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衡:事業便是你的信仰

這是作家梁衡的文章,摘自《覓渡》。梁衡老師的散文多篇被選入中小學教材,文字好,思想內涵也好。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信仰,有信仰才堅忍,才能追求,才能有活力,這一生才會有滋有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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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事業便是你的信仰


幾年了,總為那次採訪後未能給你寫一篇稿而內疚。那實在是一次最普通的採訪,你也實在是一位最普通的女教師,做了一些最平常的事。以至於當時我都沒有想到要打開採訪本記錄,所以現在連你的名字都已忘掉,只記得姓白。

那天我在教研室裡等你,四張桌子,幾個條凳,桌上是小山一樣的作業本、教材、參考書,屋角幾個木櫃,櫃頂上是圓錐、圓柱等教具模型。你剛下課回來,方圓臉膛,微胖的身子,已四十五六歲年紀。手裡託著一個大三角板,一隻木圓規,衣襟上還有一些粉筆末子。我們寒暄幾句,開始說話。

如果說特殊的話,是你的身體。剛才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你走路的姿勢,話就從這裡開始。“文化大革命”時,你才20多歲,那正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有資本在男人面前驕傲,在事業面前憧憬的年華,也就在這時你精神上遭到從未有的折磨,腰也被打傷。你躺在單人宿舍裡,周圍整日是喧鬧的紅海洋,你卻如在冰窖,心中一片死寂。

“文化大革命”後,你到北戴河治病,隔著玻璃窗,望海面潮漲潮落,船來帆去,你的心復活了,但只活了一半——家是不準備成了,業卻一定要立。一出醫院你就上了講臺,拼命工作,開始打這場無後防的持久戰。45分鐘站下來你就腰痛如折。講課時,你無論是右手持書,或是在黑板上寫字,左手總是輕扶教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一種特殊的風度。你常在轉身時偷擦一把額上的冷汗,但那樣子好像隨便撩一下額前的短髮。你的抽屜裡常有止痛片和止痛針,只要骨頭縫裡泛起一陣酸楚,那劇烈的腰痛就要發作了,你趕快往嘴裡按上幾粒藥,要是上課鈴快響了,藥力已來不及,你就自己紮上一針。你是一架帶病運轉的機器,不靠電,不靠油,是靠燃燒毅力來驅動,竟一天不停地轉了十多年。你實現了出院時的志願,成了全校、全市的教學尖子,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聽說你的教案參加了市裡的教學成果展覽,我想看看,你說可多呢,在家裡。我隨你來到校園後的宿舍。這是一套一間半的單元住房,屋內擺設簡單素雅。書架、書桌、檯燈、單人床,還有一些簡單的炊具。這裡沒有一般家庭裡常見的大衣櫥,也聽不到老人的絮叨與孩子的嬉笑,讓人覺得不過是辦公室的延長。書架上一盆柔枝闊葉的吊蘭,輕輕地越過書層探垂下來,吐著淡藍的小花也袒露著主人的心境。你從床下拖出三隻大木箱子,我正發愣間,你將箱蓋打開,哎呀,全是教案,你像懷抱嬰兒那樣愛撫地將它們抱在桌子上,排成一行。我抽過一本,剛翻開,心就不由一顫,這是教案嗎?教案就是講課提綱,特別是數學教案,更是幾個公式、幾道例題就可了事。我上學時,有的老師乾脆只帶三支粉筆上講臺,以示自己胸有成竹,才華橫溢。而眼前這些按年按月編號的教案,我無法只用整潔來形容它的面貌,也不能只用藝術來比喻它的魅力,第一感覺竟是有一種精神從字裡行間溢出,充盈在我的面前和四周。我首先想到小學生的作業本,只有學生對自己的功課才會這樣的謹慎認真;我又想起手抄的經書,只有教徒對經典才會這樣的神秘和虔誠。這上百本教案一律用仿宋體寫成,分段、另行、空格都行止有序,數學公式都是漂亮的手寫體,那些外文字母美得像五線譜上的樂符。我吃驚道:“年年都是那個教材,你這個幾十年的老教師還用這樣費心?”你撫摸著教案說:“教材不會大變,但學生每年都在變,我不能用剩飯去喂他們。而且確實是教一遍就有一點新體會。”這時我才注意到,每本教案都用兩種墨跡寫成,正頁用藍色,是課前的備課稿,反頁用紅色,是課後的教學體會。有一頁上記著一個學生就一道題與老師的不同解法,你竟高興得連畫了三個驚歎號。不知怎麼,由這紅色墨跡,我又想到教徒的刺血寫經。這一字一題都浸滿了你的心血啊。教育就是你的宗教,就是你的信仰,你是以一個教徒的虔誠來對待自己的事業。


