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戒賭吧,有人犯罪,更多人永遠上不了岸

自己親身經歷:賭,贏只是過程輸才是結果,永遠不要碰!!!

從2018年9月起,曾經的戒賭吧“老哥”崔建軍給我講述了一段他的戒賭經歷。

崔建軍說,當初為了戒賭,他把市面上賭徒們經常打卡簽到的“站點”,幾乎全都遊歷了一遍,包括百度戒賭吧、戒賭公眾號以及戒賭社群。他的確在那裡見到了人性閃光的一面,也窺見了互聯網深處常人所觸及不到的黑暗。

“哪裡賭徒最多?當然是戒賭吧。”作為千萬級用戶的貼吧社區,百度戒賭吧是大多數賭徒的必經之路,“老哥”是吧友對彼此的稱謂,“上岸”(還清賭債)是他們的共同話題,然而這個本是大家抱團取暖的地方,卻更是賭博代理眼中的“肥肉”,很快就淪為了“網賭重災區”。

2018年6月,戒賭吧被封后,崔建軍又去了“破爛哥”的戒賭吧公眾號和賭友組建的戒賭社群。

戒賭是“上岸”唯一的前提,可即便面對如此眾多的痛心案例,賭徒們卻依舊屢屢陷入“戒賭—復賭”的惡性循環。在崔建軍的講述裡,他身邊所有的兄弟們都曾徘徊在那個十字路口,最後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而在兜了一圈後,崔建軍自己,也回到復賭的原點。

本文為“惡魔之手·網賭眾生相”連載第三篇

戒賭經典三部曲的起始:這是我第一次洗白

2018年的冬天,崔建軍退了戒賭群,正準備過“過三關”。這是他到目前為止最驚心動魄的一次復賭經歷。

“過三關”,也稱為梭哈式投注,第一期的賭本和盈利全部在第二期押注,贏錢後繼續梭哈。

“一期不中,二期加倍跟,這樣才能回本。”網賭代理們反覆說的“倍投”,深植在賭徒的思維裡。彼時,“戒賭吧”早就被封停,崔建軍正在經歷這些年最難過的一段時間。他根本無法解釋自己內心的衝動,最終還是忍不住點開了那個“危險網站”。

“在賭場裡,如果‘過三關’成功,就代表著黴運被沖走,氣勢就上來了。算命的也有這種講法,叫‘小指過三關,不愁吃和穿’。”可如果今天過關失敗,崔建軍就真的要為吃穿發愁了。

第一關開始,荷官開牌。

崔建軍深吸了一口氣,把賭注全壓了“閒”,“心臟像長在耳朵邊上,跳得更快更響”。自從踏入網絡賭場,每次孤注一擲,他都會產生類似的屏息時刻,“你看戒賭吧那些故事,看上去很刺激,實際上賭博都是這樣,那種感覺就是‘活埋’,土埋到脖子這裡。”

過關成功。押中閒1:1返還,看著紅色的盈利數字,崔建軍只覺得:“贏錢,贏錢,再贏錢,腦子裡像通電一樣,酥酥麻麻的。”

第二關,崔建軍選擇繼續壓“閒”,他提醒自己:“三把就收,絕不戀戰。有了規劃以後,贏面總會大一點。”

又贏了一局。

第三關,也叫“鬼門關”,一關定生死,絕大多數賭徒都在這一關前功盡棄。崔建軍下注前,唸叨著那句所有賭徒都重複過無數遍的話:“讓我中吧,中了我就再也不賭了。”

崔建軍看了一下牌路,判斷百家樂會開長“閒”。接著他又唸了一句梵語,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含義,這只是他在貼吧看到的,他們叫它“黑財神咒”。為了走偏財運,翻本心切的老哥們出盡奇招,請符、持咒、拜財神,把一個個灌水帖搞成盛大的法會。

