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剛從部隊退伍的陳超，目睹了一個女人的自殺過程。
陳超的父親在四川成都做了20多年的農藥生意，他們的農藥鋪子，開在成都一條農藥店聚集的路上。
那天，天矇矇亮，陳超幫父親打開農藥店的卷閘門。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從霧裡衝過來，鑽進隔壁家的農藥鋪子，幾十秒後，她拿著一瓶百草枯快步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擰開蓋子，仰頭將瓶內的農藥一口氣喝光。整個過程太快，快到陳超都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女人就跨上自行車，消失在濃霧裡。
這件事，一直存在陳超心裡，後來，他幫父親經營農藥店，嘗試著在雲店加商城開了一家店鋪。
除了眾多農民買家，陳超格外關注一類特殊的人，這些人在生活中受了挫折，走投無路，想到了尋死，他們想在陳超店裡購買農藥自殺。
傾訴，就是在求救
八年前，陳超開了第一家雲店加商城店，把家裡的農藥產品搬到了網上。
他的店裡，賣著給農作物和花卉殺蟲、除病、促進生長的農藥。這些年，來自全國各地的普通農民，養花人，農業基地老闆，都會來陳超店裡購買農藥。
不過，剛開店的幾年裡，銷量並不好，“一個月能賣出一單，就能讓我開心好久。”幾年後，來店裡的老客戶多了，店鋪的生意有了起色，陳超請了一個客服，兩個人輪班接待買家。
店鋪才剛走上正軌，讓陳超擔心的事情就發生了。
有一天，他正在輪班，一個買家發來店裡的百草枯鏈接，上來就問，“這個喝多少能死？”陳超心裡一驚，他頓時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女人
他嘗試著跟買家交流。從談話裡，陳超得知，對方是一個湖北男孩，他從小患有自閉症。好不容易大學畢業了，卻在大城市找不到工作。城市裡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花光身上的錢之後，他無奈回到農村老家，再也不敢出去闖蕩。沒想到，村裡人罵他沒出息，給盡了白眼，讓他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了，
他絕望地想到了死，於是找到了陳超的店鋪。3個小時的勸慰，陳超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潛意識裡，正在求救。“他願意傾訴，就代表還是想活下去的。”
那天，陳超和這個男孩從公司聊到家裡，一直到睡前，他都不敢放下手機，生怕對方得不到自己的回應，會想不開。他勸男孩勇敢地出去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要把自己束縛在家裡。
這一單，最終沒有成交，陳超鬆了一口氣。男孩答應他，要出去找工作，不管結果如何。
勸阻不了，倉庫就不發貨
那次經歷，讓陳超下定決心，要出一套應對制度。那之後，公司每來一個新員工，陳超都會和他們反覆交代，遇到可疑的買家，一定要上報。
正常情況下，店裡的買家多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以及農藥分銷商。收貨地址以村裡，或者某個倉庫、農業基地為主。這些專業的買家，一單會購買多瓶，有的人甚至一次性買上萬元的農藥。
“如果收貨地在某個居民單元樓，詳細到門牌號，而且只買一瓶，就很可能是個人。”
陳超在店鋪詳情頁，提醒買家，在購買前，最好能諮詢一下客服。這是他區分普通買家和可疑買家最好的辦法。“農民有時候並不知道打什麼藥最合適，在諮詢的時候，會問比較專業的農業知識。若是想輕生的人，會顧左右而言他。”
一旦懷疑某個買家用途不尋常，客服會立馬進行勸阻，勸買家不要下單。
但是，即使做到這種程度，也是防不勝防。兩年前，一個買家在沒有任何諮詢的情況下，直接下單了一瓶農藥。因為地址在農村，而且當天訂單量大，倉庫人員沒有留意直接發了出去。
