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臺，百花宴，金星雪浪的花海，白的刺眼，金的耀目。雖然明知道他不會來，我還是忍不住舉目四處尋找那個身影。
我想把之前在林場裡沒有說完的話說完。
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帶回去，藏起來。
兄長輕嘆：“只怕他不願吧。”沒關係，我可以等，一直等到他願意為止。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兩世。
沒有見到想見的人，卻遇見了不想見到的人。蘇涉，曾經的藍氏外門弟子，溫氏作亂時叛逃，如今在家鄉秣陵也開宗立派了。這樣的人，慶幸他離開了藍氏。
江澄將雲夢江氏的所有獵物貢獻出來分給了各仙門，暫時平息了眾人的不滿。他若知道，肯定又該生江澄的氣了。他那性子，從來不會委曲求全。況且這樣的退讓幾時能休？當退無可退時，又當如何？
有些人的貪婪和霸道真是不加掩飾。金子勳明知我姑蘇藍氏禁酒，偏要向兄長和我敬酒。他有句話說對了，我不喝，就是看不起他。
兄長不想金光瑤為難，無奈用金丹化去了酒力，我也可以，但不想。握住劍，沒有理會金子勳伸到面前的酒盞，若他再相逼，我就準備起身離席而去。這一生，藍忘機只會同一個人喝酒，而他，無可取代。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斜刺裡伸過來，奪走了金子勳手裡的酒盞，陰冷的聲音隨之響起：“我替他喝。”杯中酒一飲而盡，整個鬥妍廳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
心中登時一暖，他替我解了圍，只是和金氏的仇怨又多了一筆。他從無畏懼，也滿不在乎，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護得了他周全，因為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參加這無聊至極的宴會。
當“溫寧”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之時，舉座譁然，江澄已經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準備阻攔他。只是他認定的事情，誰又能攔得住？緊握住避塵，我腦子裡迅速想著整個金麟臺的路線圖。
“你這是自比為天嗎？這臉皮也太厚了些吧。”
“岐山溫氏沒了，蘭陵金氏就該理所應當地取而代之嗎？”
“你看看如今蘭陵金氏這行事作風，我還險些以為是溫王盛世呢。”
“這和岐山溫氏有什麼區別……連無辜之人都要隨便殺戮。”
語驚四座，句句戳心，連我都驚得禁不住低喚他：“魏嬰”。人的貪慾是永無止境的，貪婪和虛榮，會不斷擾動著人心，一個不知足，一個放不下，一步一步拉扯著人慢慢走進無法擺脫的深淵。可這樣的大實話，沒有人敢當面說出來，除了他！
他是“我見諸君多有病，料諸君見我應如是”的魏無羨！
他是“我魏無羨要殺誰，誰能阻攔，誰又敢阻攔”的魏無羨！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魏無羨！
他是為報溫情溫寧的救命之恩，寧可與全世界為敵的魏無羨！
眼見得眾人劍拔弩張，他的陳情也開始冒出縷縷黑煙，繚繞的霧氣開始讓他近乎猙獰的面目變得模糊。我一字一句道：“魏嬰，放下陳情。”
不可以，不應該，不能夠，今天的時機不對，場合不對，所有人都會認為是他挑起事端，是他先動手傷人，是他強詞奪理，給他本已狼狽的名聲再抹一筆黑。雖不懼流言蜚語，但終究難堵悠悠眾口。
聽到我的聲音，他身形微頓，攥住陳情的手往下壓了壓。當陰冷的聲音數到“二”時，色厲內荏，已是強弩之末的金子勳就招架不住，供出了溫寧在窮奇道的事情。
他沒有片刻停留，轉身疾走。擦肩而過時，四目相對，他的眼神竟異常溫柔，有些無奈有些悲涼，還有些……不捨。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他又是一個人，一支笛，走出了大廳。
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與我的影子交匯重疊了一下，又瞬息分開，消失在臺階盡頭。曾經我以為自己是這世間唯一與影子作伴的人，現在又多了一個他。其實，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只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他孤寂的背影，象刀子一樣狠狠扎進了我心深處，翻攪出無邊無際的苦楚。那一身黑衣，與道旁的金星雪浪形成鮮明對比。天際高飛的雄鷹總是形單影隻，地上的烏合之眾往往成群結隊。
即使他走了，有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金光瑤走到兄長旁邊嘆氣：“這個魏公子真是太沖動了，他怎麼能當著這麼多家的面，說那樣的話呢！”
“他說的，不對嗎？”一向在這種場合不言語的我，第一次發聲，為他辯護。他不在，也不能任人把髒水隨便往他身上潑。
“對，是對。就是因為對，所以才不能當面說啊！”
好一句對才不能當面說！許你們殺人放火金腰帶，難道要他修橋補路無屍骸嗎！許你們濫殺無辜強取豪奪，不許他伸張正義鋤奸扶弱嗎！當他做對的時候，沒有人會記得；當他做錯的時候，連呼吸都是錯的。
這是一個有罪惡卻無罪惡意識，有悲劇卻沒有悲劇意識的世間。這樣的世間，不僅他失望，我也失望，又豈是兄長一句“如今的魏公子，確實已心性大變”能說得通的。
一刻也不想多呆，向兄長躬身行禮告辭。兄長又像每次那樣靜默良久，微不可察地一聲嘆息道： “去吧，盡力而為。”兄長知道我又要去找他，兄長也知道，每次去找他後，我都會受傷，而且一次比一次重。雖九死其尤未悔，我卻甘之如飴。原來喜歡一個人，真有“含笑飲砒霜”的感覺。
伴隨著傾盆大雨的漆黑夜晚，總是讓人有不祥的預感，彷彿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要將一切吞噬到黑暗盡頭。
心急如焚地趕到窮奇道，撐傘的手第一次有些微微發抖。我怕來不及，我怕無法挽回，我怕，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冥冥中，我徒勞地想再抓住些什麼，卻又像這雨絲一樣，全部從指縫間漏了下去。
