫情突襲人間,打亂了幾乎所有人的預期,推翻了所有經濟學家對今年的經濟預測。經濟學家的數學模型沒能捕捉到新冠疫情這隻“黑天鵝”。

這恰恰印證了“黑天鵝”的特性以及世界的屬性——不確定性。

僅過去幾個月,世界上很多人、很多家庭、很多企業、很多城市和國家的命運被強行改寫。

我不確定2020年是不是人類當代史的轉折點。很多人擔心,每天睜開眼就有“不確定性”閃襲而來。

我們該如何應對?

本文從歷史的角度,深入不確定性的本質,探索人類是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存續下來的。

本文邏輯:

一、恐懼的基因:自然的不確定性

二、均衡的失敗:市場的不確定性

三、致命的自負:人類的不確定性

(正文8000字,閱讀時間30',好文多分享收藏)

01 恐懼的基因

自然的不確定性

在遠古時代,人類先祖“裸奔”於斗轉星移、山呼海嘯、天崩地裂之中,大自然的不確定性給他們帶來深深的恐懼。

這種恐懼基因甚至可能歷經千萬年傳遞到我們現代人身上。神經系統學的最新研究支持恐懼基因(stath-min基因)遺傳假說——恐懼是一種遺傳性的情緒。

這次新冠疫情世界大流行,再次觸及現代人最底層的恐懼基因,喚起了我們最為原始的認知:如何應對大自然的不確定性?

人類今天所有的文明,包括語言、文字、醫學、宗教、經濟學、政治學、國家制度等,根本上都是為對抗自然的不確定性而創造的。

動物在求偶、呼喚同伴及遭遇威脅時會發出不同的叫聲。人類的語言也是從最粗糙、最簡單的表達中發展起來的。先從肢體語言發展為音節語言,從單音節再到多音節。農耕部落的音節通常要比草原部落更加豐富,比如粵語的九聲六調。

倘若表達不及時、不準確,可能被敵人生吃了。若聲音不夠洪亮,便難尋配偶交配。語言與聲音,是對抗不確定性與淘汰的武器。

病毒對人類的威脅其實一直都存在。人類對傳染病知之甚少,目前多數傳染病源自動物,但是我們並不知道,病毒是在什麼條件下變異並傳染給人類的。傳染性病毒是典型的“黑天鵝”,人類史上如黑死病、SARS等諸多傳染病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當人類“打盹”時,新冠疫情突襲人間。這次,我們顯然沒有準備好,沒有足夠的檢測試劑盒,沒有疫苗,沒有特效藥,缺乏有效的全球化治理及人類協作(國際秩序崩盤之際)。

當人類反應過來時,病毒也開始變異,不急於殺死宿主,以無症狀的方式糾纏,施以緩兵之計等待“援軍”。接下來,就看你的“援軍”快,還是人類的疫苗、特效藥快。

從經濟學角度來看,人類一直在與“魔鬼”邊際賽跑。這個魔鬼包括豺狼虎豹、病毒以及人類邪惡靈魂的部分,可能還包括外星敵人。

如今意大利人不是羅馬人的後裔,西伯利亞人不是匈奴人的後裔,秘魯人不是印加人的後裔。人類能夠活到今天,有一些偶然,也有一些必然——人們創造了宗教、政治學、經濟學、科學及國家制度來對抗不確定性。

最先登場的是圖騰崇拜。圖騰崇拜是一種宗教,給遠古先人以心靈慰藉,以降低對自然的恐懼。

恐懼源自不確定性,緩解恐懼的最初的辦法是解釋不確定性,儘管有些解釋是胡編亂造。

華夏部落最初崇拜太陽神,中華民族人文太始祖、三皇五帝之首太昊伏羲氏便是太陽神,以龍為圖騰。

太陽神驅逐黑暗、狂風及暴雨,給予先祖安全感。華夏之“華”,通“花”,小篆形似花草,意為耀眼、鮮豔。《周易·大過卦》中有“枯楊生華”,《詩經》中有“皇皇者華,於彼原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人類對大自然的不確定性提出真正挑戰的是政治的出現。

