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 豫南的風景


@信陽 豫南的風景

01

婉兒走在四月白花花的陽光裡,豫南的風景在她平靜如水的視線裡野蠻生長。

空心的鄉村,天空中盪漾著幾塊閒散的白雲,綠色的莊稼在田野上肆意鋪陳,一些老農零散在莊稼地裡,身邊晃動著年幼的孩子。池塘裡,水草正在恣意蔓延,水面上漂浮著廢棄的塑料袋和農藥瓶。

已近中午,該做飯了,村莊裡誰家冒出的一縷炊煙靜靜地向空中延伸。

中午十分,父親走進院子的時候,身上沾滿了青草的氣息和油菜花的暗香。院子裡一棵椿樹,散發出濃烈的春意,花壇裡一架葡萄樹上漲滿鼓鼓的芽苞。
一些空酒瓶和小雞散散慢慢分佈在樹下動靜結合。父親放下鐵鍬便泡上一杯自產的信陽毛尖坐在樹蔭下疲倦地喝茶、抽菸,滿院春光穿透他的身體。

午後的鄉村漲滿了沉默。村前的溮河埋沒在柳林和茶林裡或隱或現。洗好了鍋碗的婉兒坐在門前的樹蔭下追憶似水年華。
四年前,婉兒考上了一所不錯的本科院校。那年初秋,婉兒穿著樸素的衣裳離開鄉村外出求學。那時候天氣已經很涼了,田野上有一些人和牛在勞動,一陣風掠過,溮河裡就飄起了些許早枯的樹葉。一些早熟的莊稼在那時候開始收割和採摘,如水稻、花生、棉花……

02

一天清晨,婉兒趟著露水去溮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發現油菜花突然瘋長,空氣中飄揚著清馨淳厚的花香。

河邊駐紮著一些放蜂的外地人,帳篷旁邊碼著整整齊齊的蜂箱,一陣純淨的風從河邊的柳林茶林上空滑過,蜂箱裡就湧出一層黑壓壓的蜜蜂前赴後繼地撲向汪洋似的油菜花。

那個時節,豫南的鄉村,山清水秀,柳暗花明,綠油油的麥苗正在嗤嗤地拔節。

豫南的鄉村,年輕人卷著鋪蓋深入大都市,一隻只泥飯碗在城市的大鍋裡信心十足地盛菜盛飯。田地缺少精耕細作,雜草到處瘋狂生長。

鄉村剩下的大都是年邁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家畜們少人喂。沒有了雞鳴狗叫,鄉村一天到晚悄無聲息,婉兒便覺得索然無味。

清明時節,春雨紛紛。豫南的鄉村煙雨濛濛。村裡唯一的一頭老牛,被一個老人牽著在田埂上啃著嫩草。

放蜂人走了,結籽的油菜夾青割起來垛到了稻場上。風暖了,太陽辣了。槐樹開了花,鄉村灌滿了清香。不幾天,小麥也抽穗了,等到田野裡一片金黃的時候,夏天就來了。

割麥緊跟著插秧,留守的父輩們早出晚歸、揮汗如雨。他們彎著腰一邊後退一邊將秧苗插進大片白茫茫的水田。
婉兒固執地認為,那首充滿哲理的禪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靜方成稻,退後原來是向前”,彷彿不是唐代某個和尚所寫,而是父輩們所為。

家裡的田地不多,婉兒很少下地勞動。
夏季漫長的白天,婉兒就讀一些胡亂編造的小說,間或回憶起如煙的往事。

03

四年大學一晃而過,畢業後,婉兒進行了好幾次應聘。面試官一雙鷹眼肆無忌憚,在婉兒胸脯上瞟來瞟去收穫果實,問的某些問題讓她羞於回答,無地自容。如是三番,工作自然泡湯了。

其實,婉兒站在父母親面前靜如止水。

不知從哪一天起,村子裡外面來的人多了起來。原來,村南頭準備新建一條高速公路,預計徵用村裡的大片土地。
村子裡漸漸出現了騷動,外出打工的年輕戶主們千里迢迢火速趕回巧奪土地補償費。鄉政府在村子裡現場辦公,寂靜的鄉村一時沸反盈天。

