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中國沒有深夜食堂，只有豪邁酣暢的燒烤攤檔，那說這些話的人，可能沒有深夜出門過。
生活在廣州，要是在深夜出門，稀稀落落的粥粉面店，大部分經營到三四點，更有甚者24小時經營。他們不搞任何噱頭，長夜長夜的等待，等待晚歸人點一份餐，然後他們鑽進廚房，搗鼓一碗熱騰騰的麵食。
他們不像《深夜食堂》的小林薰自帶主角光環，也不會說漂亮的話，但他們撐起了廣州的夜晚，餵飽許多晚歸人的心。對於我來說，在深夜走進一家熱氣騰騰的店，那都會有最地氣的故事和人物。
今晚睡不著去常光顧的砂鍋麻辣燙店，吃了幾年的店，晚上突然多了一張轉租的貼紙。趁著挑菜閒聊的時間，問老闆轉租的原因。老闆語氣輕緩，說想把店轉租出去，然後回老家去。
我喜歡來這家店，一是食材新鮮，湯底好吃，要是碰到老闆女兒到店了，老闆也是直接從櫃子取菜，從鍋底撈湯煮麵給她吃，讓人覺得也吃得安心。
二是老闆的為人，這家店的老闆跟其他麻辣燙店老闆有點不一樣，他眼神閃爍，手腳很麻利，雖然店很小，但是拾掇得整齊。每次路過都看到他手中要麼串著丸子，要麼在切菜，一刻也沒停過。他看起來像嚴父，可又總是微笑著，好像有一肚子故事，都藏在那把大勺子裡。大家下了晚班，也常愛來店裡跟他嘮嗑幾句。很多時候，他就是靜靜聽著，應和幾聲。要是有睡不著的人，也愛來點上幾串青菜，填飽肚子。也有剛打完牌的師奶，輸了錢不點肉只點了兩串菜跟一個面，苦笑著跟老闆說自己的手氣太差了。
今年夏天時，我也在深夜睡不著去到店裡，正好有個穿著短睡褲的女孩跑下來買麻辣燙，她點了單後在店裡搗鼓了許久也沒有付款成功，老闆揮揮手讓她趕緊拿回家吃，等有時間再拿過來。女孩子吃驚，但他笑說就十來塊錢的事情，也不怕你跑了。女孩子帶著歉意不斷說著感謝，然後提著面離去。
老闆跟妻子兩班倒，他負責上夜班，到凌晨三點多，要是生意好，下班時間也沒有固定。我原以為作息問題是他轉租的原因，他卻搖頭說不是，說不想做了，在一個行業時間太久，現在想換下。
早些年他也一直在換行業，說起要是換了幾個行業，他站著沸騰著冒熱煙的砂鍋前，認真默數也沒算出做過幾個行業。談起要是說最喜歡哪個行業，他沉默了幾秒，也沒有找出答案。
對於他來說，說不出最喜歡哪個行業或身份，可印象最深的可能就是差不多十年前在直營店擔任的管理人員職位。他說那時候電商剛起來，實體店每況愈下，雖然最頂峰時店裡有六十來號人，但也敵不住電商的衝擊。那時候他天天盼著生意有好轉，可店裡生意就是難有轉色。於是他最終選擇離開，幾經折騰，又在廣州開這樣一家家庭作坊的小店。
比起以前那種風風火火、看似體面的職業，如今熬到三四點的工作，對於他來說卻是最輕鬆的。“工作最累的其實是心累。”麻辣燙老闆說這句話時，轉過身垂下眼。
我們聊天時，坐在對面開著昏暗白熾燈的沙縣小店的老闆也摻進來，他正在吃著面，隔著距離問麻辣燙老闆今晚有多少外賣單。
麻辣燙老闆笑說今晚只有一單，他不會玩線上的外賣平臺，也很少操作，可到底就是平臺規則太多，只有活動時才有人點，可要是活動多了，虧得就更多了。因此，他也不大樂意開通線上的單，就只守著這條街來來往往的人。
沙縣老闆說他晚上也沒什麼生意，現在夜裡外賣不那麼好做了，加上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生意更不好做。店只有他一個人，他要熬到三點多才能關店，白天還要早起拿菜。他說要是白天早上有人幫忙去菜市場買菜，他就輕鬆多了。他隔著桌子爐火在跟我們說話，看起來瘦弱又疲憊。
麻辣燙老闆說前幾年晚上生意很好做，每到晚上兩三點就有一群穿著西裝的人下班來吃，老闆笑著說雖然這群人做的工作不那麼光彩（與借貸產品相關），但也賺了不少。那時到了深夜，這群人下班就會路過進來吃碗麵。這些年輕人都充滿幹勁，邊吃麵也邊愛跟老闆聊天。他們的一天，都幾乎是在麻辣燙店結束。而隨著行業消逝，這群人也不見蹤跡，晚上突然又冷清了下來。
沙縣老闆與麻辣燙老闆聊著周邊幾個商圈的鋪租，一波比一波高漲，有些商場入場費甚至天高。幾公里遠的地方年底要通地鐵，現在鋪租就已經一路高漲。兩人調侃又笑著，說某家網紅深夜網紅店，虧了幾十萬，老闆都虧懵了。最旺地帶的奶茶店，幹不過連鎖奶茶店，也在上個月轉租出去。
沙縣老闆想為麻辣燙老闆出謀獻策換個新地方重新開始，麻辣燙老師只顧一個勁微笑，嘆氣說聲難。
沙縣老闆送走了今夜最後一個顧客，站起身來收拾碗筷，而後對著麻辣燙老闆說，生意要做就要做大，小本生意就難做了，說完拿起拖把擦洗店面。這場面這鼓氣在深夜的店裡，顯得有些壯志難酬。
我準備離開時，老闆正在說著剛剛才有一個吃完麵離開的女人，老闆說女人創業虧了百來萬，父母傾家蕩產幫她還了債，她滿心愧疚就跑來廣州，“一個女人家要東山再起太難，”老闆搖著頭，流露出惋惜之情。
離開麻辣燙店走回家的路上，想起日劇深夜食堂，也想起內地東施效顰的深夜食堂老闆們。
中國的深夜食堂，應該不止有燒烤，還有萬千的沙縣小吃、麻辣燙還有潮汕粿條，而店老闆們沉默著，自負盈虧，揹負著自己的故事。有時，他們聽顧客講，有時顧客期待他們講，但更多時候，他們也甘願當傾聽者，任憑店鋪、經營的壓力。這些故事永遠都不是一驚一乍，而是靜悄悄的發生在桌臺上的一湯一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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