政治是人類集體行動的制度。人類最初的政治萌芽在矇昧的氏族組織之中。

著名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以印第安人為樣本探索了氏族制度以及遠古人類的生存面貌,在1887年出版了人類學裡程碑式的作品《古代社會》。

在這本書中,摩爾根認為,“政治觀念的發展”要早於“財產觀念”。他發現,原始社會組織遞進的序列是:氏族、胞族、部落和部落聯盟。氏族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原始社會單元,部落聯盟是氏族制度的最高形式。【1】(《古代社會》,路易斯·亨利·摩爾根)

中國炎帝族和黃帝族是力量強大的部落聯盟。根據《列子·黃帝》中記載:“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雕、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

這說明華夏部落當時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役使禽獸”。還有一種解釋是,熊、羆、狼、豹、貙、虎為六個氏族,以動物圖騰稱之。當時,部落政治的任務,除了領導部落戰爭,便是治水,如黃帝后代大禹治水。

這時部落首領屬於政治強人。他們主導圖騰崇拜從自然力崇拜過渡到生殖崇拜、神靈崇拜,將原始宗教與部落政治合二為一,目的是以人格化的超自然力駕馭部落。

《列子·黃帝》中還記載:“皰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他們都有“大聖之德”,黃帝號軒轅氏,發明車,以龍為圖騰;炎帝號神農氏,發明農具,以羊為圖騰。

到父系氏族時代,私有制產生了,需要更加高級的組織來捍衛私人財產。於是,以財產及疆域為基礎的國家制度逐漸替代了氏族制度。

在16世紀之前,政治是人類抵抗自然不確定性的核心力量。國家是當時人類集體行動最高級的組織。

英語、法語、德語中的“政治”,皆來自希臘語,最初的含義在《荷馬史詩》中解釋為城堡、衛城。歐洲人以城邦抵禦外敵,城邦政治包括統治、管理、生產、戰爭,西羅馬帝國時期的城邦政治不包括宗教。到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開始政教合一,天啟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完全取代了原始宗教,世俗政府與宗教勢力相愛相殺。

羅馬帝國屬於城邦聯合體,不屬於中央集權的國家。羅馬帝國無力組建常規軍隊及文官體系,各城邦只能自建武裝、兵民合一,以抵禦海盜、遊牧部落襲擾。

古代中國則是一箇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強大的世俗政府壓制著包括宗教在內的一切力量。

由於土地肥沃、河流縱橫、物產豐富,加上統一貨幣,中央有能力武裝一支強大的常規軍隊及文官體系來管理神州,以郡縣制取代分封制。漢語的“政治”與歐洲不同,政為政令,治為教化民眾。

在應對災害時,這種中央集體政體表現出強大的執行力與穩定性。法國著名漢學家魏丕信(Pierre-Etienne Will)在其著作《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中指出,中國明清時期的“應用官僚制度”在治理水災、旱災方面頗為高效。【2】(《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魏丕信)

當時,國家的主要任務是賑災,國家機器保持高度警備狀態,官僚與地方士紳構成一個穩定的賑災體系,同時維持一定的糧食儲備。

從部落時代到政教國家、民族國家時代,政治幾乎是抗衡自然不確定性的唯一力量。

政治力量統治了生產方式。在當時,信息不對稱,生產力低下,交費費用奇高,市場交易和勞動分工是一種高風險的制度安排。所以,政治力量摒棄了市場交易,選擇了農業計劃的方式,以維持糧食供給、社會穩定。

根據氣象水溫規律,中國摸索出一套基於二十四節氣的農業計劃,將自然的不確定性轉化為相對確定的規律,並加以用之。如穀雨,“雨生百穀”,此節氣降水多,適合春耕插秧。

或許,更科學的邏輯是,為了維持穩定的糧食供給,構建了一套由農業計劃、集權政治、宗教統治環環相扣的國家機器。

千萬年過來,人類先祖們靠政治力量存活了下來。

如何評價政治力量對自然力的對抗?

