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紅樓夢未完”是人生三恨之一。其實這不僅是張愛玲人生之恨，也是我們每一個紅迷朋友的遺憾。因為這個未完的夢，幾百年來無數學者、專家，甚至普通讀者，都在研究八十回後結局。
同時，八十回後的續書也源源不斷地出現。續書五花八門、良莠不齊，能經歷幾百年歲月洗禮，流傳至今並被大眾接受的，也就只有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了。
但近些年來，紅學專家們研究發現，高鶚其實並沒有續寫後四十回，他只是和好友程偉元，一起參與整理編輯並出版而已。因此，目前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上，後四十回續書作者寫的是“無名氏”。
關於“無名氏”版本的後四十回，向來爭議不斷。不少讀者認為，這個版本和前八十回相去甚遠，並非曹雪芹原意。比如“調包計”這個情節，就完全違背了曹雪芹預設的結局。
《87版紅樓夢》寶黛釵劇照
那麼“調包計”到底是否曹雪芹原意呢？我們可以從端午節時，賈元春的賜禮，來分析“調包計”的可能性。
賈元春突兀的端午節賜禮
二十八回，端午節前幾天，賈元春打發夏太監，給賈家送去節禮。我們先看看這個禮單：
寶玉和寶釵的賜禮一樣：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賈母的賜禮，比寶玉寶釵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
王夫人、賈政、薛姨媽的賜禮，比寶玉寶釵的多著一個如意。
王熙鳳和李紈的賜禮是：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
黛玉和迎春、探春、惜春的賜禮：只有扇子和數珠兒。
看完這個禮單，寶玉首先就感覺奇怪。他笑著問襲人：“這是怎麼個緣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吧？”
《87版紅樓夢》賈元春劇照
其實我們仔細看看，這個禮單的確很突兀，其中有兩點反常之處：
- 元春單獨賜給寶玉寶釵一樣的禮物，這明顯是給二人指婚之意。
元春因“賢孝才德”被選入宮中做女史。所謂“伴君如伴虎”，做皇家的奴才可沒那麼容易，不僅需要勤謹服侍主子，更需要為人處世圓融。在宮裡當差的人，稍有不慎，就可能給自己招來災禍。
可元春入宮多年，不僅平安無事，而且還被晉升為“鳳藻宮尚書”，並加封為“賢德妃”，從此成為尊貴的皇室成員。能從一個小小女史，做到女尚書，並被晉封為貴妃，可見元春做事謹慎，為人處世能力很強。她處理事情時，肯定不會沒有任何準備，就貿然行事。
但她給寶玉寶釵指婚這事，卻顯得十分突兀。在指婚之前，寶玉寶釵的婚事沒有任何鋪墊。賈母，賈政，王夫人等，皆沒有對寶玉的婚事有任何表示。在指婚之後，賈母就借清虛觀打醮的機會，當眾拒絕張道士給寶玉提的親事，並宣佈寶玉不宜早婚。賈母的意思很明顯，她就是不同意元春給寶玉指的婚事，也就是不願意寶玉娶寶釵。從這以後，到八十回時，元春再沒提過寶玉寶釵的婚事。
元春從小在賈母膝下長大，和賈母感情很好。何況，賈母是賈府最高領導者，元春即便要給寶玉指婚，也繞不過賈母去。她必會先派人問過賈母的意見，和王夫人、賈政、薛姨媽的意見，甚至於寶玉的意見，然後才會考慮指婚的事。她斷不會如此貿然行事，莫名其妙給寶玉指婚，還惹得賈母不快。再者，元春身為貴妃，她在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家，所以她處事也絕不會如此魯莽。
但事實上，元春就是這麼做了，她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給寶玉寶釵指婚了，這實在有些反常。
《87版紅樓夢》寶玉寶釵劇照
- 元春給寶釵的指婚禮物，卻和黛玉有關。
寶玉寶釵比別的姐妹多出兩樣禮物，一樣是“鳳尾羅”，一樣是“芙蓉簟”。我們仔細看看，這兩樣東西其實都是黛玉的代表物。