這一次是“莊”贏——經歷了一番驚心動魄,崔建軍又獻給“狗莊”5萬元。崔建軍彷彿心跳驟停,整個人瞬間癱軟下來,網頁裡的荷官依然保持著微笑。

“賭徒輸錢就像嗜毒的癮君子,魂丟在了賭場,要靠復賭來回魂,贏了錢,魂靈就像是被招回來。當然,沒過多久就又會被狗莊點殺。”後來,崔建軍這麼對我說。

崔建軍最初沾賭是在2017年11月,當時26歲的他南下到廣州打工,出於好奇點開了一個“網賺”頁面,從此便陷入百家樂和時時彩無法自拔。

“那時候我覺得生活很無聊也很不公平。”在他看來,網絡賭博恰巧補足了他這種“被剝奪感”——賭博本身兼具逐利和遊戲的功能,加上網絡的便捷性,“既能追求刺激,又能來錢,於是我就徹底失控了,不斷地玩,不斷地輸,不斷地想翻本……”

第一次“洗白”(輸光錢)後,崔建軍難過極了,決心戒賭。於是便先後去了戒賭吧、戒賭公眾號和戒賭社群,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卻發現這些站點就像網賭的萬花筒,那些賭徒的故事看完了,自己還是忍不住要往裡鑽。

“2017年底我剛進戒賭吧的時候,到處在找‘掙扎126’的帖子,現在我自己都快成了‘掙扎126’。”

在戒賭吧看笑話的人,最後也成了笑話

“掙扎126”是一個百度戒賭吧用戶的ID,他的帖子現已散失,吧友們總結出了他的故事梗概:由於網賭欠下數十萬債款,年邁的父母替他打幾份工償債,而他卻不思悔改,經過屢次復賭後,最終負債幾百萬。

這一段晦暗往事,讓“掙扎126”一躍成為戒賭吧的名人,代表著“網賭致家破人亡”的極端典型。

“我剛進貼吧的時候,就有人提過這個人。”和其他賭徒一樣,崔建軍在2017年末虧空了幾個月的工資後,便從賭博網站轉移到這個貼吧,這是他戒賭之

起初,戒賭吧裡每一篇故事對於崔建軍而言,都是深刻的警世恆言。可是看久了,他卻發現,大多數故事就像對賭博三部曲的簡單複製——碰觸網賭、借貸翻本、債臺高築,重複的故事越來越多,賭徒們就越來越瘋魔。

“吧裡好多‘老哥’的網名都叫什麼‘絕不復賭’、‘永不沾賭’,在貼吧裡立帖為證,發誓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到頭來還是會復賭,啪啪啪地抽自己耳光。”崔建軍感慨道,“那些故事看完以後,就覺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實人在賭博面前都是一樣的,平常背地裡拼命藏著掖著的東西,一下子全被抖出來。”

相比之下,崔建軍更享受故事帶來的安慰劑效果,網賭浪潮席捲過後,不同階層似乎在這個虛擬社區裡被重新洗了牌:“現在回過頭來看,這種心態挺無恥的。那些賭狗的故事反而成了‘爽文’——原來比自己有錢的人,過得比自己還落魄,心裡美滋滋的。”

每次輸錢後,逛戒賭吧成了崔建軍最快樂的時刻,“賭百家樂是為了刺激,逛戒賭吧是為了解壓,反正都不用去面對現實”,告別了在線荷官,他從一個避難所逃到了另一個避難所。

而戒賭吧也輸出了許多“梗”,如“三五瓶”(表示吧友約定聚會)、“逼兩拳”(對某吧友搞代理騙錢的憤怒),這些都成為老哥們的接頭暗號,而每個暗號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在那些故事裡,崔建軍最喜歡看的是充滿色情意味的“修車帖”(嫖娼帖),即便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靈車”(姿色較差的),但還是會留言讚歎:“賭狗的故事千篇一律,老哥的風騷萬里挑一。”

而隨著沙縣小吃被評為“官方指定飯店”後,“跑沙縣”(餐後不付賬跑單)也風行了起來,崔建軍甚至看到過一張照片,在沙縣的招牌下,緊跟著一行標語——“嚴禁戒賭吧老哥入內”。