梁衡:事業便是你的信仰

那天正談話間,有人推門送來一封信。你隨手撕開,抽出信,卻又將撕下的紙條塞進信封裡。我不覺好奇,便問這條廢紙還有何用?你笑一笑說:“這是職業習慣。平時在教室裡要求學生不亂拋紙屑。教師就要時時示範,做個好樣子。”啊,我一下意識到你是在另一種嚴酷的做人標準下生活。我不由得看一眼牆上掛著的圓規、角尺(這不知是你用舊的第幾副了)。但人非鐵木,這樣畫地為牢,以身為規、為矩,要有何等的毅力、覺悟和犧牲精神啊。你就是以這樣高超的藝術無聲地塑造人們的靈魂。

你正在聚精會神地讀信,我知道你沒有別的親人,這信也許正是當年的那個調皮鬼學生寫來的。在你的木箱裡已有一大捆這樣的來信。陽光從窗戶裡斜射進來,勾出你端莊慈祥的剪影。我感覺到你臉上漾起的微笑,也傷心地發現你腦後散著幾縷白髮。我後悔當時沒有帶個相機。

也許是坐久了,感到你這個小房間裡幽靜中未免有一絲的悽清,我便忍不住提了一個俗氣一點的問題:“你總得有人照顧啊,比如不結婚,也可以抱個孩子。”這回你臉上沒有剛才那種一說話就露出的笑意,而是深沉地目視對面的牆壁嘆了口氣說:“許多關心我的人都提這個問題。有的介紹對象,有的同志甚至要將自己的孩子送我。但我都謝絕了,不願拖累人,也不願多分心。”你講了一件感人的小事。去年兩個女學生畢業了,上大學前來看你,她們說經過慎重考慮,也徵得家長同意,願做你的女兒,她們真心真情、流著淚求你答應。你看著這兩個跟了你6年的孩子,也掉淚了,說容你考慮一晚,明天再說。兩個女孩一臉歡笑地回家報告去了。可是第二天她們帶著小禮品和以女兒身份寫的祝詞進門時,你卻嚴肅地回絕了。我很為這件良緣未結而遺憾,連問這是為什麼。你說:“她們的深情我懂,也很感激。但是想了一晚上,我覺得世上師生之間的感情已是最純潔、最珍貴的了,何必又再摻進些什麼呢?”想不到你是這樣理解師生之情的。你把它看得很純,像一張白紙,不忍滴上一點顏色,雖然這顏色很美麗,但你還是隻要這純。

那天採訪完後我緩步走出校門,雖然心裡很激動,但茫茫然,總是找不到寫稿的由頭。你的毅力比得上居里夫人,你的頑強配當一個英雄,可是你卻在幹著最平常的事。你的生命之光不表現在耀目的一瞬或驚人的一舉,而是表現在默默地堅守、執著地進取。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難,做一個純粹的普通人難,為這樣的人寫篇稿也難。這種負疚之情一直折磨了我好幾年,你的形象倒越磨越清晰,於是我終於動筆寫下這點文字,不算什麼記述,只是表達一點敬意。

(原文題目:事業便是你的宗教)


梁衡:事業便是你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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