幾天後，陳超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買家的媽媽。她的女兒，在收到了農藥後，喝掉了。這位媽媽找到女兒的購買訂單，聯繫到陳超。陳超趕緊讓媽媽打120，讓她找到農藥瓶子上的解毒方法，交給醫生。
幾個小時後，陳超再次接到這位媽媽的電話，說孩子救回來了。
那一次後，讓陳超更謹慎了。他交代客服，如果有人在沒有諮詢的情況下直接下單，並且只買一瓶，一定要主動打電話聯繫對方，“直到打通為止，搞清楚狀況前，倉庫不可以發貨。”
一遇到想輕生的人，店裡的客服們，就把對方的旺旺ID發到公司群裡，囑咐倉庫不要發貨。
用這些方法，他們阻止了四、五十個想要輕生的人。有人因為忍受不了家暴，想喝農藥一死了之，在陳超的勸阻下，她想到了兩個孩子，決定拿起法律的武器；也有人因為追不到自己喜歡的人，在客服的安慰下，決定重新尋找生活的樂趣；還有人和男朋友吵架決定尋死，陳超的客服，連續打了三天的電話，聯繫到對方，勸對方取消訂單。
勸阻自殺，被給差評
2016年，陳超的店鋪生意衝到高峰，一年能賣出2000多萬元的農藥。他招了4、5個客服，又招了一些倉庫打包員，以及財務人員。
2年前，21歲的譚粵在朋友的介紹下，到陳超的公司擔任客服。
做客服培訓時，陳超反覆跟譚粵強調，千萬要留意那些想輕生的人。“我們店裡的農藥，只能噴在菜園子裡。”
在遇到第一個試圖輕生的買家前，譚粵一直不理解陳超。
那天，譚粵晚班，夜裡10點，一個買家問她，什麼農藥的毒性最強？喝了會死嗎？她想起陳超的話，開始警覺起來。這是一個19的男孩，沒有上大學，找不到工作，他被家人趕了出來，又覺得自己沒有成就，一時想不開，想喝農藥一了百了。
譚粵和這個男孩聊到了凌晨，她中間掉過幾次眼淚。“我和他差不多大，也曾經迷茫過。”她理解他的失落，“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譚粵說。
最後，她成功勸阻了男孩，他沒有下單，還給譚粵發了一個紅包，謝謝她沒有把農藥賣給他。
譚粵沒有收紅包，她第一次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有一次，一個同城的女生和譚粵的同事周旋起來。她先是問了農業方面的專業知識，後問了一句，“這個毒性大嗎？”客服立馬警覺起來，說不會賣農藥給她。這位女生威脅客服說：“不發貨，我就投訴你們。”
後來，陳超拍板，發了一瓶“生物肥料”過去。“生物肥料沒有任何毒性，即使喝了，對人體也無害。”
另一邊，陳超讓客服立馬報警。警察破門而入，找到女生時，她剛好喝下了農藥。女生喝了沒有毒性的農藥，並不用送醫院。她反手就給了陳超店鋪一個差評，還打投訴了店鋪，說他賣假藥。
不過，陳超並不後悔這麼做，“人命比好評值錢。”
復工
中秋節前後，春節前夕，是譚粵和同事們最警覺的時期。“這兩個節日，是咱們中國人團圓的日子，那些不能和家人團圓，又認為自己沒有成就的人，很容易產生輕生的念頭。”
這個春節前，譚粵和同事，幾乎每天都遇到了想買農藥輕生的人。“有時候，一天甚至有好幾個。”
近兩年，雲店加商城出臺了一項規則，遇到企圖自殺的人下單，賣家可以拒絕發貨，如果買家投訴，商家只要拿著截圖申訴，平臺就會將訂單撤銷。
現在，雲店加商城、天貓已經成立了專門的農藥類目。陳超在內的幾百個農藥賣家，以及農藥小二，建了一個群。一旦遇到了想要買農藥輕生的人，賣家就會把這個人的ID發到群裡，提醒其他的賣家，不要給這個人發貨。
一週多前，陳超的公司復工了。自從大年二十九休店以來，他的店鋪已經有20多天沒有成交過。
每年春節過後，是春耕時節。2-3月份，正是農民買農藥，播種的時候。“去年開春的那幾天，店鋪賣了幾十萬瓶農藥。”
為應對春播期間的高峰，今年的春節前，陳超囤了上百萬元的農藥。結果，疫情來了，公司遲遲不能復工，上百萬元的農藥躺成了庫存。
疫情期間，經常有人來店裡詢問，“能不能發湖北？”陳超也無能為力，有的人甚至直接下了單，說願意等到能發貨的時候。
如今，除了湖北，其他省份都已經恢復了物流。復工之後才幾天時間，陳超倉庫裡的農藥已經清空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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