沒多久,在一張“沙縣團飯”帖裡,崔建軍認識了他的“小兄弟”紀宇。

當時,大專剛畢業的紀宇玩時時彩輸光了錢,沙縣小吃的蛋炒粉要10塊,但他支付寶餘額裡僅剩3元,他不願跑單吃霸王餐,就拍照發到貼吧,懇求大家“團個飯錢”,文末附上了支付寶賬號。

眾吧友慫恿他“跑單前再打包一份”,而崔建軍在給他轉了剩下的7元,還曬出轉賬截屏。那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戒賭吧的名人“星總xingzong”——此網友自稱某公司老總,樂善好施,“留卡號,心意錢,打多打少是個緣”。崔建軍借用他的語錄,對紀宇說:“你要是敢再賭,我連夜派人打斷你的狗腿!”

令崔建軍沒想到的是,紀宇專門要了他的QQ號,並留言:“好人一生平安。”當然,也就在他曬完截圖之後,其他老哥就像一眾餓狼,評論區擠滿了十幾條留言,全是清一色的支付寶賬號,希望他“好人做到底,轉賬閉著眼睛按零”。

崔建軍和紀宇身處同城,又在相鄰街區,但他們只在視頻裡來過幾次“三五瓶”——崔建軍買了幾瓶雪花純生,嘴裡塞了幾粒花生米,和紀宇互道珍重。在他的印象裡,紀宇身形黑瘦,看上去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木訥,只顧點頭和搖頭。

崔建軍叫他“小兄弟”,還囑咐他:“你剛畢業出來混社會,凡事多留個心眼,不要給壞人騙了。”

然而,崔建軍的忠告有效期很短,過了沒幾天,紀宇就被騙了。

在貼吧裡,紀宇認識了一個叫“恆旭科技”的人,此人號稱在菲律賓馬尼拉擁有專業團隊,可以用“post改單”侵入賭博網站後臺,把“不中改中”,還煞有介事地曬出“改單視頻”。紀宇急著“回血”,看完視頻就在指定網站充了1000元,按要求在每一期定位膽上單買一個數字,確實期期連中,結果等到提現,他的QQ號被拉黑了。

“小兄弟,你腦子進水了?連這個都信?我的話你沒聽見?”崔建軍責罵了他幾句。

“當時吧裡有句話叫‘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這說的不止是賭狗,還包括狗代和騙子。”崔建軍後來告訴我。他覺得,戒賭吧堪稱一部《網絡賭博騙術大全》,“紀宇說的改單屬於‘刷平臺漏洞’,另外還有一種是錢被臺子(賭場)黑了幫出款,套路跟這個差不多,還有高返點高獎金、代操盤、補天計劃、包贏技術……這些全都是騙人的。”

只是,在看了一則翻本上岸的帖子後,崔建軍自己卻又犯了賭癮,“燒了600塊給狗莊”,眼看溫飽都成了問題。紀宇聽說後,給他團了50元,崔建軍問他:“你剛被騙1000多,這錢哪來的?”

紀宇說,他親友給自己找了一份奇怪的兼職,讓他幫忙去銀行取款,每取一筆錢,自己能拿到100塊的提成,每次提款的賬目都要記錄在筆記本上,今天試著取了第一次,剛賺了100。

當時崔建軍對此並沒在意,這也是他日後最懊悔的地方——紀宇讓他“別急著還,只要不賭就行”,接著還發來一個小視頻,視頻裡是一碗香菇燉雞方便麵,還有他興奮的聲音:“大哥,開飯啦!”

