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疫情,我的故鄉,已經回不去了

沿鄭州向南300公里就到了信陽,信陽向南50公里就到了一個叫做彭新的鄉鎮。這是個山區,我的家鄉就在那裡。

彭新再向南走10多公里,就到了聞名天下的九里關。關北頭,是河南;關南頭,是湖北。從信陽市到武漢,只有200多公里。庚子春節前夕,有10萬人從湖北返回信陽,其中8萬多是從武漢返回的。

今年的信陽,註定要處於“水深火熱”中。她是河南的南大門,也是湖北的北大門。

信陽,因茶葉、美食和山水聞名。每年春節,吃喝是每個家庭的一項重要開支。近年來尤甚,過年回家你不來錢(打牌),就是另類。這可苦了那些收入低的鄉親,他們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

家鄉就是這個風氣。他們說,“都是這樣搞的,差了你拿不出手,比住了啊。”

這個春節,突然而來的疫情,風氣敗給了病毒。茶葉再好,沒人去喝了;魚肉再美,沒人去吃了。就像開著豪車趕夜路,沒人看見。

家鄉的人很不習慣,有人還偷偷去打牌。被有見識的人批評後,才乖乖地收場。——我們鄉也出現了病例,現在沒人敢掉以輕心。

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這些。

作為村裡的第二代留守兒童,我也理解什麼是“寄人籬下”,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但現在,在城市立足後,卻又念著家鄉的好。

今年過年我在春節臨近時抽空回去看了看。從鎮上到村裡,竟然還堵車了。周邊的山裡,還開了好幾家農家樂。村裡每個大隊都修建了文化廣場,除夕夜裡還有“村晚”……不可否認,老家在變好。

我見了一些親戚朋友,也去兒時的夥伴家裡做了問候和拜訪,有些故事,深印腦中。突然發現,故鄉的熱鬧只是屬於節日的,是屬於那些待在家不能出來的。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故鄉是回不去的。

這種變化,既是個體的大變化,也是時代的小縮影。

即使沒有疫情,我的故鄉,已經回不去了


壹 堂哥一家搬進了城裡

堂嫂有一次對我說,42歲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到城裡去買房子。

但這一願望,在2018年年底正式實現。這一年,他們搬進了在信陽市的三居室。他們小區位於信陽新區的主幹道邊上,一切配套都是新的。五分鐘可到信陽高鐵站,十分鐘能上京港澳高速。房子在一個很不錯的樓層,十六樓,三兩室兩衛兩廳,南北通透。

堂哥在老家的二層小樓是1997年蓋的,當時從瓦房換成樓房,感覺是一大進步,想著這輩子不會再換房子了。但現在看來,那樓房早已落伍了:戶型不好,利用率不高,裝修也很一般。

堂哥堂嫂現年45歲左右,學歷吧,可能都是初中畢業。在我們老家,不上學了只有出去打工。這多年來,他們可以說是走南闖北。所有的奔波,都是為了生活。先是結婚,後是在老家蓋房,再是孩子上學。

前幾年,他們把老家的兩層小樓給重新裝修收拾了一下,主要是讓二位老人住得舒服點,也為在城裡工作的弟弟一家回去住著方便點。

那時堂哥堂嫂的最大理想就是多掙些錢,然後將日子過得豐盛一些。同時他們也做了一件事,將孩子送到信陽市去讀小學。堂嫂也跟著過去了,租個小房子,一邊照顧孩子一邊上班。這其中有他們自己的“職業規劃”,也有堂姐、小堂哥他們的“指導”:為了下一代有更好的教育,應該去城裡上學。

儘管孩子在信陽市上學,大人在信陽市打工,但卻沒有買房的想法。大概在2016年,小堂哥單位推出了一批房子,有些優惠,他極力推薦堂哥購買。

剛開始,堂哥堂嫂還有些猶豫,一是自己沒存款,二是老家有房子。市裡的房子,一定要買嗎?小堂哥覺得這個是個機會,他說,“現在都往城裡搬,以後誰還住農村?孩子都在這上學了,可以考慮買一套。再說,買了即使自己不住,過兩年也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

於是,東拼西湊借了首付,大概也就十來萬吧。等到2018年,那房子漲到到七八千一平,幾乎翻倍。堂嫂一邊感嘆“咱就這一套,漲價了也與自己無關”,一邊又說“幸虧當時買了,擱現在哪還能買得起呢”。

