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槍炮、病菌與鋼鐵》的思考

經典的書在於能提煉出適用於不同領域和層面的精髓,引發更深入的思考。本書的內容跨度很大,從史前社會到現代文明,從幾內亞多樣性並存的社會模式到各大洲的人種、語言、社會形態演化,從客觀的環境變遷到政治組織形式等,都做了比較詳實描述,代入了歷史模式的分析,對現代各大陸、國家和地區差異性做了深入的探討。僅就如此大範圍、跨領域內容的整合和深入淺出的語言敘述,就稱得上是一部上乘的人類學書籍,更何況主題還有昇華。

作者的野心很大,用瞭如此大的跨度和篇幅,其實想解決的是一個由幾內亞原住民朋友的一個提問而引申出的主題:“為什麼在不同的大陸上人類以如此不同的速度發展呢?”作者從生物學、地理學、醫學、語言考古等多學科入手,但側重點是在廣泛的歷史模式這一框架內,試圖得出關於人類社會差異性的終極原因這一結論。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領域和主題,當開篇這個問題一浮現,閱讀的興趣便陡增,然後就推動我看完了全書。

標題的槍炮、病菌與鋼鐵,是引子,象徵人類不同社會在現代文明中的強弱地位,引申出來的是背後的人類社會歷史模式和演化形態的差異。從人類的起源到出現糧食這一重要的區分狩獵與定居社會的物質基礎,以及由此展開的物質資料與社會組織形態的不同演化路徑,到病菌這一誕生於環境差異的生物殺手,以及槍炮與鋼鐵作為近代歐洲直接扣開新大陸大門的武器裝備,通篇的描述最終落在了不同地區的地理和環境因素這一最終論點上。乍一看有環境絕定論的嫌疑,甚至有很強的宿命論的基調,但作者其實是在強調環境和人的動態變化過程,並非機械的決定論邏輯。書的後半段作者花了不少篇幅探討了擁有先天地理環境優勢的中國為何在近代歷史的某個節點上和其實先天條件不足甚至長期相對處於弱勢地位(在這之前對人類文明貢獻度遠低於中國)的歐洲(西方)逐步轉換了優劣勢並拉開了差距。作者的落腳點依然是環境,但用了動態的眼光並代入了社會組織形態等人文概念,中國的大一統的帝國傳統和歐洲的分裂傳統在資源利用、創新、貿易交流以及環境保護等方面造就了差異,最終影響了歐洲的崛起和中國傳統帝國的衰落。裡面起直接作用的依然是環境條件:農業的發展對工業的推動、資源的約束對技術、生產關係的推動。但人對環境的反作用也足夠強大,先天的地理環境決定了早期的歷史差異,但發展到一定程度後,社會的組織形態差異(統一的帝國,分裂且並存的中小型國家)導致了對資源的利用方式和效率發生了變化,從而讓工業革命出現在了歐洲大陸而非中國,也造成了這之後的歷史。這裡面對中西方歷史差異的因果論述是否絕對正確不重要,因為關於這個的觀點太多,爭議也很多,撇開這些來看,本書的精髓其實是人和環境的辯證交互作用。其實環境和人是很難簡單對立的,歐洲人帶到新大陸的第一殺手病菌是人還是環境的產物呢?醫學的發展對病菌的改造是屬於人的範疇還是環境的範疇?人類最初的組織形態是取決於先天環境的,因為必須有足夠的物質基礎和便利高效的傳播條件才能升級出更復雜的社會形態,但人和環境一旦交融了之後,就變得不可分割了,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互系統就開始同時改造二者,從而推動歷史不斷的演化發展,產生了更多樣和多變的路徑和更復雜的因果鏈條。關於長週期的人類社會預言之所以十有八九都容易失算,就在於人和客觀環境是不斷交互、融合、更新的,不斷在生成更為複雜的系統。就如站在過去的視角下,幾乎沒有理由會相信孕育了人類糧食生產和定居模式的新月沃地會因為環境和歷史的變遷而成為現代人類戰火最頻繁的地區之一,也不會料到中國會從古老的文明帝國衰落,站在近代中國視角下,也不會料到中國又一次崛起,而且並沒有改變大一統的社會組織模式,相反可能還依賴於此。人和環境或者說客觀條件是辯證交互且不斷變化的,人是環境和人的人,環境也是人和環境的環境,思考人類社會或者對複雜的系統做分析判斷,必須納入這種框架格局,否則很容易走偏或者掉入虛無主義的陷阱。

當然本書的結論還是落在了地理和環境因素這一客觀條件上。個人的理解是:對歷史模式的探討包括對人類社會的理解必須側重在現實邏輯的框架上,至少得是落腳點,否則根本無從談起。這不是物決定人(聽天由命)還是人決定物(人定勝天)的問題,不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而是關於限制條件的問題。現實其實就是一系列限制條件對人的約束,任何人在任何歷史階段都是在限制中存在的,必須尊這一基本的客觀事實。這一點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很有意義—雖然現代的種種理論對馬克思主義存在各種批判—必須從現實路徑出發,去解決在現實中存在並能在現實中實現的事情才能談發展和演化,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與物的關係其實就是關於限制條件如何施於人並不斷相互推動的過程,人不能在能力範圍之外去畫餅充飢,所以需要建立並守住能力圈,也沒法無視客觀的資源約束去建立心中的烏托邦,因為這已經被歷史證明是失敗的。脫離這個現實邏輯框架,無數的水中月鏡中花、無數的泡沫和純粹的形而上學及各種優越感爆棚的思想實驗都誕生但很快消亡了,亦或是某些理論和方法對部分社會有效,或某時某地有效,但脫離客觀的差異和具體的約束條件,移植過程中導致大面積的水土不服,從而無法避免衰落或消亡的命運。站在入世的角度,理想要先讓位於理性,理性並不是屈從於現實,而是正確、全面地理解現實所反映的約束條件,更好地利用和突破限制,從而才能更有效地代入理想。這是一個很樸素但不可忽略的思維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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