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多年,我經歷的生死造假

行醫多年,我經歷的生死造假 | 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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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術》劇照


子女代表開門見山,“醫生,你們估計他到底還能活幾天?這樣治下去,費用也太高了。我就坦白給你說了吧,我們那裡最近要拆遷,按人頭補償,要是這治療費用比他那份拆遷費還高,那我們也承受不起。”


1


去年夏天,婦科收了個女病人。來之前,她已經在當地一家診所治療數日,未見好轉。

辦理入院手續時,醫生要身份證。她老公從包裡拿出戶口本,恭恭敬敬地遞給醫生,“身份證前些天丟了,還沒來得及補辦,用戶口本行不行?”

因為之前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醫生並沒懷疑,照著戶口本在入院證的姓名欄裡寫下了“張世蘭”三個字。男人拿著入院證去收費室交預付金、醫保本,順利地辦妥了入院手續。

她的病情並不樂觀,術後的病理檢查證實為卵巢癌III期。

得知結果時,男人耷拉著腦袋,一手託著額頭,一手攥著大腿處的褲子,沉默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紅著眼睛問,該怎麼治,同時請求醫生不要告訴病人。

最終,病人還是知道了。

負責巡迴的小護士說,男人坦白時,一說完就趴在床邊哭了,倒是病人很平靜,還笑著安慰男人,說讓他看開點。

除了治療方案,男人特別關心費用,常常拿著費用清單來諮詢哪些不能報銷,哪些可以報銷,能報多少……同樣的問題,翻來覆去地問。

解釋的次數多了,醫生也不勝其煩,“所有費用都是嚴格按照國家的醫保政策報銷的,等出院結算時,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專門負責醫保的人員再一併給你解釋,好不好?”

他紅了臉,囁嚅著點頭說好,退出去,在門外站著。等醫生接診完其他病人,他又畏畏縮縮地走進去,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醫生,我還想請問一下,要是不報銷,會花好多錢呢?”

醫生快抓狂了,“你有醫保,怎麼會不報銷呢?你放心,我們不會亂收你的錢,該報的一分都不會少!”

“那,那她的病是不是會記下來?我的意思是,我看你們都把病人的情況記在電腦上了,是不是會一直留著?”

“這叫病歷,每個病人住院都會有,肯定會留下的,得保管幾十年,醫保局也會隨時來抽查。你如果需要,可以複印給你。”

“醫保局還要查啊?”

“當然啊,他們要查有沒有弄虛作假的情況啊。咦,你問這些幹什麼呢?”

“呃,沒什麼,覺得奇怪,隨便問問。”


2


幾天後,我們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

那天,他在醫生門外徘徊了好幾次,才走進去說了情況:原來他們冒用“張世蘭”的身份就醫。醫生懵了,趕緊查看收費室裡張世蘭醫保本上的頭像,確實不是病人。

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很不安,一個勁地道歉,“對不住啊,實在對不住啊,我們是農村戶口,不能買居民保險。張世蘭是我嫂子,看我家太困難,想幫一把,才主動把醫保本借給我們用的。”

“那她有沒有買新農合?雖然新農合沒有居民醫保報的多,但也能報銷很大一部分。”

他滿臉無奈,“我們孩子有病,常年進醫院,欠了太多錢。前幾年我都給她買了的,今年我在外面打工,是她去買的,只給我和孩子買了,自己沒買。哪曉得剛好就遇上了呢!都怪我,要是早點帶她來醫院就好了……”

“用嫂子的醫保本,我們也害怕出事。我找人打聽過了,人家說要是查出來,不但我們自己要遭,還要連累嫂子,她以後都不能再享受醫保了。我老婆信基督教,從來沒幹過啥虧心事,做了這事後,她天天睡不好。我們商量了好些天,還是決定說出來……”

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也覺得不好處理,立即向院長彙報。院長組織醫務科討論後,拿出了應對方案。

一方面,醫院草擬了一份“關於患者xxx套用張世蘭的名字就醫的情況說明書”,讓病人抄寫一份,夫妻兩人簽字按了手印,留下身份證複印件。

另一方面,叮囑主管醫生、護士和保衛科人員,注意病人動向,防止病人悄悄離院。同時,嚴查各樓門窗,加強巡邏,生怕病人出意外。因為市裡的另一家醫院,就曾有一位身患絕症的老人,半夜三更從病房溜出來,跳樓自殺,兒女索要公道,醫院無奈賠錢。

我拿著情況說明書,讓他先看看是否屬實。他接過去,又很快地遞回來,“我讀書不多,有些字不認識。”

“那我讀一遍給你聽。”

“不了,我相信你。”

我愣了一下,還是堅持給他讀了一遍。

他想了想,很認真地問我:“是不是我寫了,一定不會連累我嫂子?”