我想,人類能夠延續至今,至少說明了政治力量的歷史價值。

面對威脅與恐懼,人類先祖們選擇投入政治強人、宗教領袖及國家機器的懷抱,以犧牲自由來換取卑微的生存。

但是,這種看似穩固強大的組織權力往往崩潰於“泰山之巔”。權力越集中,組織越脆弱,改朝換代越頻繁。這是一種“有組織的無序”。

根本問題在於,權力政治沒能創造邊際效用遞增,任由甚至加速邊際效用遞減擊潰權力體系。

政治力量主導的農業計劃經濟導致人類生產效率“千年停滯”。

英國學者安格斯•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使用“國際元”計算出:公元1000年前西歐和中國的人均GDP都長期停滯在450國際元及以下水平。【3】(《世界經濟千年史》,安格斯•麥迪森)

農田肥力呈現遞減,導致農業收成呈現遞減規律。土地長期耕種,糧食越來越少,如果人口持續繁衍,則可能出現饑荒。這時該怎麼辦?通常,農民會選擇休耕、輪作及拓荒等方式緩解糧食危機。

但是,這些方式只是在數量上擴張,緩解“邊際遞減”,沒能在效率上實現邊際遞增。由於資源有限,數量擴張容易引發存量鬥爭,如掠奪及吞併戰爭;同時給政治統治邊界提出了挑戰。

古典政治經濟學之父威廉·配第最早關注到土地肥力遞減的問題。後來,大衛·李嘉圖、馬爾薩斯做了大量的研究,馬爾薩斯認為,人類反覆掉入因人地矛盾引發的陷阱之中——瘟疫、饑荒及戰爭(馬爾薩斯陷阱)。

人類試圖用政治權力的最高智慧化解自然力的不確定性,但邊際效用遞減反覆擊潰這種固若金湯的社會組織。

由於生產力的千年停滯,在與魔鬼的邊際賽跑中,人類反覆被病毒屠戮。14世紀中期的黑死病擄走了三分之一的歐洲人口,天花肆虐人間幾百年。

為了維護統治及抵禦不確定性,政治力量寧願維持這種低效無能的制度。越是災難降臨,民眾越依賴於政治力量的庇護。

如此,人類應對自然不確定性的生存法則陷入了“馬爾薩斯陷阱”。

02 均衡的失敗

市場的不確定性

不過,14世紀中期這場黑死病擊潰了歐洲人的千年幻覺。

在死亡與恐慌的籠罩下,宗教成了人們唯一的“避難所”。最初,教會告訴黑死病患者,這是天神下降的責罰。

患病信徒日日禱告,反覆鞭笞自己的身體,並周遊各地成為行者,試圖減輕罪責。

疫情繼續無情地肆虐,教會又將黑死病嫁禍給惡魔、女巫以及猶太人,以轉移矛盾。另一邊,教會大量出售護身符、基督像斂財,連香水與醋都被一搶而空。

最終,紅衣教主及神職人員也被瘟疫收走了。

信徒們開始動搖了,他們不再坐以待斃,走出教會醫院試圖尋求解救之法。這場慘絕人寰的災害,打開了人類歷史的潘多拉魔盒。(詳見《瘟疫戰爭(世界篇)》)

黑死病導致大量農奴死亡,土地荒蕪,衝擊了城邦經濟。城邦領主不得不向農奴妥協,將土地出租,過去的人身依附關係轉變為市場化的契約關係。

過去,政治力量的根本問題是以控制人的自由來換取穩定。黑死病過後,對人的禁錮逐漸開放。16世紀,宗教改革加速了人的解放及思想啟蒙。自由的農民、流民、商販、海盜在城邦周邊、港口附近興建起了集市與小城鎮。

十五六世紀,由於貨幣的統一及普及,歐洲國家以貨幣納稅替代勞役,像中國一樣形成了一隻常規軍隊及文官體系。這時歐洲的中央集權國家快速形成。

但是,歐洲各國的中央集權勢力很弱。為了發動吞併戰爭(意大利戰爭),各大領主不得不向小領主、城鎮商人舉債,催生了共同債券市場(《價值的起源》,威廉·N.戈茲曼)。中國的政治勢力強大,財政以稅收為主體。歐洲國家政府的徵稅能力不足,其財政以債券為主體。