2018年因為是剛搬家,2019年他們決定在信陽過春節——伯父伯母兩口一同過去。剛開始老兩口還有些不爽,說家裡房子好好的——他們覺得有樓房就是好的——非得去城裡買房,但現在也很欣慰。因為村裡有錢人都在外面買房了,有的在縣城,有的像堂哥一樣在信陽,還有的在省城。這是趨勢,不買人家可能會小瞧你。再說,城裡有房,以後兩邊都可以住。

這不,今年因為疫情,他們又在信陽市過年。因為一直待在家裡,也沒有了打牌賭博的機會了。

“你還指望他們經常在(老)家住嗎?十幾歲就出門打工,中間在家住過多長時間?”老人最後說到。

堂哥家兩個孩子都已在信陽就讀,現在又有了自己的三居室,可以預見的是,以後他們回老家的次數將會越來越少。農村,註定是屬於伯父伯母這些老年人的“天下”。

拿堂哥的話說,“在咱老家能幹啥?我一個月可是有3000塊錢的房貸要還吶。”

老家那些在城裡買房的,但他們依舊在外打工,正如堂哥所說,如果回家了,他們真的連掙一份房貸的機會都難找。

即使沒有疫情,我的故鄉,已經回不去了


貳 小勇可以不用回農村了

小勇今年35歲,與我從小一塊玩到大,一塊睡過一塊打過,一塊上過學一塊幹過活。有次他喝酒了,開玩笑說我們是“青梅竹馬”。即使是這樣的關係,我已經兩三年沒見他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因為春節回老家。現在,沒有特殊的事情,他可以不用回來了。

上學時,小勇的成績其實沒我好,他總是學不進去,但他確實很聰明,比如下棋我總是輸給他。所以他初中畢業後去上了中專,但中專畢業後他並沒有從事所學專業,而是南下武漢跟著父親幹起了裝修。

剛開始也是從工地上的苦力開始,一步一個腳印,成了傳說中的“包工頭”。我剛畢業時他曾給說過一句話,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在外面,只要你肯吃苦,就能混口飯吃。”

在有些工作面前,學歷就是個渣。這些工作,需要吃苦,需要機遇,需要情商。這些,小勇都具備。

現在,小勇的業務也從單一的裝修擴展到腳手架租賃等其他業務,還成立了公司。前兩年在武漢買了房子,其車也從之前的國產品牌換成了德國某高端品牌。請人吃飯也都是檔次不錯的飯店,抽菸喝酒也基本都是知名品牌。其間他還加入了當地的商會組織,當年的小打小鬧現在變成了正規軍。

記得小勇剛畢業沒幾年,就已經在縣城買了一套小院子。前幾年春節,他父母孩子一家都是在縣城過年,然後在春節那天回老家轉一圈,給親戚朋友們拜個年。之所以回老家,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他奶奶還在世。

父母跟著自己在武漢那邊做生意,只要奶奶還在,小勇他們過年就得回來。大前年冬天,小勇的奶奶在80多歲的高齡中離世。老人去世後的第一年過年,他們得回來,因為老家有“燒新香”的儀式。

這之後的幾年春節,小勇就在武漢那邊過了。他說,“我公司一堆事,年底都忙著要賬發工資,回(老)家得收拾一兩天,還沒待兩天又要出門,我自己倒沒啥,但孩子呢?不能讓他們跟著受罪啊。”

故鄉,對小勇一家來說,漸漸成了他鄉。因為他們在武漢那邊的時間即將超過在故鄉的時間。他們的生意在湖北,慢慢積累的人際關係也都在湖北。他們的孩子都出生在湖北,對我們那個村子更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也談不上什麼牽掛。

去年春節,小勇回信陽市探親了,沒回農村老家。我和他本來有機會見一面的,但因為下雨、孩子暈車等原因,錯過了。當晚,小勇藉著酒勁狠狠地“批評”了我,他說,“我很牽掛你,但你卻跑了,以後是有機會見面,但不知道會是啥時候……”

啥時候?我也不知道,因為自己除了長假回去轉一圈,平時哪有時間?像今年春節這樣的長假還回不去呢。儘管我與小勇“青梅竹馬”,但想見一面,真難。

今年春節前,我與小勇聯繫。他說工地上忙,要錢難。最後他說,“我又買了套房,壓力大啊。”我基本能猜到,他的吃苦、膽量和情商,基本已經讓他實現了“財務自由”。

這是武漢那片土地給與他的,與故鄉無關。今年他若真回老家了,還挺麻煩的,大人孩子都可能會被隔離。現在,他們一家人在武漢家裡隔離。

以後,也許小勇的父母會回老家養老,但他們一家,估計不會回來了。農村,早已沒有了年輕人,見誰呢?

