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你不要凋零


故鄉,你不要凋零


寫下這個題目,我已是淚水潸然。

故鄉,以它獨特的大山氣質,鐫刻在我生命的年輪裡。那些熟悉的老面孔,熟悉的十字街,熟悉的石屋、石碾、石磨……一個石頭建成的鮮活世界,頑固地構成我心靈和肉體的故鄉。村口的老母閣和守著它的那棵不知年齡的老柏樹,注滿歲月的滄桑,不知疲倦地送往迎來,成為頻頻回眸裡永不熄滅的燈火,映照著前行的道路。

寬闊氣派的十字大街,橫平豎直,暗含著通達正直的文化理念,成為故鄉精神與地理的雙重座標。這裡曾是十里八鄉的集貿重地,盛滿我童年的盛世繁華。沿街的商鋪、民居,以太行山獨特的建築風格成為村莊的驕傲。

十字街口四角的商鋪板打門早已被逐漸拆除,斑駁的門樓下殘存著山風捲來的枯葉,裂著大縫兒的木門,落滿灰塵。四梁八柱“鐵頭相連”的石木建築在歲月的風雨裡低聲嘆息。氣派的大樓院、小樓院曾是大地主的莊宅,深深的巷子空無一人。偶有一處鋼筋水泥改建的民居像經年的樹皮上刻出一塊白茬茬的新傷,給人以突兀的疼痛,只一眼就讓心流出血來,緩緩地風乾為遺憾的傷痕。村莊在不斷擴建中佔據了村西一大片水澆地,鋼筋水泥代替了千年傳承的石木建築,但它的發展延緩了老街的壽命。

最易流失的就是那些故人,那些曾經坐在大街小巷搓麻繩兒、納鞋底的女人們,那些三寸金蓮兒的奶奶、大大(大娘)們,大多已走進歷史的黃土。她們的說笑聲曾經喧鬧著老街的時光。花白頭髮在腦後擰成一個小纂,小腳上的毛頭小鞋工藝品般得精緻,或許是因為我沒見過面的奶奶是鄉親們口中善良、幹練的傳說,奶奶們的形象是定格在我記憶中一抹溫暖的絕筆。這個稱呼一次次在我心裡掀起波瀾,那是一種嚮往,嚮往一個有奶奶的童年,她無邊的慈愛。會包容我的放縱,讓我享受一次撒嬌的體驗。

走進北巷,不由得想起50多年前的場景:秋蓮奶奶正坐在地上搓麻繩,突然被寶貝孫子從後面把她扳得仰面朝天,孫子坐在她的頭前學著女人哭喪的強調:“哎呀秋蓮啊——你怎麼死了啊——”把那些坐在巷子裡的奶奶們逗得前仰後合。秋蓮奶奶躺在地上笑出了眼淚,眼角上菊花般的皺紋漾著一圈又一圈愛的漣漪,奶奶們的胸懷滋養著孫輩們的天真爛漫、淘氣頑皮。眼下的街巷一片寂寥,再也聽不見她們重心放在腳跟上“咚咚”的腳步聲。


故鄉,你不要凋零


默默地走在老街上,那些石碾石磨不見了,兩個廢棄的磨扇斜靠在巷口,厚厚的灰塵蒙著它的落寞。老街上掛滿我鮮活的記憶,這個綠竹青青的院子裡,那個善良智慧的伯伯去世多年,留守的大大(大娘)依然把院子侍弄得草木蔥蘢,點綴著老街往日的生機。北邊的院子曾是已故老婦女主任陳會香的家,她在這裡辦起了村裡的幼兒園,成為石家莊地區的先進教育單位。南邊的門洞曾掛過全村最漂亮的十五花燈,每年正月的夜晚總會有很多的孩子們聚在這裡……

一套又一套的四合院,上房高高地坐落在顯赫的位置,青色石條築就的臺階,鋪陳出它的威嚴,兩邊的廂房忠實地職守於求其次的安然,耳房靜默於卑微的平實。它們各自獨立卻和諧著自我完美的安身立命。故鄉的工匠們,一代代傳承著祖傳的技藝,大大小小不規則的石頭,在他們的一錘一鏨下,變成橫平豎直有稜有角的長方形石料,精準的削砍,智慧的雕琢,大小相間、規矩有序的褐色面石壘砌出漂亮的前牆,拱形的門窗青石鑲口,雪白的石灰勾縫兒稜角分明、粗細均勻。一雙雙粗糙靈巧的大手成就了無以倫比的石頭民居,美得傲骨偉岸,美得自然質樸。起脊的青瓦、灰渣的平頂,錯落有序地守著靜默的時光,冬暖夏涼的特質,溫馨著日子的祥和,故鄉人在大山的臂彎裡,守著石頭的千古歷史活得像石頭一樣踏實。