16世紀,歐洲各國都面臨財政危機,不同的融資方式決定這些國家的不同命運。荷蘭、英國王室的徵稅權受限,只能靠鼓勵商業以獲得更多借貸與稅收。西班牙與法國王室則相反。【4】(《西方世界的興起》,道格拉斯·諾斯)

在當時,債券型財政國家比稅收型財政國家更有機會轉型成為現代法治國家。

16世紀開始,人類開始逐步走向邊際遞增時代。歐洲人發現了美洲,開啟了首次全球化。這時,人類應對自然力的挑戰越來越強。

所謂“天不生牛頓,萬古如長夜”,牛頓開啟的近代科學,是對抗自然力的關鍵力量。

自然科學建立在實驗與邏輯推理之上,發現自然物質的形態、屬性與運動規律,並加以利用。

到目前為止,科學是人類對抗自然力唯一可靠的利器。

比如,人感染了病毒,服用了某藥物後,這人病好了。僅此判斷這藥物可治此類病症,這樣是不可信的(可能自愈而非治癒)。現代醫學要經過隨機雙盲大樣本,通過實驗數據證明此藥可殺死此類病毒,才能稱之為可“治療”。

所以,不管是中藥,還是西藥、藏藥、印藥,只要經過隨機雙盲大樣本,都是可信的。疫苗、青黴素、阿司匹林等有效地預防、抑制、消滅了不少傳染病。這是近代科學給我們找到的一條可靠之路。這就是科學“抗疫”。

又如,使用現代化肥,改進耕種及育種技術,便可解決土地肥力遞減問題,促進糧食產出遞增。這就是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除了近代科學,宗教、人文及社會科學,到底發揮什麼樣的作用?

牛頓的宇宙觀改變了宗教歷史。宗教改革後,天啟宗教轉向以自然神論為核心的自然宗教。孟德斯鳩、盧梭等啟蒙思想家認為,上帝創造了世界,世界有他的規律。

政治不再是唯一可靠的力量,政治力量擺脫了神權統治,政教國家正在向民族法治國家轉變。

新制度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將科學技術與制度變遷概括為社會進步的兩大力量。好的制度及人文環境,有助於孕育科技創新,同時防止技術作惡。

近代科學、法治國家之外,對抗自然力的第三大支柱應該是自由市場。

自由市場取代了之前的農業計劃經濟。自由市場徹底改變了農業時代的“千年停滯”,創造了無數財富。

與農業計劃經濟相比,自由市場的力量在哪裡?

十六七世紀,國際貿易給西班牙、荷蘭等貿易國帶來鉅額財富。當時的重商主義代表托馬斯·孟認為,貿易互通有無促進了財富的增加。

到了十八世紀中期,旺盛的國際貿易改變了供給模式,刺激了勞動分工及工業生產方式變革。英國政治經濟學家亞當·斯密認為,勞動分工與自由交易是財富之源。

很可惜的是,當時英國工業革命剛剛開始,斯密沒有將技術這一個關鍵要素納入增長函數之中。後來,李嘉圖、馬爾薩斯、小穆勒沒能在勞動分工的基礎上觸碰到技術的增長之閥,同時痴迷於自由市場。

到了19世紀下半葉,邊際主義興起,經濟學進入了均衡時代。瓦爾拉斯、馬歇爾等新古典主義者利用完美的市場均衡範式來解釋經濟增長——否定一切不確定性,徹底忽略了人、工程師及企業家的因素。

與英國相比,法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邏輯更加深入經濟本質。

讓·巴蒂斯特·薩伊使用主觀價值論(有別於斯密的勞動價值論),認為供給是財富之源,即供給創造需求(薩伊定律)。

斯密的追隨者巴斯夏綜合了薩伊、杜爾閣的觀點,將自由市場解釋為自發秩序,有別於農耕計劃經濟的人為秩序。自發秩序的力量在於解放了人類,是符合規律與人性的秩序。

從16世紀開始,人的解放,釋放了無窮的創造力,近代科學、法治國家以及自由市場徹底改變了人類史,似乎擊潰了一切來自自然界的威脅。

但是,解放的人類,本身也是一種不確定性。

20世紀初,人類對自身力量的崇拜已登峰造極。

1900年,英國著名物理學家威廉·湯姆生(開爾文男爵)在英國皇家學會發表演講時說,物理大廈已經落成,物理學已經相當完美、成熟,所剩只是一些修飾工作——“只剩兩朵烏雲”。

