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天堂看我,看我在今天淚雨滂沱

  

  娟子,昨天晚上我夢見你了,我又看見你站在漫野的金黃中,紅衣,白帽,卡通圖案的大口罩幾乎要遮住眼睛。周圍的人們好像是在舉行什麼慶典,皆大歡喜的背景下,突兀著的你完全就是協奏曲中那個不小心彈錯了的音符。

  然後,那個鋪滿了夕陽的路口開始有車來車往,密集的穿梭給人以時空交錯的幻覺,娟子,我彷彿看見你正在課堂上發奮圖強。接著你到了病房裡,吐,翻江倒海的吐。我拼命想要靠近你,可我醒了,於是,寂寂的暗夜裡,有淚流成河。

  娟子,我親愛的妹妹,在許多年前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娟子總是喊我大姐,因為我差不多要比她年長十歲。小時候,我極不情願地抱著她坐在床頭上左搖右擺,她就用哭聲表示抗議,而且每次都不忘在我懷裡尿尿。後來好不容易熬到可以連拉帶扯地拽著她上街,她就開始指著路邊的報刊亭明目張膽地勒索:“大姐,棒棒糖。”

  那個報刊亭兼營些小雜貨,還捎帶著賣羊肉串,所以即使夏天旁邊那兩棵垂柳也總是被燻得半青不黃。娟子從小就有極敏銳的觀察力,更何況這裡這麼有特點。我搖頭,“不買,吃多了牙疼,”可一扭頭看見娟子眼巴巴地望著我,一顆心就禁不住顫了又顫。

  “咱們買別的好不好?”

  “好。”

  娟子從小就好養,像貪吃的小豬,什麼都吃得開心。那時候我上初中,為了滿足她吃零食的慾望,我不止一次把生活費省下來,心甘情願地餓肚子,然後我們倆一邊竊笑一邊在老媽的責怪中故作慌張。

  到後來娟子開始忌口了,幾乎什麼都不吃,除了乾果。所以我把核桃一顆一顆地剝好,完完整整的,把蘿蔔切成片兒,放在水果盤裡,娟子見了,說:“大姐,冬吃蘿蔔夏吃薑,”我們誰也沒說後半句,因為疼。

  娟子得病是在2001年,最初只是脖子裡有個小腫塊,大夫說可能是淋巴結核,用了一段時間的抗生素也不見好,正好我出門,便帶娟子去了北京。娟子興高采烈地跟著我,我們當時誰也沒太當回事兒。

  到了人民醫院,拍了片子,醫生看過之後很嚴肅地說狀況不是很好,讓我們到腫瘤醫院確診一下。這意味著什麼我心裡再清楚不過,因為那年大姨因癌去世,我知道她的整個治療過程。

  忘了是怎麼去的醫院,也忘是怎麼從醫院裡出來,只記得走到廣場時人群中一片歡騰,因為那一天是2001年7月13號,北京申奧成功了。

  我帶著娟子回家。坐在火車上我無比希望火車脫軌,那樣的話我們就順理成章地死了,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可什麼也沒有發生,火車平安抵達。

  從車站出來,有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孩把端著破茶缸的手伸向我們,娟子給了她幾個鋼崩兒,然後就哭。她說:“大姐,她真可憐,”她反覆說,反覆哭。我知道,無論我怎樣掩飾,我那冰雪聰明的妹妹還是猜到了診斷結果。

  7月份,烈日炎炎,我們住進了醫院。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一心一意地討厭夏天。我眼睜睜地看著娟子,看著她後脖頸上長了許多又黑又長的汗毛,頭髮卻掉光了。

  娟子很平靜,讓人心悸的平靜。在治療的間歇。我帶她去了一次桂林,去了一趟海南,她還想去西藏,我要她等病好了再說。

  娟子也真的好起來了,第二年春天起,她可以只吃中藥,隔兩個月去一次北京。她的頭髮長出來了,很短很清爽,噴點摩絲隨便一抓就會很有型;衣服卻越穿越糊塗,偶爾上街總穿那件她本來不喜歡的紅襖,媽媽買的,半洋不土。

  只是從那以後,娟子的生活裡再也沒有遙不可及的理想,所有單薄的幸福不過是母親以手加額時掌心的溫度,只是從那以後,母親的園子荒了,繁華錦繡變成淹沒光影的蒿草,鼎盛枯榮,都不過是上帝的風景。

  老爸的花長得挺精神,因為娟子喜歡。娟子陪著老爸,不,確切地說是老爸陪著娟子屋裡屋外的忙。娟子還給它們取了新名字:米蘭叫蝶樹瑞珠,金琥叫雕刻時光,吊蘭叫媚眼如絲……  

  在那幾年裡,娟子長過兩顆智齒,養過三隻綠毛龜,還有一隻名叫愛德華的兔子。她還用泡沫塑料做了很多南瓜馬車,當然無關乎愛情。

  零六年,娟子離開,沒有吐血,也沒有傳說中的痛苦。不過瘦得不成樣子,嘴唇幾乎裹不住牙齒。

  我們燒掉了所有關於娟子的東西,除了記憶點不著。那盆被娟子喚作“彼時天涯”的鶴望蘭莫名其妙地死了,我覺得那可能是娟子最喜歡的花。

  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想起小時候每次帶她出門總是很小心,生怕走散了,如今我真的把娟子丟了,看來老天誠不欺我!想娟子想得狠了,我就不由地想起她給我的信,那時我剛結婚,她想我。

  大姐:

  你買的窗紗很漂亮,掛起來後我們的房間像盤絲洞。月光總能透過來,偌大的床上一個小妖精在想念另一個妖精。

  現在,我有時候會穿你的裙子,抹你的口紅。因為你走了,我想你。你總不來,我只好扮成你,從東走到西,假裝我就是你,從西走到東,假裝是你回來了。

  你離家那天站在院子裡回頭看,你可真難看,我看了又看,越看越幸災樂禍。聽說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你這麼醜,姐夫肯定不喜歡。如果那樣最好,你會常回孃家住,我能繼續守著你。呵呵,大姐,你肯定想不到,我現在正對你的幸福虎視眈眈。

  大姐,如果我這樣說話你不愛聽,我就換個喜聞樂見的方式再講一遍:

  五百年前我是孫悟空,你是牛魔王,我們在春光爛漫的花果山相遇,彼此惺惺相惜,就燒黃紙、喝雞血、拜把子,你說既然我是齊天大聖,你就做個平天大聖,你本領沒我大,願意聽我的。

  五百年後孫悟空還是一條單身漢,牛魔王卻有了妻如花、子如玉,品位也江河日下,馴養醜陋的避水金睛獸,所以孫悟空就想平了他的洞穴、砸了他的座騎……

  ……

  娟子,你看你真厲害,睚眥必報的,害得你姐賣了房子,也賣了車,可牛魔王不恨你,真的,一點兒也不。

  娟子,我親愛的孫悟空,你現在是在陪那個囉嗦無能的胖和尚西征嗎?我知道那個胖和尚總要被抓走,你聽不得幾句好話,所以總要去救他。不過你自己要當心,別傷著了。還有,你沒有白馬騎,累了就歇會兒,實在不行就自己飛,別相信那些南瓜馬車。

  娟子,我親愛的、親愛的孫悟空,你也愛我們,不是嗎?可是你現在離咱家究竟有多遠啊?你能翻那麼厲害的跟頭,怎麼還是回不來?

  怎麼,還是,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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