“那些罵戒賭吧的人,自己又高尚到哪兒去呢?自己身上只有100肯給你50,那種感動,沒經歷過的人體會不到的。”崔建軍說,在認識“小兄弟”之前,他所接觸的是人性中偽善的一面——某些老哥先是裝作同病相憐,為狗代所戕害,帖子裡字字血淚,“把老哥們感動得稀里嘩啦”,等騙取了信任,又現了原形,再把老哥們推入更深的深淵。

只是,在戒賭吧裡,沒有人會真正戒賭。

在那裡混了近一年,崔建軍掌握的技能包括——背誦大家耳熟能詳的順口溜,比如“想要富,先下注”、“搏一搏,單車變摩托,賭一賭,摩托變路虎”、“小賭養家餬口,大賭發家致富”,借小貸以及應付催收的方法,以及各種賭博網址等等。

“賭場一分鐘,少打十年工。”崔建軍說到這句的時候就笑了,他說這句反諷最具老哥“天下風雲出我輩”的豪邁,“讀懂這句話,就可算是‘戒吧’中人。”

“梭哈,全部梭哈,玩牌就要一把梭”,眼前是費盡心機的人妖狗代,身邊是“跟狗莊玩命”的歡樂老哥,腳下是更多“掙扎126”的累累屍骨。原以為自己可以改頭換面,可這裡的一切卻一次次消弭著他心底的罪惡感,前腳剛走出戒賭吧,後腳就急著衝進賭博網站,追回他的“歐亞非混血女友”(在線荷官),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只買來荷官的一次職業性微笑。等從虛擬賭桌上跌落下來,就再一次趕回戒賭吧,對著老哥們痛心疾首:“狗莊,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如此循環往復。

戒賭吧封停通知(受訪者供圖)

2018年6月,戒賭吧被封了。有人說“封得好,防止產生更多老哥”,有人說戒賭吧最後一任吧主“漁夫”“收狗莊錢,毀了戒賭吧”,那些失去家園的老哥們開始尋找新的遷徙地。

與“帝吧”不同,在賭博代理的侵入下,戒賭吧並沒有形成一套權力運轉規則,這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座飼養所。在這座飼養所裡,賭徒們日夜直播著自己窮途末路下的癲狂狀態,這使他們變成同一張臉譜,直播裡的主角輪換了一次又一次,看笑話的人最後也成了笑話。

上岸日記700天:如果不思悔改,誰也救不了你

戒賭類公眾號是崔建軍的第二站,這些公眾號屬於自發的志願者組織,與混亂的貼吧社區相比,氛圍相對積極。2018年9月15日,在崔建軍的推薦下,我聯繫了“戒賭吧”公眾號的負責人“破爛哥”。

“我以前真的是收破爛的,前一百天的戒賭日記裡,我都和破爛打交道。”破爛哥對綽號並不避諱,“後來大家都知道我叫破爛哥,我也就用這個名字了。”

2015年8月,破爛哥玩重慶時時彩輸了28萬元,欠下親友的賭債,這時候孩子快出生了,他找了一份收廢品的活計。正逢自媒體時代,他建立了“戒賭吧”公眾號,第一篇故事就摘自百度戒賭吧。

到了2016年11月,百度戒賭吧的用戶數達到400多萬,而他開始也在公眾號寫《破爛哥追蹤系列》,截止到2019年除夕,這個“上岸日記”已連載到743天。

在第一篇戒賭日記裡,破爛哥把運輸紙板的“三蹦子”戲稱為“全景天窗SUV”。綠色的車皮磨損得發白,車上的廢紙板從別處收購,成本40元左右,他會在冬日的朔風裡一路騎到廢品站。“第一趟生意下來,賣了217.5元還算湊合,比起老哥們在賭桌上還不夠填縫的,可這是實實在在的錢,我心裡踏實。”

開放投稿後,破爛哥的郵箱裡每天都會有十幾份賭徒的稿件紛至沓來,“都是講他們網賭的經歷,用來警醒別人,但他們沒精力寫完整,大多半途而廢”。

持續幾年裡,每天都會有幾十人在後臺留言求助,最高峰的時候達到幾百人,“全都是網賭‘洗白’過來的,那麼這幾年下來,我沒有統計過,但肯定是個很可怕的數字。”