後來,這兩朵“烏雲”延伸的微觀物理擊潰了經典物理大廈。物理學再次改變了人類的世界觀,包括經濟學在內的大多數學科開始從過去宏觀的、均衡的、低維度的範式,轉向微觀的、非均衡的、高維度的及不確定性的方向。

1914年,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空前的災難將歐洲的財富洗劫一空,震撼了歐洲學者。劍橋大學的一群年輕師生開始懷疑其導師馬歇爾、庇古所傳授的均衡經濟學及其所解釋的完美世界的自洽邏輯。

當歐洲多數國家被拖入戰爭泥潭時,一場西班牙大流感突襲而來。短短一年多時間,全球10億人被感染(當時世界人口只有17億),數千萬人殞命,死亡人數超過了一戰。各國無力征兵作戰,只能提早結束戰爭。

西班牙大流感警告人類自然力的威脅一直都在。當人類放慢技術創新的腳步之時,當各國自相殘殺之際,病毒便趕上腳步迅速偷襲。

當今世界進入技術週期底部、金融週期頂部以及國際秩序崩潰邊緣,新冠疫情突襲我們,順手刺破了全球資產泡沫,擊穿了油價,正在擊潰全球化秩序,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

人類用自由市場之力抗擊自然之力的不確定性,但市場的不確定性又反噬人類。當前,自然之力的不確定性,還與市場的不確定性深度糾纏,令世人焦慮不安。

03 致命的自負

人類的不確定性

市場的不確定性,本質是人的行為的不確定性。

哲學家羅素說:“對確定性的追求是人類的本性,也是一種思維的惡習。”

一戰後,美國經濟呈現“非理性繁榮”。1929年,大危機爆發,並引發持續多年的大蕭條。

經濟學家能夠接受經濟危機,但是不能接受大蕭條,因為大蕭條意味著市場自愈系統失靈,與均衡經濟學是相違背的。

這場大危機改造了經濟學家的世界觀。凱恩斯、斯拉法、羅賓遜夫人等一群劍橋經濟學家徹底與過去的理論決裂。凱恩斯發表了著名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簡稱《通論》),給迷茫的經濟學家們以新的方向——不確定性,給恐懼的世人以救命稻草——政府救市。

凱恩斯學說以邊際消費傾向遞減、資本邊際效率遞減、流動性偏好三大心理定律為立論基礎,推導出有效需求不足引發經濟危機。凱恩斯強調通過政府財政擴張來刺激有效需求以促進經濟復甦【5】。(《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凱恩斯)

凱恩斯的需求經濟學終結了薩伊學說在歐洲大陸的統治。但其實,凱恩斯三大心理定律站不住,不能推導出經濟危機的必然性。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米爾頓·弗裡德曼使用永久收入假說及統計分析駁倒了凱恩斯學說。

凱恩斯成為了人類認知史(經濟學)上的一個拐點,之前的經濟學為確定性學說,之後的經濟學為不確定性學說。

大量學者加入了凱恩斯主義陣營,研究市場失靈及經濟不確定性。哈佛學派創始人張伯倫、凱恩斯主義的旗手羅賓遜夫人,分別創立了壟斷競爭論、不完全競爭論理,終結了“斯密自由學說傳統”。

凱恩斯的追隨者斯拉法從要素流動性出發,提出“經濟增長的結果,將是工資在國民收入中所佔的比重下降,工資與利潤之比朝著不利於工資的方向變化”,如此需求不足、貧富差距定然撕裂社會經濟。

凱恩斯主義另一位旗手薩繆爾森,使用乘數-加速數相互作用原理,說明市場均衡的失敗。新凱恩斯主義者用信息不對稱理論判斷,市場中會出現逆向選擇及道德風險。

納什均衡及博弈論的出現,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似乎是釜底抽薪式的。以囚徒困境為例,納什均衡表明,個體理性行為導出的卻是群體非理性的結果——斯密學說的破產。

從大蕭條到1960年代,凱恩斯學說統治了經濟學界。但是,很遺憾的是,經濟學家並沒有找到人類對抗自然與市場不確定性的科學理論,相反使用了人類先祖最為原始的辦法——求諸於政治強人及國家機器庇護。

災難來臨,人類是否願意犧牲(部分)自由以換取保障與安全?