叄 小俊在村裡已沒了立錐之地

小俊也是我的同齡人,今年33歲。我與他,上學時經常一起,大學時偶爾通信,畢業後很少聯繫,等我成家養孩後,幾乎斷了聯繫。

關於小俊的故事,是我偶爾回老家聽到的,再加上微信的一些消息拼湊的。在老家人的話語裡,對小俊充滿嘆息之情,“一個好好的孩子,怎麼混成了這?”

而朋友圈裡的小俊,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他會發一些雞湯,“擇一城白首,遇一人白頭”“做人如水,你高,我便退去,決不淹沒你的優長;你低,我便湧來,決不暴露你的缺陷……”

小俊剛畢業時也是心高氣傲,發誓要幹一番事業,先是去了深圳,幹了幾年後提升不是太大。他發誓再努力努力,爭取混個主管幹幹,哪知公司效益不好,瀕臨倒閉,他只好辭職。接下來一年裡,他換了兩三家公司,都是不理想。具體原因,我也沒好意思多問。

那年我回老家,路上偶遇一位與小俊經常聯繫的初中同學,聊起小俊,他說小俊這幾年一直在工廠上班,他的大學學歷本來是優勢,卻讓他給整成了劣勢。

原來他,小俊在廠裡有些孤傲,覺得自己是大學生,比車間的工人們高一等。這導致很多人不喜歡,幾年內待遇雖然漲了一些,但沒有太大的突破。隨後換的幾份工作,由於他性格改變不大,連混都混不下去。

就在小俊準備大幹一把時,母親生病住院,後來病重,他不得不辭職回老家一段時間。母親離世後,他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與父親安排好母親的後事,小俊聽從親戚的建議,北上求職。這期間,婚姻便成了難題。

他家條件不好,還有個在上大學的弟弟,老家是沒人願意給這樣的家庭說媒的。他在北京談了一個女朋友,後來也分手了。據村裡人說也是因為經濟原因。他在北京這幾年,也只混到了一個小主管的職位。一月萬把塊錢,衣食住行一花,根本不剩什麼。

對於婚姻,前幾年小俊還操下心,現在他說隨緣吧,但他父親可是著急上火。越是著急,就越催小俊,而小俊只有逃避了。他過年不敢回家,否則會遭受親戚們的“輪番轟炸”。據鄰居說老家有人給他介紹一個離異的,小俊覺得女方在老家,還有個孩子,他根本不可能帶人家去北京發展,所以他見都沒見。

現在,小俊最大的困境是,故鄉他呆不慣,北京又融不進去。

他在北京時,諮詢過我鄭州的房價。我建議他考慮考慮,現在條件開放了,不需要社保了,他有本科文憑即可。

去年五一小俊回去了——過年不敢回,只能五一回了,我正好在兒時經常路過的田埂上見他了。點頭問候之後,好像無話可說。——當年在這條田埂上,我們談過多次理想,如今誰還記得當年說過什麼呢?

半天后,他說,“還是你舒服啊,辦公室白領。”我搖頭說自己現在很焦慮,房子孩子工作……

我還沒說完,他反問,“比我更焦慮嗎?”

那表情有些生氣。我趕緊打住了,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我改口說有時間去我家坐坐,關於他想在鄭州買房一事,我也不敢問了。

小俊說好。

其實我知道,根本沒有這個時間,因為我也只在家呆了一天。身為城市的上班族,我留給故鄉的時間也不多。我即使再討厭城市,但它畢竟能養活了我和我的家庭。故鄉雖然養大了我,但能養活現在的我嗎?

這個春節,小俊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回家了,因為隔離需要,因為交通不便。

我們那個山村,真的很難養活我們,很難養活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家庭,需要房貸,需要教育,需要醫療,需要娛樂……而這些,家鄉都沒有。

在家鄉,堂哥可以適應,但他家孩子只能念村小;在家鄉,小勇根本沒有機會實現“財務自由”;在家鄉,小俊這樣的“怪物”根本沒有存活的空間。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才是我們長大後“背井離鄉”的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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