再往後,在校大學生的留言越來越多,破爛哥想起發生在身邊的故事:朋友的孩子剛考上大學,卻迷上玩百家樂,最後不堪網貸重負,便跳樓自殺,家裡還是不斷傳來催收電話。

“後臺每一條留言都很觸目驚心。”破爛哥說,“說實話,看多了也會麻木,有時候我覺得如果不思悔改,這就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2018年9月11日,這是破爛哥上岸日記連載的第600天。當時他養了一隻黃色的小狗崽,取名叫“狗莊”。有網友為小狗鳴不平,“那麼可愛的小狗,幹嘛叫‘狗莊’?”為了慶祝600天的紀念日,破爛哥花18塊錢從菜場裡買了6兩豬頭肉,小“狗莊”趴在地上看著眼饞,破爛哥於心不忍,就丟了兩塊給它。這則日記裡的場景,放到網賭語境下,多了一種隱喻:“吃肉”是贏錢的意思,賭徒捨不得“吃肉”,全給了“狗莊”。

戒賭第600天裡,破爛哥和“狗莊”(受訪者供圖)

那時候,破爛哥在公眾號的活動裡給網友免費郵寄《賭博心理治療》,這本152頁的冊子是當下最常見的戒賭書籍。崔建軍在網上淘了一本,他把看書當做“給自己治病”,只是收效甚微,“剛看就打瞌睡,根本看不進去”,過了幾天,這本書便丟在角落裡蒙灰了。

“總的來說,像‘戒賭吧’、‘戒賭說’、‘左手天堂右手地獄’這些戒賭的公眾號都做得還是很良心的,大家一起戒賭的氛圍也很好,但是你知道嗎?殺千刀的狗代是無孔不入的。”崔建軍給紀宇推薦了這幾個公眾號,一起打卡簽到,卻在其他論壇裡看到這些話:

“實體的才是信譽的,緬北賭場,支持現場視頻驗證。”

“我給大家介紹幾個黑戶也能用的口子(網貸)。”

崔建軍突然想起了紀宇,便提醒他:“小兄弟,你幫別人取錢,最好還是小心點。”

“自己的親戚怎麼會騙人?”紀宇覺得煩了,“大哥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想好怎麼對付狗催(催收人)。”

戒賭論壇裡不斷有呼聲,想要組群討論如何上岸,“要不我們建個群吧?”紀宇跟他的朋友“草哥”提議。

相約一起戒賭:兄弟進了牢房,自己掛在鬼門關

戒賭群是崔建軍的第三站,也是從貼吧和公號的自然過渡。但他沒有料到,社群裡反轉、腐化變質的速度更快。

2018年10月初,草哥在QQ上創建了戒賭社群,把紀宇設為管理員。

草哥是紀宇的朋友,大家在戒賭吧相識。之前,草哥和催收人的持久戰中表現得鬥志昂揚,常曬出短信對罵記錄:“提醒你一下,我今天發工資了,你竟然也不催我,工作態度不積極,我要反過來投訴你!”催收人半天才回覆他:“傻逼,懶得理你!”崔建軍很喜歡他。

起初,這個50人的小群並不活躍,紀宇時常在群裡問:“老哥們怎麼都不說話?都在默默下重注嗎?”群裡沒人應。

直到群裡有個ID叫“巨浪”的老哥拍照直播跑路,大家才跟著沸騰起來。

“老大,我偷渡到越南了,一天沒吃飯,讓大家給我團個飯錢好嗎?”一天,巨浪忽然在群裡@了草哥。

草哥自己先給他團了10元,立即鼓勵全體成員發起眾籌,崔建軍和紀宇各團了5元,還有個賭徒說:“今天玩‘大發’來回就贏了10塊,我全部發你。”

接著,群裡爭相追問巨浪跑路的細節,巨浪就說他朋友聯繫了當地的蛇頭,先墊了“運屍費”,他坐船偷渡到異國鄉鎮,一整天飢腸轆轆,等會兒才能吃上一小碗西紅柿雞蛋麵。

當晚,巨浪在朋友家裡借了1000元,復賭玩時時彩,很快洗白後,就在群裡不斷叫嚷著“要自殺”,“草哥在群裡罵了他一個鐘頭,說他對不起我們團的錢,這個人編的故事不知道真假,後來他被紀宇踢了。”崔建軍說。