黛玉愛竹，她住的瀟湘館裡就有一片幽靜的竹林，她的雅號“瀟湘妃子”也和竹子有關。有一回，寶玉去瀟湘館找黛玉，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到瀟湘館的景象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因此，竹子可以用來代表黛玉。而“鳳尾”正是用來形容瀟湘館竹子的，可見“鳳尾”和黛玉有關。
寶玉生日晚宴上，大家抽花籤時，黛玉抽到的是芙蓉花。李紈等人還說：“除了她，誰也不配做芙蓉。”因此，“芙蓉”也是黛玉的代表。
那麼“鳳尾羅”、“芙蓉簟”自然就和黛玉有關了。元春既然要把寶釵指婚給寶玉，為何偏選兩樣代表黛玉的禮物呢？這又是一個反常之處。
由上面兩個反常之處看來，元春賜給寶玉寶釵的端午節禮，真的很突兀。
那麼，事實會不會像寶玉說的那樣，僅僅是傳錯了呢？我認為不可能傳錯，因為元春身為皇家媳婦，她賜禮需要報備內務府，由太監擬定禮單，一份份寫好籤子，再由太監送入賈府。這其中每一個程序都很嚴格，傳錯的可能性不大。
那麼，會不會是禮物到賈府後，被人換了籤子呢？有讀者認為，元春本來是要給寶玉黛玉賜一樣的禮物，結果王夫人把禮物調換了，所以才變成寶玉寶釵一樣。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王夫人膽子再大，她也不敢調換禮物，這可是欺君之罪。何況賈母是賈府最高領導人，貴妃派人來賜禮，她必然要出面接待，領著家人接收禮物。這種情況下，王夫人就算敢欺瞞貴妃，她也無法欺瞞賈母啊。
由此可見，元春賜給寶玉寶釵的禮物，既沒有傳錯，也沒有調換，的確是元春給寶玉寶釵指婚的禮物。
《87版紅樓夢》寶玉黛玉劇照
突兀的端午節禮，其實是為“調包計”做伏筆
前文我們說過，元春能在宮裡當差那麼多年，不僅平安無事，還升官升妃，這就說明她絕不是個魯莽之人。但她賜給寶玉寶釵的端午節禮物，卻看起來十分突兀、反常、魯莽，這又是為何呢？
我想，這應該是伏筆了在八十回後，元春會以賜禮物的方式，給寶玉黛玉賜婚。可當她正想把禮物賜下去時，寶玉黛玉卻發生了變故，導致她最終不得不使用“調包計”，把給黛玉的賜婚禮物，轉而賜給了寶釵。
雖然前八十回中，賈母、王夫人、賈政等人，都沒有直接對寶玉的婚事表態，但我們依然可以從諸多線索中發現，賈母給寶玉選定的妻子是黛玉。
王熙鳳就曾當眾打趣黛玉說：“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王熙鳳這樣的人精，不會無緣無故開這樣的玩笑。若不是賈母透露出支持寶黛婚事的意思，王熙鳳肯定不會當眾說這樣的話。
連賈璉的小廝興兒都知道，寶玉的婚事，將來準是定了林姑娘。興兒得到的消息，自然來自賈璉。從賈璉王熙鳳這兩位當家人的消息看來，賈母選中的的確是黛玉。
元春進宮之前，一直養在賈母膝下。她和賈母的感情，自然不比和王夫人的差。從感情上講，她會聽從賈母的意思。從孝道上講，她也要聽從賈母的意思。因此，只要賈母露出給寶黛指婚的意思，元春不會不支持。
《87版紅樓夢》賈母黛玉劇照
只可惜曹雪芹原稿後四十回丟失，我們也看不到真正結局了。
以下是我根據前文端午節賜禮，推測出來的情節。
八十回後，寶玉黛玉也都大了，到了議親的年齡。若沒有什麼變故，賈母自然就開口給寶黛指婚。這時候元春為表達對弟弟的祝福，和對祖母的支持，她有可能就會擬定兩份禮物，作為指婚禮物賜給寶玉黛玉。
但正當元春想賜給寶玉黛玉指婚禮物時，賈家發生了變故——寶玉不見了。
三十七回，大觀園初次起詩社時，探春曾給黛玉取了個雅號，叫做“瀟湘妃子”。探春還打趣黛玉說：
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
娥皇女英淚灑斑竹，哭的是外出南巡，死在蒼梧的舜帝。娥皇女英痛不欲生，於是跳入湘江，化身為湘江女神，後人稱她們為“湘妃”。