往事在靜靜的腳步裡洶湧起一層又一層的波瀾,每一個院子裡都有過我和同伴們的笑聲,每一條石縫兒都藏著我們頑皮的秘密,彌散著一把花生、幾顆黑棗的味道,閉著眼睛都能摸出這是誰家的大門。站在兩扇緊鎖的大門外,窺見了那座曾經高傲的上房,黛色的瓦片已有塌陷,廂房的窗戶頂部已經坍塌,木質的窗欞在風裡歪斜著。這是我童年時學歷最高的一位兄長的老宅,人們說這是出文人的宅子。兄長去世多年,兒孫久居城裡,無人顧及的石屋已是風燭殘年。

一片坍塌的廢墟前,我佇立良久,這裡的女主人是一個大家閨秀,我稱她妗子(舅母),城鄉之間見過無數女人,但誰也無法取代她在我心目中“優雅”的形象詮釋,她承接了古典與現代之間農耕文明時期的典雅之美,溫暖的語言、得體的舉止,聰慧的頭腦讓她自信從容地走過了人生的苦難與幸福。能夠想象出她離開這個世界時,三寸金蓮邁出的悠然步態。老人離世,移居城裡子女們沒有了牽掛,一些老宅在2016年洪水爆發之後開始坍塌,這些讓我們引以為豪的建築,連同它的荒蠻與文明、殘酷與溫馨、悲涼與幸福都被埋在了一堆亂石裡。殘留牆角上的蜘蛛網,網絡著時代的哀傷,那些帶著匠人手紋的石木走進了歷史的煙塵,它們再也無法站成原來的模樣。物是人非已是不幸,物人雙非該是怎樣的疼痛?固然誰也無法阻擋故人作古,又有誰能扶起千年的傳承?


故鄉,你不要凋零


石頭民居,是生命與大山的深深契合,那些滾落的山石隨著洪水來到村莊的河套,在某個時空與人相遇,與木相攜,促成了一種神秘的機緣,結束了千古歷史的冷漠,屋簷下便有了火炕、糧食,樑上有了飛燕呢喃,開始了人間煙火裡的溫情廝守。石屋給人以頑強的精神骨肉,祖祖輩輩從簡陋到精緻,始終堅守著它的靈魂,堅守著地域的自信。千年的定力,卻經不起現代大潮的衝擊。故鄉的石屋,連同它木格子窗欞上的窗花、門洞裡的彩燈、屋簷下的燕窩,一步步開始走向消亡,現代社會的同質化、快餐化、流水化吞噬了傳統的特質。曾經堅實的村莊已成為一個空洞的軀殼。新區也只是一個漂亮而洋氣的模型,那些傳統技藝的巧手們帶著深深的遺憾一個個逝去。過節的窗花、彩燈、甚至對聯幾乎全是集市上的流水線產品,失去了百花爭豔的自創魅力,連同那些麵塑供品也成了千家一面的作坊製品。那些巧手女人們手中栩栩如生的精雕細刻,只能留給歷史的記憶。

石頭,是大山的恩賜,它給予村莊久遠的庇護。村外的護村大壩,蒼老的肌膚長滿青苔,它修建於1963年的洪水之後,是全村男女老少汗水的凝聚,災後的社員們自己打石頭,自己燒石灰,自己配置三合土夯實基礎,並不富裕的大集體時代,靠自己的力量鑄就了銅牆鐵壁般的攔河大壩,擋住了無數次洪水氾濫。河上架起了兩座石橋,幾代無私的村幹部,巧奪天工的農民工匠,一群粗手鐵肩的農民,農耕社會最後一代集體精英,打造了村莊的堅實守護。

村口的老母閣,是一個村莊的神性庇護。通體的石牆,黛色的脊瓦,披著幾百年的風霜,它毫髮無損地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底層寬大的拱形通道,是村莊古老的流動命脈,改革開放之後,在它的側面開了公路,有關部門批准村外的學校圍牆可以擋住古老的通道,是故鄉具有傳奇色彩的土建築師杜吉昌橫刀立馬,以“喝斷橋樑水倒流”的氣勢逼退了這個施工計劃,保留了老母閣向外的通道,隨著老一代人的離去,它終究沒有逃脫被民居所堵的命運,好在這個村莊的標誌性建築還在,老柏樹還在,但已經失去了它玉樹臨風的固有風采。

文化,在無知的實用主義面前顯得那樣無助,真擔心哪一天一個“拆”字,讓它變成失傳的傳說。一個鄉村文化的傳承與捍衛,需要靈魂的契合,需要精神的高度,需要厚重的力度。有人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一個失去了傳承的村莊,再也沒有扛起石頭的堅韌與力氣,我不知道,誰能挽救走向凋零的故鄉。


故鄉,你不要凋零


作者簡介:許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於河北省井陘縣胡家灘村。1974年就讀於河北化工學校,畢業後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進入河北老年大學文學班學習,喜歡散文寫作。作品曾發表在《光明日報》《石家莊日報》《燕趙晚報》華盛頓華人報紙《美華商報》《中國人生科學》《老人世界》《太行文學》等報刊雜誌。著有散文集《香樹溝之月》現為中國人生科學學會家科院理事,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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