大多數時候,群裡都是沉悶無語的。“有人敢帶貨嗎?我有路。”過了幾天,群裡有人打破了死寂。然而,不管誰問“帶什麼貨?帶到什麼地方?”,對方一概只回復“有意私聊”。

很快,“帶貨”的人也被送了“飛機票”(踢出群),崔建軍問了紀宇才瞭解,所謂“帶貨”就是用人體藏毒的方式把“貨”運送到邊境。“網賭最後會把人往絕路上逼,逼得什麼都肯做,紀宇把那個人踢了後,那人就在別的群找替罪羊”。

2018年10月下旬,群裡一個玩北京賽車的賭徒又復賭“上頭”,輸了10萬,他曬出一則招募啟事,惡狠狠地說:“實在沒路,就去緬甸賭一把,哪個跟我一起去?”

“要去你自己去,別坑我們老哥。”草哥訓斥他,“你是不是沒混過戒賭吧?‘緬甸簽單’都不知道?”

崔建軍記得曾見過一則啟事,裡面寫著讓賭徒前往雲南邊境,再由專人送往緬甸勐平的賭場。

“以前戒賭吧有個叫‘豬一戒’的人,專門騙老哥去緬甸簽單。新聞裡也報道過,有人跟網友去雲南免費遊,被騙到緬甸賭博輸了十幾萬,關到‘逼單房’裡面毒打,再拍成視頻發給家人,叫他家人花錢來‘平單’。這個還算留‘活口’的,破爛哥的公號裡還講過老撾金木棉賭場對付‘掉單’的窮鬼,把他們用鐵鏈拴在一起,一人給一個礦泉水瓶,要是折磨一個月還沒‘平單’,就全部拖進香蕉林裡面直接活埋。”不管真假,這些聽上去都不是什麼好事。

“說是在境外,實際上還是‘中國人害中國人’。”最後,崔建軍憤憤不平道。

又過了半個月,崔建軍自己退了戒賭群。

當時群裡冒出了3個走投無路的賭徒,有人說自己村裡有個大戶人家,想綁了他們7歲在上幼兒園的兒子,弄一筆贖金還賭債。於是他們真的開始籌劃一起綁架案,計劃精細到作案時間和地點,連作案工具和方法也予以列明,正在他們約定接頭時間的時候,還沒等草哥出來踢人,崔建軍就嚇得趕緊退出了社群。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紀宇也沒有再上線,崔建軍最後一次見到他,卻是在當地新聞上——“小兄弟”變成了嫌疑人紀某。

被抓之前,紀宇依舊每週幫親戚提款3次,他把現金塞進自己的運動斜挎包,快步穿過電器大廈,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回到家中。

後來警察接到群眾舉報,根據銀行出具的提款記錄發現了紀宇的住址,進門搜查的時候,紀宇的記賬本已經記了大半。警方發現他只是一個“馬仔”,再接著循線追蹤,端掉了一處網賭窩點。“新聞裡講的那個窩點就在相鄰的市區,坐車過去只要40分鐘”。

新聞裡的紀宇坐在鐵欄杆後,自然捲剃成了平頭,套上橙黃色的號服。儘管臉部打了馬賽克,但崔建軍還是認出了自己這個黑瘦的“小兄弟”,他佝僂著背,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在漆黑的審訊桌上。

“其實紀宇是冤大頭,稀裡糊塗進去的。”崔建軍說。他想起了紀宇跟自己的“三五瓶”,還有他幫忙團的50元,頓時有些心酸,他還想起了那個泡麵的小視頻,還有那句“大哥,開飯啦!”

