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崔喜軍
引子 馬志遠說：“組織上考察了三個年輕女幹部，結果一個得到了提拔，一個平調到了好單位，還有一個原地未動。有好事者去打聽其中的奧秘，原地未動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沒人兒！平調到好單位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有人兒，可是咱沒活動！得到提拔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有人兒，咱又活動了活動，還出了點兒血！”一屋子人鬨堂大笑。
這是雨後的一個晴天，火辣辣的太陽當空一照，地上便升騰起一股潮乎乎的熱氣。江寒秋坐在辦公室裡，細汗像小蟲子似的在身上亂鑽，隨手在身上一抹，就是滿滿的一把水，衣服已經像洗了澡一樣整個地粘在身上了，渾身刺癢癢的難受，彷彿要起痱子似的。
江寒秋感到憋悶得十分難受，就不自覺地把頭扭向窗外，望著那一片小天地痴痴地發呆。早上的濃霧漸漸淡了，日頭在半天坡上露著慘白的臉，大院裡的景物依稀可辨了。
遠處那曲走的低矮綿長的垣牆，一例向外傾斜，眼瞅著就要碼了牌地倒下去。前面的一排辦公室還是二十年前起的老屋，磚角土牆，“花門臉”式建築，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如今牆皮一塊塊剝落下來，彷彿患了牛皮癬一般，慘不忍睹。
屋前生長著幾株年代久遠的古槐，樹身斑斑駁駁，枝條稀稀落落的，看上去彷彿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有一株形單影隻的合歡樹，碩大的樹冠像一頂帳蓬似的，綠蔭已經很濃了。大片的荒草躺在前邊的空地裡，葉稈都給霧水打得溼漉漉的，陽光一照，閃出一排幽亮……
“寒秋，通知全體人員到會議室開會！”
江寒秋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有人說話，嚇了他一激凌。辦公室主任苗淑雅不知何時已經進了屋。他不敢怠慢，像踩了電門似的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一路小跑兒著出了門。
挨屋下完通知，江寒秋又提了暖水壺急匆匆地去鍋爐房打開水。每逢機關開會，局長賈衛道總要提著他那隻不鏽鋼的保溫杯，哐地往茶几上一放，下面就看你的眼力了，你總不能讓局長空著水杯吧！江寒秋就得趕緊把開水倒上。
接下來的整個會議期間，江寒秋都提心吊膽的，他得時刻準備著給局長續水。偏偏賈衛道的保溫杯是不鏽鋼的，不透明，江寒秋就只能根據他端杯的頻率和喝水時杯子傾斜的角度來揣摩裡面水的多少，從而判斷該不該續水了。江寒秋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很耗費心力的事。不過賈衛道喝水的頻率並不高，往往是半晌才端起杯來輕輕地抿一小口，這樣一場會下來，有時只喝下小半杯。
賈衛道喝水的姿態又很優雅，很閒適，很旁若無人，這讓江寒秋覺得，賈局長在會場上喝水，其實只是一種地位的象徵，一種特權的暗示。不是嗎？除了他賈衛道，還會有第二個人敢端了杯子在會場上悠然自得地喝水嗎？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江寒秋拎了水壺進來，會議室裡已經坐了大半屋子人，亂亂哄哄的，辦公室副主任馬志遠正在給大夥講笑話。就聽馬志遠說：“組織上考察了三個年輕女幹部，結果一個得到了提拔，一個平調到了好單位，還有一個原地未動。有好事者去打聽其中的奧秘，原地未動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沒人兒！平調到好單位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有人兒，可是咱沒活動！得到提拔的女幹部說，咱上頭有人兒，咱又活動了活動，還出了點兒血！”
一屋子人鬨堂大笑。
賈衛道和苗淑雅陪著兩個陌生人進了會議室，屋裡立時安靜下來。江寒秋連忙過去給賈衛道倒上水，又按照苗淑雅的指示給兩位客人倒上水。