馬蹄聲響，地上的積水四處飛濺，劃出一道道亮白色的孤線，又無力地落下，形成新的水窪。天上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滿是雨水的面頰。身後馬上，一群老弱婦孺，臉上和身上的腥紅在閃電下格外地刺目。
他在我面前勒住韁繩，一步，兩步……小心翼翼地後退。他眼裡的悲憤，與我眼底的悲傷，像這雨水般交匯在一起，在這天地間瀰漫開去，又籠罩下來。兩顆心都疼到無法呼吸，無法言語。
相顧良久，他終於嘶啞著開了口：“藍湛，你來阻我？”
我，好像這麼急趕過來是來幫你的，可我不知道，究竟怎麼樣做，才是幫你！拉你回正道大統，你身後的這幾十條人命怎麼辦？和你一起保護他們，姑蘇藍氏怎麼辦？
顫抖著開囗：“魏嬰，你要去哪兒？”
你要帶這些人去哪兒？佛說一切眾生皆平等，可實際上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不平等。這些溫氏的人被打上了囚徒的烙印，只會面臨被圍剿被追殺的結局，就像當年溫氏追殺你和江澄一樣。
你以為天大地大，總有你們的容身之處。可金麟臺上的那些人是不會放過他們，和你的。他們只是忌憚你手裡的陰虎符，一旦有了機會，他們絕不會手下留情。
寒氣蝕骨，侵入我的四肢百骸，心裡彷彿結了冰，沒有一絲熱氣。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你要想好，此一去，便是真正的離經叛道，不容回頭。”
將這些人從金家的場地帶走，等於給了金家一百個討伐你的借囗。而且，你將徹底同溫氏餘孽劃上等號，等於你永遠失去了迴歸正道大統的機會，等於宣判你就是邪魔歪道，等於你，人人得而誅之！
“離哪本經，叛何方道！”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一起許下的諾言！”
“如今你告訴我，孰強孰弱，又孰黑孰白！這難道就是你我視死守護的諾言！”
眼前恍惚又浮現出那個放飛孔明燈的白衣少年郎，“鋤奸扶弱，無愧於心”，金麟臺上的每一個人都曾說過類似的話，射日之徵時更是信誓旦旦！可為什麼到頭來，這天地間只有這少年，一個人在拼死堅守當初的諾言！
“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我一定要救他！”
終於明白我的孤獨和他的孤獨有什麼不同。我的孤獨是沒有人陪伴，而他的孤獨是沒有人理解。這從來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他救溫寧，不只是報恩，更是在守護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諾言！他以一己之力，向這世間發起了挑戰！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風起於微萍之末，人終於人性之初。
滾滾驚雷，一道閃電劈將下來，彷彿用盡全身力氣，想將這汙濁的塵世照亮，可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而那個全身溼漉卻依然筆直挺拔的身影，在雨水的反射下，竟自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成為這暗夜裡唯一經久不息的光源！
他從腰間取下陳情，緩緩抬起，伴隨著無限悲涼的聲音，兩道清淚最終奪眶而出：“如果我和他們之間必有一戰，那我寧願和你一決生死，死在你含光君的手上，不冤了。”
最後三個字，輕顫著，幾不可聞，卻如同千斤巨石般猛砸在我胸口，那裡登時破了一個大洞，狂風冷雨肆無忌憚地猛灌進去，幾欲將我整個人撕成碎片！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幾個時辰前在獵場，我還準備拉著你的手向你表白心意，可為什麼僅僅幾個時辰後，我們竟然就要拔劍相向，你死我活！你是我放在心裡，要愛護一生一世的人，怎麼可以……死？誰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麼？誰來告訴我這人間究竟怎麼了？
自母親離世後，再沒有流出過的眼淚，自眼角緩緩滴落，和著悽風苦雨，又冷又鹹。我一直以為，眼淚應該是熱的，它帶著身體的溫度。可我的眼淚，它怎麼，會是冰冷的？
我們兩個人，第一次為對方流淚，竟是在這個雨夜。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自此之後，每到雨夜，滿眼滿心全是他的淚，在我的心上烙出無數的疤。
心有千斤，腳似沉鐵，緩緩後退的幾步，卻已使出了洪荒之力。手中的一紙羅傘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如同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抬眼定定看著眼前人，想要記住，他所有的一切。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可天上月時時得見，而眼前人，此一別過，卻是冰火兩重天！一寸離腸千萬結，猶恐相逢是夢中！從此後，我又是一個人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看著我流淚，看著我心碎，看著我退開，攥著陳情的手骨節發白，馬上身姿動了一動，卻終是沒有下來。
打馬揮韁，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駕”，卻透著無比的淒涼悲愴！每一下馬蹄聲，都彷彿是砸在我心上的重錘，漸弱漸遠漸痛！馬上人沒有回頭，只留給我一個漸漸模糊的背影。連著幾道閃電，卻清晰映出他劇烈聳動的肩膀。
傻瓜，你哭成這樣，怎麼能看清前方的道路！要是摔了誰來揹你？
可其實我才是更傻的吧，我竟然連一把傘也拿不住了，任它跌落地上，任星星點點的泥水濺在雪白的衣襟上，任大雨瘋狂地自天而降肆虐全身。抬起頭，看著那蒼茫的天空，淚水和著雨水兀自滾落，這人間，實在是不值得！
魏嬰，我，我們，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我以為，這一晚，便是我一生的至暗時刻。可沒有想到，還有一場更大的人間煉獄，在等待著我們，它要我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去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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