然而,讓崔建軍在往後很長一段都無法理解的,是自己接下來的行為:“我也不知道原因,情緒突然很低落,然後就想賭博,覺得這樣會舒服一點。”

此時此刻,他心裡越來越癢,於是,就發生了文章開頭的那一次“過三關”。

血虧了5萬元後,崔建軍抬起了他的右手,又馬上蕩了下來,“過去我會狠狠地抽自己,現在已經打不動自己了,覺得這就是報應,賭徒也就是這樣,說要戒賭都是要復賭。”崔建軍看著“盈虧報表”裡綠色的“-50000”,突然想起來自己欠“小兄弟”的50元,其實一直都沒有歸還。

兄弟進了牢房,自己掛在鬼門關。

怎麼都想不到,我們的大哥最後竟然也做了狗

自從掛在“鬼門關”之後,“戒吧”成了崔建軍的最後一站,也被他稱為“廢品回收站”。

“跑沙縣,蹭網咖,穩如賭狗進戒吧”裡的“戒吧”,起先是戒賭吧的簡稱,戒賭吧被封后,越來越多的老哥開始聚集在這裡。

“戒賭吧和戒吧唯一的區別就是,裡面的‘野生賭狗’更多。狗代還是對我們不離不棄,我們都已經被網賭廢了,他們還要榨乾我們的最後一滴血。”

年關將至,戒吧裡的賭徒大多沒錢回家,崔建軍經常看到這樣的帖子:樓主舉債跑路到異鄉的招待所,桌上就是自己的全部身家:幾十元零鈔、半袋香瓜子還有捏變形的啤酒易拉罐,不敢聯繫家人,電話卡也熔了。對於崔建軍來說,自己和樓主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

直至2019年1月底,崔建軍困頓的生活裡多了一個“野生女賭狗”,這個自稱“小捷”的女網友在戒吧裡發送了一張自拍照,照片裡,她披頭散髮,淚眼低垂,惹人生憐,下方配文也是滿滿的懺悔之情。

那條帖子裡,有人說:“你是女人,長得也好看,身體就是資本,比我們更容易上岸”,也有人說:“只要你不賭,我送外賣養你”,還有人想繼承“竊·格瓦拉”的衣缽,打趣說:“只要你不賭,我偷電瓶車養你”。

崔建軍也加了“小捷”的微信,給她團了2元,想聽聽她的血淚史,小捷並沒有迴音,崔建軍又問了幾次,後悔了:“不問就好了,每天他媽就像叫魂一樣,不是問我‘活著嗎?還活著你就吱一聲’,就是說‘吃飯了嗎?我還沒吃,等你請我吃’,我就把她拉黑了。這種野生賭狗連狗代都不如,狗代至少還動腦子騙人,她是直接跟你討。還是好奇害死貓,無緣無故多加一個狗催(收)。”

糟“野生女賭狗”的朋友圈(受訪者供圖)

2019年2月初,崔建軍繼續窩在南方的“空城”裡,周遭的飯店已經關門,只有一家簡陋的快餐廳還在營業,他進門點了兩葷兩素的12元套餐,一邊吃一邊看手機,剛吃到一半,賭癮就發作了。

點進賭博網站,果然“春節不打烊”,在首頁廣告上力推北京賽車的變種——極速賽車和一分賽車。

他給賬戶充了50元,按代理教的方法,在極速賽車的“冠軍”位置上,選購了2到9號這8個膽碼,每注6元,然後按了“確定”。

結果那一期冠軍開了1號。

“那時候真的嚇傻了,大冬天冷汗都冒出來。”崔建軍如夢初醒,自己的工資是每月20號發放的,之前卡里的盈餘全都還了逾期的賭債,花唄用光了,借唄也不能用了,他把餘額裡僅剩的50元都梭哈了“八碼”,“掛了”。

沒錢付這頓飯錢了,“跑還是不跑?”