父親也不甘示弱,從別處移來根本不能成活的雜樹胡亂栽在即將被徵用的田地裡,以便獲取額外補償費。

婉兒對那些爭吵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家裡兢兢業業地做飯。一些空洞的日子過後,她向父親要一些錢修理自己早已無法使用的手機。父親心不在焉地責怪她說:“你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懂事呢?家裡還欠十萬多塊錢債呢。”

那是三年前,父親不能容忍村裡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和財大氣粗的目光,於是,就斗膽做起了茶葉生意。從鄰村收購回來幾百斤信陽毛尖因經營不善直到虧掉三分之二,前後虧本近十萬塊。

那一年,豫南鄉村的風雨將父親揉搓得搖搖晃晃。那一年,父親的鬍子糾纏著寒風茁壯成長。那一年,父親在沉思默想了整整一個季節後決定永遠熱愛土地。

經過百般努力和糾纏,父親最終還是沒能獲得徵用土地的額外補償費,於是臉上擁擠著頹廢的情緒。

04

婉兒感到這一年夏天自己長大了。

晚飯後,父親和村裡留下來堅守土地的其他幾位父輩們聚在一起,一邊稻花香裡說著年景,一邊說起世道的變遷、三農政策、新型合作醫療和養老保險等,還說起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帶著土腥氣的聲音便隨著清風在夏夜裡迅速擴散。

青蛙在田野裡引吭高歌,星星在天上繁榮昌盛。村南頭燈火通明,推土機把大片田地和莊稼逐漸夷為平地。

晚飯後的婉兒一直呆在家裡看電視。年輕人都走了,一部《鄉村愛情》的電視劇只能在熒幕上恩恩怨怨。

夜深了,婉兒走進自己的房間,依舊聽到了對面屋裡父親有煙味的聲音,說當初後悔讓她上大學,花了大把的錢不說,現在大學畢業生到處都是,一抓一大把,找工作比登天還難,尤其是女孩子。

父母親的嘆息聲如病入膏肓。

又過了一些日子,一陣微涼的風從北方吹來,門前的鑽天楊便有些激動,沙沙啦啦的葉響提醒婉兒,秋天已經來了。

田野上,父輩們已經開始收割水稻了。

05

又過了一些日子,風更涼了,天空中偶爾有大雁編排成“人”字形緊密團結地從北方向南方前進。幾片招架不住的柳葉提前在溮河裡結束了綠色的歲月。

鄉村的黃昏異常寧靜,一輪圓滿的夕陽在西邊的天空渲染起滿天輝煌汪洋般的金光,一些灰色的屋頂和收割後褐色的田地都靜靜地浸泡在浩瀚的晚霞中。

在秋天殘餘的日子裡,婉兒的眼前,大片的土地被翻了個底朝天,天空褪盡了暑熱藍得純淨而深遠。婉兒看到村南頭推土機和運料車捲起滾滾煙塵。

父親在一些陽光很稀薄的日子裡搓草繩。一些父親的鄰里鄉親在院子裡來來往往說著深秋裡的語言。婉兒看到他們的表情被煙霧覆蓋,似乎有些內容不宜光天化日。

在初冬模糊不清的一天,父母親很認真地跟婉兒談話:“你也不小了,該說親了!”

婉兒聽著父母親一番真真切切的勸說,臉漲得通紅。

父母親說男方是鄰村的包工頭阿貴,這幾年從事建築業發了財,現在承包村子南頭的高速公路。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只知道他在縣城裡蓋了一套別墅還有幾輛豪華轎車。

婉兒想說些什麼,父親說:“就這樣吧!”