這個問題至今困擾著世人。

當人類信仰權威政治時,意味著悲劇已經不遠了。

大蕭條之際,蘇聯計劃經濟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經濟繁榮,與歐美世界形成鮮明對比。歐洲一批自由主義學者擁抱了蘇聯計劃主義。同時,希特勒上臺,納粹主義與德國曆史學派鼓吹國家主義。

奧地利學派的米塞斯、哈耶克多線作戰:

他們批判蘭格的蘇聯計劃主義,認為信息分散、價格信息缺失導致經濟計算失敗,進而導致計劃經濟失敗。【6】(《社會主義》,米塞斯)

他們批判凱恩斯主義,認為政府才是危機的元兇,根據商業週期理論,判斷貨幣供應過多導致市場價格扭曲及信用擴大,誘發經濟危機。【7】(《價格與生產》,哈耶克)

他們批判新古典主義,認為均衡範式在方法論上失敗的,自由放任的錯誤思想給干預主義提供了歷史機會。【8】(《人的行為》,米塞斯)

他們批判納粹主義與德國曆史學派,認為國家主義是“通往奴役之路”。【9】(《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

其實,新古典主義的均衡,凱恩斯主義的干預,與蘇聯主義的計劃,都有著共同的特徵:上帝視角。新古典訴諸於絕對理性,凱恩斯訴諸於完美政府,計劃經濟訴諸於超級計算機,殊途同歸——試圖以“上帝之手”解決經濟問題。這就不難解釋,在米塞斯與蘭格的大戰中,新古典主義大師居然站在了蘭格一邊。

哈耶克將歐洲學者的笛卡爾理性主義以及干預主義批判為“致命的自負”。

經濟是個體行為相互博弈的自發秩序。“上帝之手”的思維將經濟視為一個權力體系,與經濟規律相悖。

哈耶克繼承了法國政治經濟學家巴斯夏的自發秩序思想,從信息分散推導出經濟不可預測。在他看來,不確定性是經濟的常態,因為沒有人能夠掌握所有完整的市場信息。

奧地利學派像金庸小說中的“逍遙派”,雖然武藝高強,但超凡脫俗。他們的態度常常是“與其告訴你做什麼,不如告訴你不能做什麼”(或許更接近經濟學的真諦)。

大難當前,你總要給人一根救命稻草吧?

哈耶克在其《自由憲章》中反覆強調:“自由是有代價的。”【10】(《自由憲章》,哈耶克)

人性,總是依賴安全,又追逐自由!

自自由市場興起以來,人類所面臨的市場不確定性似乎有增無減。當今世界,我們面臨金融的脆弱性、經濟全球化的脆弱性。

人類的恐懼根本上是信仰的恐懼。你相信自由市場嗎?亦或是,你相信權威政府嗎?

自大蕭條以來,經濟學沒能形成一套令人信服的理論,沒能建立一套有效的市場制度。這讓人內心的恐懼無立錐的“避難所”。

市場,是一系列不確定性契約的集合。有限責任制度、槓桿交易制度、期貨制度、股票交易制度等市場制度激勵個人行為的同時也在釋放風險,誘發不確定性。不管是凱恩斯主義還是新古典主義,都忽略了制度建設。

諾斯在《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指出,由於信息不對稱和人的行為非理性,人們必須在危機爆發之前建立一套有效的制度,以約束人們在危機時受恐懼驅使的非理性行為。【11】(《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道格拉斯·諾斯)

瘟疫、危机与不确定性

圖:經濟績效與制度自由度,來源:智本社

市場的不確定性,源自市場制度的自由度邊界。

諾斯沒有定義什麼是有效的經濟制度,他只是說交易費用低的制度。制度的自由度分為確定性、不確定性與風險。

確定性,類似於塔勒布《黑天鵝》中的“平均斯坦”,即受到集體事件、常規事件、已知事件和已預測到的事件的統治;不確定性,則是“極端斯坦”,受到單個事件、意外事件、未知事件和未預測到的事件的統治。【12】(《黑天鵝》,塔勒布)

風險與不確定性如何區分?