崔建軍遇到跟紀宇當初同樣的尷尬——去年紀宇還會借錢給他,可現在自己唯一的“小兄弟”還被刑拘了。桌上的飯菜還沒吃完,送的紫菜湯也還沒見底。崔建軍把吃飯的速度放慢,想學戒賭吧“餐後跑單”——對著飯菜握拳拍照發到戒吧,然後就一跑了之,吃一頓“霸王餐”。

“當時腦袋裡嗡嗡的,有點耳鳴,我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發現到處都是人,我選的又是店鋪最裡面的位子,跑出去很容易被抓住。”

既逃不掉又不敢逃,崔建軍想起了草哥,連發了十幾個窗口抖動後,草哥終於有了回應,好一番軟磨硬泡,崔建軍終於討來了飯錢。等跨出店門的那一刻,崔建軍的腳跟有些發飄:“那種感覺就像十幾期倍投不中,整個人虛脫了。”

即便這次才輸得差點“跑單”,可在春節過後,崔建軍還是不可自拔地迷上了賭場自營的“極速賽車”,雖然他總覺得“狗莊會在這個彩種裡做手腳”。

賭場吞嚥的速度也加快了,充值變成AI紅包機器人極速收款。可是吞與吐的節奏並不協調,崔建軍發現提款更慢了,時常要去催在線客服,然後他到手機銀行app裡查詢,才會顯示為廣州的一家第三方支付平臺負責提現。這些不知名的支付平臺和賭博網站合作,在資金交割的環節中承擔了重要角色。

“以前賭博以小博大,現在以大博小。”崔建軍說,“充100塊玩‘八碼’,每碼12塊,投96塊贏20幾塊,就像到煙鋪裡偷包煙。”煙錢偷了沒幾天,又還了給狗莊,這種賭法讓他感到厭倦。

同時,“幸運飛艇”升級為賭場的主力軍。代理介紹的玩法同樣是“八碼”以大博小,群內機器人推送的預測號碼,統一改為“免費飛艇回血計劃”。各種層出不窮的“免費飛艇回血計劃”塞滿了崔建軍的郵箱,這些計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賭徒加群,然後註冊,這是代理慣用的,也是他們最後的伎倆。

被“計劃”佔領的郵箱(受訪者供圖)

最令崔建軍沒想到的是,曾經咒“狗代不得好死”的草哥竟然做起了代理,他的ID終日混跡在戒吧和戒神吧,四處散發賭博網站小廣告,有一次碰巧讓崔建軍撞見。

“草哥,你怎麼也做代理了?”消息剛發送過去,草哥就把他拉到一個300人的賭博群,群內的聊天機器人推送“幸運飛艇”的“八碼計劃”,草哥私聊他幫忙演雙簧,崔建軍沒答應,繼續追問他當“狗代”的原因,草哥有些不耐煩,接下來說的一段話讓崔建軍記憶至深:

“假如好人沒好報,那為什麼還要做好人?你瞧那些有錢人,其實沒幾個屁眼是乾淨的,不要以為你在害人,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受害者,跟我一起代理,最快一兩年就能上岸。”

見崔建軍沒有動心,草哥又變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看你輸那麼多,我心裡也很著急。我給你賠率設到1960,群計劃也很穩,你就跟著每期買8個號碼,再笨也該學會了。”

崔建軍默不做聲,心裡無比憤怒:“他不該把我當傻子,而且誰做狗代我都覺得正常,就想不到我們的大哥最後做了一條狗。”

故事講到最後,崔建軍告訴我,這幾年,他深深地感受到,網賭的世界比現實更殘酷,也更加粗暴和赤裸——人性的畸變比賭場的“高頻彩”更快得猝不及防,所有賭徒的故事,都是一個不斷坑害與被坑害的故事。

“真的要戒賭,就遠離一切跟賭有關的東西。”走完了這一整趟戒賭之旅,崔建軍覺得賭狗最後只有兩條路:

“第一條路就是變成‘掙扎126’,輸得傾家蕩產,這條路的末端有個分岔口,一條是像紀宇那樣入獄,成為犯罪新聞裡的主角,另一條是像戒賭吧直播的那樣,自殺身亡。

“第二條路就是草哥那樣,幫狗莊害更多的人。”

崔建軍徹底厭倦了那段心驚肉跳的日子,他想讓我講出他的故事——如果可以防止更多的像自己小兄弟一樣的年輕人毀在網賭上。

那天下線前,他舉報了草哥和賭博群,並把紀宇當初在戒賭吧給他的留言轉給了草哥:

“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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