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哪年哪月，只因細思極恐，不願憶起。
其時我已離開公安，調入檢察院。工作性質變化，不再出各種現場，而是面向公安，處理他們在執法活動中出現的一些損傷或死亡案件，以及對他們出具的法醫鑑定文書進行復核。
那天接到報案：某基層公安派出所抓獲了一個偷盜電纜的嫌疑人及其情婦，民警帶那女人回其住所搜查，女人說肚子餓，泡了一碗方便麵，沒吃幾口就突然死亡。屍體已送殯儀館，需要查明死因。死者系麗水人，已婚離異，育有一子，隨前夫生活。公安局正在跟死者家屬協調，商討後續事宜。
我與助手趕到殯儀館時，家屬尚未到場。公安派出所有十多人在場，其中有Z法醫。我在公安系統多年，與Z法醫是老相識，知道他是個認真仔細的人。剛參加工作時，去市局商討案子經常遇到，向他請教過不少問題。
我向他討教對死因的看法。相識多年，現在他卻打起了太極，滿口推脫，甚至有些隔岸觀火的味道。大意是說：這個事情很難辦，查得出是你們檢察水平高。這個屍檢要做大解剖，把全部臟器一次性取出，再仔細檢查，還不一定查得出什麼。這樣的解剖他也沒做過，不知道怎麼弄，看你們水平了……
原先的同行同道同路人，如今因分屬不同系統，成了隔岸人。我只能笑避一旁，獨自尋思：根據公安提供的情況，死者一直處在監控狀態，搜查房間時沒有脫離民警視線，肚子餓想吃泡麵，也在民警看管之下，只吃了幾口就突然死亡。想要服毒自殺很難，房間裡也未見劇毒農藥。是泡麵有毒？食物中毒與常見毒物致死，不應該如此迅速。那就是突發性疾病猝死？心血管系統疾病的可能性較大。但不能排除中毒！什麼毒物呢？
等了一個多小時，忽然通知說，暫時不解剖，家屬不同意，在提條件。
兩天後，等公安派出所與家屬談妥了補償金額，再次去殯儀館屍檢。此時我早已聯繫好省院負責毒化檢驗的C科，邀請他前來參與驗屍。這是救命一招！
小小解剖室，聚集了十多人，有省院的法醫、毒化，有市局法醫，有當地公安法醫、照相，有負責警戒的民警，有家屬代表，還有我與助手。
按常規程序檢驗、解剖。沒有外傷。屍表、肌肉、血液紅得鮮豔，我讓負責記錄的同事作了標註，但沒有多想。胸腔，腹腔，心臟大小正常，未見內臟器官出血。取胃，鉗子夾緊，切下，直接放入密封袋。此時我有點偷懶，想著省院負責毒化檢驗的C科就在旁邊，直接給他帶走檢驗吧。按常規，我應該把胃剪開，查看胃內容物、消化程度，判斷進餐時間，甚至湊近了嗅聞一下，有無特殊氣味，是否有機磷農藥中毒。我偷懶了——這是關鍵救命一步！
第二天下午，省院C科打電話給我：死者系氰化物中毒死亡！胃內有大量“山鈉”顆粒！
瞬時，我頭皮發麻，冷汗直流！我竟在死亡邊緣！死亡竟如此逼近！死神擦身而過，在我耳邊吹了口氣！
如果我按常規操作，把胃剪開檢查，氰氣逸散，充滿狹小的解剖室，現場的十來個人，尤其是屍體周圍的幾個，將無一倖免，倒地身亡！
我好半天才回過神。死亡離我們從來不遠，它一直潛伏在身邊，隨時可以暴起突擊。我們不能預知死期，活著的時光才屬於自己，握緊，感知，讓它在指間滑過，畫出優美的軌跡。但我真的不知死亡竟是如此逼近！
事後公安反饋，在那女人租房門後，搜出了好幾包“山鈉”，是那個嫌疑人平時用來毒狗的。女人趁民警不注意，吞服了大量“山鈉”。
恐慌！恐懼！恐怖！當時發現皮膚、肌肉、血液鮮豔，覺得異常，但未細想。教科書上說：氰化物中毒，皮膚、血液會呈“櫻桃紅”色。可那時我連櫻桃都未見過，何從知道是“櫻桃紅”？冥冥中自有天意，事先考慮了多種情況，請來省院C科，又偷懶了一下，才未釀成滔天大禍。
險死還生！現在活著的每秒，都是例外。我開始以旁觀者的視線看待自己，人生沒有更好也沒更壞，虛幻的榮光消散不見，我只想活得實實在在。沒有名利衝動，沒有邦國幻想，不相信幸福，不相信痛苦，不相信陽光，不相信黑夜，不相信所有可以說出的秘密與真理，自在、自為、自由，是存在的理由。
去年，公安法醫組織案件會診，邀請我參與。討論結束後，Z法醫發起牢騷，說法醫工作又髒又累，像個馬桶吸，活兒幹好了，功勞沒你的份，幹不好，責任都是你的。
當時我坐在他旁邊，說起這件陳年舊事，依然脊背發涼。
他說：我當時看著，心裡嚇得發抖。
我說：你們事先知道是什麼死因？
他說：我們一開始就知道，那女的一死就發現了山鈉。
我說：那你們怎麼不說？
他說：這個我們不能說的，查出來是你們水平。我真的嚇死了。
我啞口無言，心裡陣陣發冷，冷到了骨子裡。人性，人心，居然可以冷到如此程度！僅僅因為分屬不同系統，想要掩蓋不能掩蓋的真相，卻看著我們徘徊在死亡邊緣，隨時可能摔落深淵，卻不出聲提醒。我一直以為最冷不過屍體，最寒不過死亡，想不到人心比屍體更冷、人性比死亡更寒。我一直以為，哪怕面對屍體，也該保持人性的溫度，想不到穿過溫情的面具，會墜入黑暗深淵。
我願意相信這不是他的意願，無怨無仇，不會成心相害。這應該是他們局內討論決定，出於領導意志或集體意志，他是秉承指令，不得不然。可是相識多年，雖非朋友，總還有同行之義；人之為人，總還有善惡取捨，怎麼可以罔顧法理人情，置人於死亡邊緣？
天使在唱歌時，魔鬼正在舞蹈。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能被魔鬼同化，我不相信世界，但依我願意把人生想象得美好一些，把人心想象得善良一些。人可以不勇敢，但不能不善良。保持人性的溫暖，在黑夜行走，不被黑暗吞噬。即使在地獄之王的臺階下，也要有天使般的微笑。
死亡只是瞬間，生命卻有無數可能。向死而生，向陽花開，穿過黑夜，每一縷光線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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