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懵懵懂懂，似醒非醒，眼睛想睜開，大腦不聽使喚，十幾年來，我只做過三次有他的夢，一直奢侈夢中的場景是真的，奈何總是醒不來。等到眼睛睜開，才發現是這黑洞洞的長夜，頓時只覺得鼻頭酸楚，眼眶溼溼。
在清明節的前幾天又夢到了他，上次他出現在我的夢裡，已經是四年前了吧。
2007年到現在，爺爺離開整整13年了，每次想念他的時候，我都會奢侈的想，睡一覺能夢到他就好了。可是這個願望總是落空。這一次大概是爺爺想我了吧，是時候帶著孩子去看看他，也讓他看看自己的重孫子了。
我們這裡的清明，女性不能去上墳，正好趕上清明假期，所以前一天，我帶著丈夫和一歲多的孩子，決定去看看他。
整理祭品的時候，我將頭埋的很低，豆大的淚珠落在地上卻那麼顯眼，對於爺爺的情感，任何人都無法理解，那個悲情的老人，只要想起他，心裡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針在扎。更別提現在面對這堆黃土。
思緒又飄回了小時候。
奶奶與第一任老公離婚後，帶著爸爸回到了孃家，老奶和老爺思慮再三，最後決定招一個上門女婿，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的爺爺。
爺爺的老家在河南，家裡孩子多，又趕上鬧饑荒，他就隨著外出的人潮來到了我們這邊做苦工。勤勞肯幹，引起了媒人的注意，於是就介紹給了我的奶奶，開啟了他長達三十餘年的卑微。
事實證明，老奶和老爺的判斷是沒錯的。爺爺入贅到奶奶家，任勞任怨，年輕有的是力氣，家裡髒活累活從不讓奶奶插手，七八十年代的時候，還是集體幹活賺積分，爺爺早出晚歸，發揮著他的最大價值，像是家裡的一頭老黃牛。
八十年代末，逐漸實行土地承包制，爺爺更忙了，生性要強的他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句懶。也為了家裡多點收成，他常常揹著乾糧和涼水在地裡幹一天。家裡最累的活，都在等他幹。
隨著爸爸的結婚，哥哥的出世、老奶和老爺的相繼去世，只有爺爺一人勞作的家裡，經濟顯得捉襟見肘。
瞭解到當時燒磚可以賺錢，除了苦一點，收入還不錯。於是沒文化的爺爺，拉著爸爸去弄磚廠，剛開始家裡的情況確實在爺爺和爸爸的共同努力下有所好轉，但是這種狀況並沒有持久。
賣磚的錢被爸爸拿走揮霍一空不說，我15歲的小姑姑也隨著一名外地工人的消失而一同消失，小姑姑被拐了。除了知道那位工人所在的省份，其他的竟一無所知。
奶奶崩潰了，將所有的錯都怪在爺爺身上，本來就卑微的他更加小心翼翼了。
內憂外患，磚廠沒辦法再開，爺爺就陪著奶奶去尋女兒，在外奔走的兩三年，家裡的積蓄徹底花光。
即使這樣，爺爺還是沒捨得斷掉奶奶天天吃肉的習慣，哪怕自己只喝水不吃飯也要省出來。更何況家裡的財政大權又是在奶奶手裡，她也不捨得自己受委屈。
爺爺對奶奶，對爸爸都沒得說，唯獨總是忘記他自己。
別家的孩子早早幹家務活，爸爸卻可以什麼都不做，專心於學業。80年代的農村，能安心上學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爺爺吃了沒文化的苦，在爸爸身上，他不希望重蹈覆轍，哪怕不是親生的，也絕沒有半點私心。
小時候我剛學習會“大中小”三個字，興高采烈的說給爺爺聽，還假裝老師去考他，問他認識嗎，爺爺暗淡的表情和落寞的眼神，那個場景，在我腦海裡留了快二十年。
爺爺是河南人，愛吃麵，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家裡做面的時候非常少，而他，又從不提任何要求。
長大後，我從別的河南人嘴裡瞭解到河南人愛吃麵，可是我的爺爺，來到這個家，早已經戒掉了自己的喜好我們竟然都不知道。