我點點頭:“我們不上報醫保局,保證不會對她有影響。”

“那我就放心了。”他鬆了口氣,端坐身體,接過筆,一筆一畫地抄寫起來,最後,用力地按上了手印。

我跟他一起到病房找病人簽字按手印,走到病房外,看見裡面有一圈人,正圍著病床閉目祈禱,神情莊重而虔誠。他輕輕說:“那都是她的教友們。”

我聽見病人的聲音,虛弱但清晰,正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在她停頓的間歇,教友們會不約而同地開口:“仁慈的主啊,請您赦免她吧!”

我退了回去,不想在此時此刻進去打擾她們。


● ● ●

沒了醫保,對一個本就負債累累的家庭而言,高昂的醫療費用瞬間變得無比沉重。我讓他找村裡出一份貧困證明,向醫院申請減免部分費用,可餘下的還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病人堅持回家,說讓萬能的主決定日後的命運。

男人到辦公室簽字放棄治療。攥著筆,盯著紙上很多不認識的字,他徵愣了很久,眼睛由空洞漸漸變紅,像是漲潮一樣,慢慢泛起一層一層淚水,最終蓄滿了眼眶。他側過頭,用粗糙的手掌捂住眼睛,狠狠地揉了幾把,才重新轉過來,低下頭,開始簽字。

他寫得很慢,很用力。在名字後面,自己添了一句話:“對不起,我想治,可實在沒錢了,家裡還有孩子!”

第一個“想”字寫錯了,塗抹了一番,又重新寫了一個。

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看得人眼睛發酸。


3


病人出院的那月底,我又遇上了一個“假病情”。

女人30多歲,模樣漂亮,在男人的陪同下來醫院檢查,主訴月經推遲一週多。醫生初步推斷可能是懷孕,開了尿檢和B超。

在B超門口排隊時,女人稱實在憋不住了,故先去做了尿檢。尿檢結果很快出來,顯示陽性。兩人很高興,連聲向醫生道謝,然後去排隊做B超,進一步確診。

隊伍很長,男人排了一會兒先行離開了。輪到女人時,她進了B超室,忽然反手鎖上門,從包裡掏出一疊錢,分成兩半,往兩個醫生手裡塞,“醫生,幫我出個懷孕的報告單吧!”

原來,她早些年做過多次人流,最後一次手術時遇上大出血,止不住,切了子宮。在這個男人之前,她還有過一個相戀數年的男友,在她坦白了曾經的經歷以及這輩子都沒法再懷孕的事實後,本來已經定好日子的婚禮取消了,還遭到了對方的謾罵毆打。有了前車之鑑,這一次她選擇了隱瞞。

但這個男人遲遲不說結婚的事,她急了,才想出假懷孕這一招,想盡快把婚事定下來。

外面還有病人等著檢查,B超醫生沒辦法,安排助手把她送到了辦公室。

“尿檢是怎麼回事?”我問她。

她摸出一隻煙,點上,手有些抖,狠狠吸了一口,“我表妹的。她懷孕了,本來我和她約好,她在衛生間裡等著,我用她的尿檢查,讓他親眼看到我懷孕了。然後我想辦法把他支開,表妹再代替我進去做B超。結果尿檢過後,她反悔了,害怕出事就跑了。”

說完,她把煙摁滅在面前的一次性紙杯中,停頓數秒,重新抬起頭,眼神中透著一股狂熱,“我實在沒辦法了,你們就幫我出一張報告吧,價錢隨便開。他也是離過婚的,有一個女兒,歸他,我會把他女兒當親生的帶。他還想要一個,要是知道我懷不上,這婚肯定沒法結了……”

女人最終還是走了,至於她到底如何給男人解釋B超的情況,我們不得而知。男人也沒再來過醫院。


4


後來,我去外地開會,參加的都是各個醫院的醫療行業從業者。

中午用餐大家閒聊時,我無意中提起了那個“假病人”和“假病情”。沒想到,大家紛紛放下筷子,講起了各自遇到的“假”事。

有個醫生說了一本“假病歷”。

她們醫院的腫瘤科很厲害。一次,有對年輕人到腫瘤科就診,病人是女孩,男孩是男友。女孩已經在當地醫院做過手術,那次是專門衝著醫院的名氣想來看看恢復情況的。

男孩彬彬有禮,從包裡拿出一大疊整理好的就醫資料,從入院記錄、檢查化驗報告、手術記錄、病理報告到出院記錄,等等,相當齊全。

醫生接過去看了一番,沒什麼問題,就是一個良性腫瘤,手術挺成功,各種複查報告也是前幾天剛做的,顯示恢復得很好,似乎沒什麼複查的必要。

謹慎起見,醫生按手裡的報告單解釋了一番,並詢問是否還要複查。

男孩勸女孩,“你看,我就說沒事,別自己嚇自己了。檢查太頻繁對身體也不好,你才檢查過,要不然過一段時間再查?”