我這裡使用富蘭克·奈特在《風險、不確定性和利潤》中的觀點:風險是可度量的不確定性,是可用概率可估計的可靠性,不確定性則沒有概率評估支撐。【13】(《風險、不確定性和利潤》,富蘭克·奈特)

比如,購買谷歌股票屬於風險行為(市值支撐,可評估風險),俄羅斯轉輪則屬於不確定性。

確定性的制度和不確定性的制度,都趨向於無效益。市場制度自由度處於“風險”級別,經濟效益最大化。

過去的農業計劃經濟制度市場自由度幾乎為零,扼殺了不確定性,也扼殺了創造性,經濟效益極低。這種社會最終崩盤於無效率。

次級貸款制度、交易槓桿制度將制度的自由度從風險級別向不確定性方向擴張。當風險投資完全演變為“賭博投機”,這種市場崩盤於非理性。將制度自由度拉回到風險級別,旨在抑制人的非理性。

在不確定性的制度中,反身性、敘述謬誤、倖存者偏差等信息不對稱,以及人類的非理性,將擴大風險敞口,直至失控。

負油價與倒牛奶、負利率本質是一樣的,供給端的極端過剩補貼需求端。這是人為創造的不確定性制度(失控的央行制度、石油寡頭壟斷)的惡果。

事實上,當今多數經濟危機,均是人為創造的“不確定性”制度的後果。財政赤字貨幣化融資、失控的央行、土地壟斷、高槓杆交易、負利率政策、房地產貨幣化、全球化下的法定貨幣及民族國家制度,推高交易費用,阻礙要素流通,增加經濟槓桿率,誘發經濟危機。

我們如何應對不確定性?

美國經濟學家歐文·費雪曾經是經濟學家中的首富,他以自身的經歷總結了“債務螺旋”理論,深入了大蕭條的本質。【14】(《繁榮與蕭條》,歐文·費雪)

費雪告訴我們,危機本質是債務危機,構築債務護城河,將資產負債表拉回到可控風險級別,才能有效地應對不確定性。

面對全球化的脆弱性,我們應該退回到民族國家、經濟主權界限之內嗎?

在全球化時代,封閉的民族國家屬於確定性的低效制度,開放的民族國家屬於不確定性的低效制度。唯有從民族國家轉變為全球化契約國家,才能在全球化風險與收益中找到平衡。

以制度的方式,將不確定性拉回到風險級別。正如沃爾克法則將混業金融拉回到風險(相對)可控級別。

所謂“在不確定性中找到確定性”(《本事》,基蘭·弗拉納根),其實是找到我們心中的信仰(信念)——技術、市場、人文主義、全球化契約國家及科學治理。

危機來臨,人類身上的風險基因容易擊潰心中的信仰,人們很自然地像先祖一樣尋求政治強人及國家機器的庇護。

所以,有勇氣的人才配得上信仰。一個沒有勇氣與責任品質的民族,無法擁有強大的自由市場與尖端的技術。

參考文獻:

【1】《古代社會》,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商務印書館;

【2】《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魏丕信,江蘇人民出版社;

【3】《世界經濟千年史》,安格斯·麥迪森,北京大學出版社;

【4】《西方世界的興起》,道格拉斯·諾斯,華夏出版社;

【5】《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商務印書館;

【6】《社會主義》,路德維希·馮·米塞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7】《價格與生產》,哈耶克,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

【8】《人的行為》,路德維希·馮·米塞斯,五南出版公司;

【9】《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0】《自由憲章》,哈耶克,商務印書館;

【11】《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道格拉斯·諾斯,格致出版社;

【12】《黑天鵝》,塔勒布,中信出版社;

【13】《風險、不確定性和利潤》,富蘭克·奈特,商務印書館;

【14】《繁榮與蕭條》,歐文·費雪,商務印書館。

出品 | 智本社

瘟疫、危机与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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