小的時候。哥哥不懂事，成天欺負我，坑大人的錢買方便麵煮著吃，我眼巴巴的在旁邊看著，問哥哥能不能給我吃點，他牛氣哄哄，“想吃給爸媽要錢買”，我就這樣看著他吃。
快吃完的時候，煮的湯有點多了，他有點吃不了，問我喝湯嗎，我委屈巴巴的準備接碗，被爺爺打斷，”不要他的東西，早幹啥去了。”哥哥有點難堪，任他再怎麼給我解釋，爺爺說“剩下的就是剩下的。咱們不要。”
他沒多少學問，不會告訴我人窮志不窮這樣的大道理，但是用實際行動，讓我明白你要做個驕傲的姑娘。
第二天奶奶去姑姑家，他破天荒給我做了他們那邊的餅，需要放很多油，我吃的特別香，那是印象裡他唯一做的一次飯，因為奶奶不放心他做，怕他浪費油。
從我記事起，除了不分春夏秋冬的忙地裡農活外，他還給家裡養豬、養羊補貼家用。寒冬臘月裡母豬要生崽，他一夜一夜守在豬圈裡燒火過夜，唯恐自己睡著了對豬仔照顧不周他們凍死。只有小小的我會看不過去，心疼他。這麼多年，爸爸和奶奶早把他的付出當成了理所應當吧。
小姑姑丟了後，爺爺硬朗的身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不硬朗了。
我上了初中開始住校後，對爺爺的關注就少了起來。初二的那個星期回到家，奶奶睡覺的房間裡沒了他的被褥，仔細尋找才發現，他搬去了那個小小的雜貨房裡，我問他為什麼睡這裡，不冷嗎？
爺爺說這裡清淨，幼稚的我信以為真，當時還在納悶，為什麼這世上還有愛“吃苦”的人。殊不知爺爺在用他的隱忍維護著他卑微的自尊。
多年後和媽媽聊起這個事情，媽媽說，爺爺那個時候肺和氣管就有問題了，晚上咳得不得了，奶奶嫌痰盂髒，閒吵，就沒和他睡在一起了。可是我的印象中從沒見過他吃藥，家裡條件不好，可能他怕花錢吧。
初三的學業重了，我對爺爺的關注更少了。家裡他和我說的話最多，因為是外地話，別人都沒有耐心，只有我，心疼他的付出，敬重他是我的爺爺。我只顧探索自己好奇的世界，忽略了他的落寞。
那天的天氣特別好，上學的時候，我看著爺爺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曬太陽，陽光灑在他身上，彷彿度了一層金輝，難得歇下來的爺爺，坐在那裡都是一種奢侈。
第二個星期天爸爸來接我，沒多說話，讓我收拾好東西趕快回家，到了門口，大門上掛著只有白事時候才會掛的白紙，我好納悶啊，家裡怎麼了？
進了屋子，分明就是辦喪事的架勢啊，是誰？奶奶？爺爺？上個星期走的時候。都還好好的啊？
我按下心頭的疑惑，終於找見爺爺的屍體，很多門口的奶奶在給他換壽衣，看到這一幕，我趕緊將頭低下，我怕奪眶而出的滾滾的淚被看到。
心裡彷彿頃刻間長出一個氣球，悲傷讓它膨脹，迅速佔滿整個心房，稍不小心就能炸掉將我淹沒。
我接受不了啊，上個星期回家他明明還好好的，明明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變成一具冰冷冷的屍體了呢？
你看，我爸就是這麼自私，爺爺臨走的時候，都以耽誤我的學業為藉口，不肯讓我見他最後一面，成了我終身的遺憾，以至於我常常在夢裡尋求慰藉。
很多年都，聽我媽說，爺爺病重了，捨不得花錢，自己抗不下去了，害怕嫌棄，索性自己在樹上結束了生命。我淚如雨下，但凡你稍微自私點，孫女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難受啊。
他走的第二年，蘋果價錢格外的好，爸爸用賣蘋果的錢給家裡新蓋了一棟新房，如果泉下有知，他再也不用擔心家裡房子下雨漏水了吧。爺爺，現在我告訴了你，你可安心？
他走的第三年，小姑姑也聯繫到並回來了。小姑姑看到的是一捧黃土，而爺爺，卻永遠無法再看到他的小女兒了。
那個乾乾瘦瘦的老頭，就那樣被定格在了那個陽光遍佈的下午，成了我一生忘不掉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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