探春把黛玉比作湘妃，又說她將來想林姐夫時，也會淚灑斑竹。這裡就伏筆了將來寶玉會像舜帝一樣，失蹤一段時間。寶玉失蹤的日子，黛玉整天在瀟湘館以淚洗面，眼淚灑在那片竹林上。因為長期哭泣擔憂，黛玉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寶玉也許是送探春遠嫁去了，在回家的途中，遇見海嘯或賊寇，於是和家人失散了。他的小廝以為他死了，就趕回賈府報信。黛玉從聽小廝說寶玉死了，於是急痛攻心，一病不起。賈母也因為這一系列打擊，一病而逝。
不久後寶玉平安歸來，但黛玉卻虛弱得奄奄一息。王夫人高興之餘，又擔心起寶玉的婚事來。見黛玉病成這樣，她不得不考慮取消給寶黛訂婚的事。
於是王夫人進宮見了元春，向元春請示，給寶玉寶釵指婚。元春考慮到寶玉的未來，以及家族大事，也同意王夫人的意見。
因此，元春就把本該給二玉指婚的禮物，賜給了二寶。這應該就是“調包計”的真實情況吧。
聽到貴妃賜婚後，寶玉痛哭不已，堅決不從。黛玉卻很平靜，因為自從和寶釵冰釋前嫌，義結金蘭後，她就知道，即使自己走了，也還有寶姐姐可以陪伴寶玉。她對寶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告訴他說：“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我走後，你要好好過日子。”寶玉聽懂了黛玉的話，明白她的一番苦心。於是在黛玉去世後，寶玉就和寶釵成婚了。
《87版紅樓夢》寶玉寶釵大婚
無名氏續書裡“調包計”違背曹雪芹原意
通行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後四十回由無名氏續寫，其中就寫到了“調包計”。但無名氏寫的“調包計”，和曹雪芹前八十回完全不吻合，把賈母的人設都寫崩了。
賈母前八十回一直很疼愛黛玉，但到了八十回後，賈母似乎換了一個人，成了“狼外婆”，對黛玉冷冰冰，毫無感情。
續書後四十回，先是元春薨逝，然後寶玉丟了通靈寶玉，變得瘋瘋傻傻，賈政升了外任。賈母見寶玉這樣，就和賈政王夫人商議，娶寶釵回來給寶玉沖喜。至於黛玉會多傷心，賈母並不放心上。
為了讓寶玉乖乖就範，王熙鳳提出“調包計”的策略——先對寶玉說，娶的是林妹妹，等寶釵過門後，反正生米成了熟飯，寶玉也就沒辦法了。
這個“調包計”不合理之處就在於：賈母、黛玉、王熙鳳的人設都改變了。賈母若還在，她不會如此對黛玉。
黛玉也不會在彌留之際，帶著對寶玉的恨離去，她應該是帶著平靜的心情離去。並且在離去前，黛玉會囑咐寶玉好好過日子。因為在她心裡，寶玉好，她才能好，寶玉不好，她就不好。
王熙鳳雖狠辣事做過不少，可她對黛玉卻一直真心疼愛。當年王夫人要懲罰晴雯時，王熙鳳尚且裝作不知道，如今她又如何會提出“調包計”，不顧黛玉死活呢？
可見，無名氏續寫的“調包計”有諸多不合理之處，和前八十回曹雪芹原意不符合。
而由元春和王夫人主導的“調包計”，則很有可能發生。因為這時候，賈母也已去世，寶玉的婚事只有王夫人做主。黛玉此時奄奄一息，王夫人考慮到寶玉和賈家的未來，請求元春賜婚寶玉寶釵，這是很合理的事。
賈母還在時，元春原本要給寶玉黛玉賜婚，可如今黛玉即將離世，母親王夫人請他賜婚寶玉寶釵，她自然會聽從。這種情況下，元春來個“調包計”，從賜婚寶玉黛玉，改為寶玉寶釵，是合乎前八十回中，人物性格和劇情發展的。
《87版紅樓夢》黛玉去世
結語：
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中，“無名氏”續寫的“調包計”，並不符合前八十回人物性格，和劇情發展，這個“調包計”違背了曹雪芹原意。
但從二十八回，賈元春端午節突兀的賜禮看來，八十回後“調包計”有可能發生。元春端午節賜禮時，把本該給寶玉黛玉的禮物，轉而賜給了寶玉寶釵，這就伏筆將來她會使用“調包計”，把本該給寶玉黛玉指婚的禮物，掉包給了寶玉寶釵。並且元春使用“調包計”時，賈母已經去世，黛玉也病重，她和王夫人考慮到家族大事，不得已才取消寶玉黛玉的婚事，改為給寶玉寶釵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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