06

那時候,天色已晚,天空中迅速流動起鐵青色的暮靄,後來起風了,院子裡梨樹上最後幾片樹葉在絕望的掙扎。

婉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該做什麼。她想哭。

連續陰冷的天氣憋了五天,第六天早晨紛紛揚揚飄下一場雪。雪落溮河靜無聲,豫南的鄉村頓時一片潔白。

阿貴經常從城裡來,帶著一些包裝高檔的菸酒。他對婉兒很熱情地笑,給父親語無倫次地講述人有多大膽就有多大款的故事。
婉兒不說話,用清新寧靜的目光看他一眼。於是,阿貴就整理一下凌亂的頭髮,心花怒放地說:“婉兒,你抽時間到城裡去看看我們的別野。”

阿貴說話時聲音裡飽含著一種旗幟鮮明的自負和優越。婉兒笑了笑,好像聽而不聞。

父親每次都要陪阿貴喝很多的酒,很多的酒話在季節的深處搖搖晃晃。

天氣晴朗的日子裡,婉兒發現田野上空空蕩蕩,樹木裸露著枝杈伸向寒冷的天空,麥苗夾在土縫裡透露出些微的綠,溮河流淌著蒼白的水。村南頭的高速公路正在馬不停蹄地延伸。

07

婉兒第一次走進阿貴的別墅,冬天已經很冷了。婉兒坐在高檔的沙發上看到屋子裡擠滿了貴重的物品。

組合音響裡有一個男人在抒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沉悶的聲響在別墅裡四面碰壁來回反彈。

阿貴跟婉兒說了一通賺錢的傳奇後,從高級西裝的口袋裡抽出一紮壹佰圓的票子,“你拿去花吧!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婉兒聞到了票子上燈紅酒綠的氣息以及一些奢侈的味道。她搖了搖頭。

婉兒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

天色將晚,一個經過粉飾的中年女人進來了。細瘦的牛仔褲緊緊裹著要爆炸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蝙蝠衫極其寬鬆隨意地掩著蓬勃的上身,一對乳房鼓鼓脹脹很堅實地聳起,充滿了強烈的生殖力。

女人和阿貴說笑著,聲音像似呻吟。阿貴沒有介紹婉兒是誰,女人臨走時剜了婉兒一眼。

婉兒十分固執地離開了阿貴的別墅,乘上回家的最後一趟班車。婉兒看到夜色中豫南鄉村的道路上乾乾淨淨、坦坦蕩蕩。

08

過年了。鞭炮持續不斷地喧響,年頭歲尾的空氣中飄滿了火藥的香味。年豬殺了,留守的孩子們從屠夫手裡搶走豬尿泡,用嘴吹足氣,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一直將白尿泡踢成黑尿泡。

婉兒注意到鞭炮悄悄地炸碎了冬季冷硬的天空。

這一年,受經濟下行壓力的影響,企業掀起倒閉潮。這一年過年,外出打工的人回家特別多,整天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打麻將消磨時間。

過年沒幾天,南風就吹來了,田野裡枯萎了一冬的草偷偷地發了芽,又過了一些日子,燕子成群結隊地飛來了,等到溮河邊柳樹綻蕊的時候,陽光已經很暖和了。村南頭即將完工的高速公路上運料車日夜轟鳴。

錢再難掙,家還是要養的,於是他們在經過短暫歇息後甩掉鄉村,又毅然決然走南闖北去了。

婉兒準備對父親說一些最近的想法,阿貴說要在三月三結婚,據說是那套別墅很需要婉兒去照料。

風越來越暖和,豫南的鄉村,東方風來滿眼春。莊稼在幾場春雨的灌溉後蓬勃出浩瀚的碧綠。春天的思緒掠過樹梢和房屋隨著浩浩的春風一同在天宇裡流淌。

村南頭的高速公路通車了,一輛輛汽車飛馳而過,一條條鮮明奪目的道路標示線殘忍地打破古老的土地奔向遠方。
所有的風景像故鄉一樣漸行漸遠,所有的情節像土地一樣無法抗拒。

婉兒在結婚前幾天走了。

一張紙條上寫著樸素而平靜的文字:

“爸媽,世界那麼大,我想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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