賈衛道和其中一個年長者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說：“咱開會！今天組織部的孫科長和李同志來對商業局的班子進行例行考核，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一陣稀落的掌聲過後，賈衛道宣佈：“下面請孫科長講話！”
孫科長五十多歲的樣子，長驢臉，高顴骨，肉皮粗糙而鬆弛，若不是穿著那身中山裝，儼然就是一個老農。他吭了兩聲，開始講考核的程序、規則和需要注意的事項。講話時，他說一句吭一聲，讓人心裡很替他難受，替他不好意思。江寒秋想，組織部的領導怎麼就這麼個講話水平？又一轉念，難怪這麼大年紀才混了個小科長呢！
孫科長講完，局班子成員逐一作個人述職，講的都是自己如何勤政敬業，如何廉潔奉公，如何公道正派等等。賈衛道的述職報告很精彩，通篇是“一把尺子衡量人，那就是工作；一個標準要求人，那就是嚴格”一類的排比句，並且邊說邊揮手，像大領導在作報告，很有氣勢。等副職們講的時候，賈衛道則低頭看什麼文件，很專注的樣子。看累了，就伸著胳膊打一個哈欠，直著眼睛出一會兒神兒，然後把頭仰躺在沙發靠背上，不停地轉動。
述職完畢，接下來是民主測評。江寒秋接過李同志發下來的測評票，只見上面的測評內容分為“德、能、勤、績”四個方面，每個方面又分為“很好、較好、一般、較差”四個層次，最後相對應的綜合評價分為“優秀、良好、稱職、不稱職”四個等級。孫科長宣讀完測評票，強調一定要認真負責、實事求是地填寫。江寒秋想，如果實事求是的話，賈衛道無論從哪一方面講都只能算一般般，那樣填寫讓他知道了肯定不高興；可如果只顧讓他高興，那還能算認真負責、實事求是？猶豫再三，就採取折中的辦法，“德、能、勤、績”四個方面都填了“較好”，對應的綜合評價填了“良好”。其他成員依次類推。不過到了苗淑雅，江寒秋覺得她脾氣不大好，就在“德”方面填了“一般”。畫完票，江寒秋長長出了口氣，一抬頭，看見小陳正乜斜著眼睛向這邊偷看，就連忙把測評票折起來交了上去。
收完票，賈衛道說考核組還要找大家分別談話，吩咐不要遠離，各自回屋隨時聽候召喚。江寒秋就回屋等著，一直等到日到中天，看見人們紛紛騎車回家了，也不見有人來招呼他。莫非把我忘記了？我還等著回家呢！他沉不住氣了，悄悄來到會議室門口，一探頭，看見苗淑雅正和考核組的人坐在裡面談話。
江寒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窘了個大紅臉，只好囁嚅著問：“還談話不？我等著……”
苗淑雅沉著臉說：“叫你了嗎你就來了？”
孫科長卻說：“既然來了，就談談吧！”
江寒秋進了屋，苗淑雅轉身出去了。孫科長很和藹，還把茶几上的桔子香蕉拿給江寒秋吃。江寒秋很受感動，說：“談什麼呢？”
孫科長說：“你就談談賈局長和班子成員的優缺點！”
江寒秋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結結巴巴拼湊了賈衛道一堆優點，說完了，連自己都覺得臉紅，卻見孫科長連連點頭：“重點說說有哪些缺點吧！”
江寒秋想領導的缺點哪能隨便說，就含糊其辭道：“沒缺點，都挺好的！”
孫科長卻嚴肅地說：“人無完人，哪能沒缺點呢！每個人的考察材料上都得既有優點，又有缺點，這是組織規定！你年紀輕輕的，要實事求是地向組織反映情況！這也是對你自己負責！”見江寒秋還猶豫不決，又說，“你放心，你說的任何話組織都會為你保密！”
一看考核組的領導這麼講原則，不說混不過去，江寒秋信口就說：“我感覺賈局長有點官僚主義，處理問題有時主觀臆斷……”
孫科長滿意地點點頭，在本上飛快地記著。
“苗主任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斥責人，對下屬也不能一視同仁……”
不知自己說的有沒有妨礙？恍恍惚惚地從會議室裡出來，江寒秋心有餘悸，冷風一吹，感到渾身冰涼，原來剛才談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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