女孩同意了。

而後,男孩單獨找到醫生,掏出了另外一份病歷,神情悲傷,“醫生,這才是真的。你看看還有沒有好的治療方法,哪怕能緩解一點點也好,她疼得很厲害。”

醫生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女孩是一個晚期癌症病人,基本算是無藥可救了。

原來,男孩是個電腦高手,他怕女孩承受不住,才絞盡腦汁偽造了一份病歷。造得太逼真,連醫生都被糊弄了。而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是因為知道女孩時日不多,想讓她開開心心辦一場婚禮。

一片唏噓中,另一位醫生也講起了“假簽字”的病人。

有次人流手術,接診醫生告知了人流的種種風險後,女人和她老公很配合地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了字。

那天人流手術很多,輪到女人時,手術醫生檢查各項資料,很驚訝地發現手術同意書上竟然沒有患者及家屬的簽字。

接診醫生也一頭霧水,堅信自己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想了半天,才回憶起簽字時對方好像用的是自己帶來的筆。

找他們一核對,果然是筆的問題——他們用了一種自動褪色魔術筆,寫下的字會慢慢消失不見。

即便露餡了,那對夫妻也沒有絲毫尷尬,態度很囂張,“不籤就不給做手術,許你們定規矩,就不准我們想對策了?你們這本來就是霸王條款,出了風險都是病人自己承擔,把你們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的,我們給了錢的,出了事,你們就得負責!”

醫生要求重新簽字,兩人罵罵咧咧半天,走了,撂下一句話:“你們不做,有的是地方做!”


5


最後一位醫生講的是“假救治”。

有一次,她們醫院內科送來了一位中風癱瘓,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

老人情況很不好,肺氣腫、腎功能不全、多器官衰竭、營養不良……最觸目驚心的是身上大量的壓瘡,膿液、腐肉、惡臭,幾處最嚴重的地方已經可以看見骨頭,整個人基本就只剩一層乾枯皺巴還千瘡百孔的皮,包著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的骨架。

老人一度陷入昏迷,家屬來了一大堆,圍在辦公室,神情激動,要求務必把老人救回來。

那種發自肺腑的神情語氣,顯然不是裝出來的。醫生有些糊塗,既然有這麼多的孝子賢孫,老人又為何會到如此悽慘的的境地?

該上的治療措施都上了,費用自然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到第四天,病人仍然在死亡線上掙扎,沒見好轉。病人家屬拿著費用清單在走廊轉角處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後派出了一位代表,找到主管醫生。

他開門見山,“醫生,你們估計他到底還能活幾天?這樣治下去,費用也太高了。我就坦白給你說了吧,我們那裡最近要拆遷,按人頭補償,要是這治療費用比他那份拆遷費還高,那我們也承受不起。”

“我們商量了一下,人呢,你們還是儘量救,但是那些太貴的藥啊機器啊,能不用就不要用了……”

更改醫囑時,主治醫生忍不住嘆了一聲,“生死之際,父母子女,也不過是一筆加加減減的賬。”

大家都以為老人熬不過去了,沒想到,他硬是挺了過來,還在逐漸好轉,恢復了自主呼吸。

忽然有一天,那個家屬代表又出面了,要求停止所有治療,包括最基本的葡萄糖和鹽水,說是看老人活得太痛苦,不想讓他繼續受罪了。

醫生心裡咯噔一聲,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這次拆遷你們家賠了不少吧?”

說到拆遷,他喜形於色,笑得很歡喜,“也沒多少,還湊合吧!”


● ● ●

最後那幾天,老人活得很痛苦,喘不過氣,又滴水未進,還要忍受身上鋪天蓋地的疼痛。他躺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說話,卻尚有知覺。會下意識地從喉嚨中發出呻吟,偶爾還有幾滴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緩慢地往下淌。

他的家屬就坐在床邊,充耳不聞,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玩手機。或者乾脆離開病房,眼不見心不煩。

而隔壁床,同樣是一位重病癱瘓、無法言語的老人,境況卻大不一樣。鼻飼、擦洗、翻身、按摩,三個兒女對老人的照顧無微不至。入院數月,老人身上依然乾乾淨淨,一處壓瘡也沒有。他們還專門帶了床單被套,說老人喜歡暖色調。

三個兒女中的老大也已經是60多歲的老太太了,她來找醫生,要求換病房,說話時,淚眼婆娑,“我們不是受不了裡面的屎尿味,而是受不了那股人性味,他們這是活活要把老人憋死、餓死啊……”

勉強撐了幾天,老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家屬辦好死亡證明,給他換上新衣,離開了醫院。

醫生說完,大家沉默了,氣氛有些沉重。

都說醫院是人性的試金石,一眼望去,有善有惡。諸多真真假假,說到底,不過是人間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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