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順:學術這條“瘋狗”,咬得人連排下風的功夫都沒有

我這個題目是從著名文學評論家、文學理論家黃子平先生那裡“偷來”的。黃先生被譽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第一小提琴手”,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跟錢理群先生、陳平原先生在北大逼仄的屋子裡閒扯淡,扯著扯著就扯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大話題,後來以《20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為名出版,原汁原味,元氣淋漓。黃子平先生曾說,文壇像條瘋狗,追得人連停下來撒泡尿的功夫都沒有!這個版本是我親耳聽自白燁先生之口。2005年在陝西師範大學老校區聽白燁先生講座,白先生說他每年要開一百多場文學評論會,平均三天左右就得讀完一部作品。他那種級別的人物,說話“一言九鼎”,甚至一言之下操控著作者的“生死存亡”,無論如何不能濫竽充數,每次開會時都得對作品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細思來,白先生怎一個“累”字了得!他引用黃子平先生的話,真真切切有感而發,聽起來就像老家門後發黴的一缸酸菜,一點都沒有岐山醋的酸醇味道。黃子平先生的這句名言,還有另一個版本:創新的狗追得我們連撒尿的功夫也沒有。相比而言,“白燁版”說得更過癮!

“偷”了黃子平先生的“聖女果”,總得改頭換面化妝一番,於是出現“排下風”這個怪模怪樣的生僻詞。“排下風”者,佛教界委婉說法也,即是從身體下孔排出廢氣。解釋至此,或許捨生忘死捍衛學術神聖性的偉大衛道士們,會給我這“狗頭”傾下一盆汙血,令小鬼見到我都嚇得拔腿就跑。因此我得拱手申明:鄙人決無褻瀆學術的卑鄙用心,學術在鄙人的“小心眼”裡可是充盈天地的高尚事業!歷代真學者、真學術在鄙人心裡都矗立著一座浮屠,沐手焚香都來不及,何敢放肆浪言!

然而,我是個不三不四的人!本是俗漢一坨,卻經常附庸風雅;不是學者,又隔三差五寫一兩篇“瞎嘿唬”人的“論文”;資質愚鈍,卻雜七雜八讀這學那;木訥傻呆,又三教九流的朋友風雲於五湖四海。正因為不三不四,才沒有太多的條條框框,管它白芍五味子,還是當歸王不留行,統統裝進我的“中藥屜子”裡,用時撮在戥子上一稱,就可入經入髒,祛病強身。也正因如此,才弄出類似“法蘭西學院的記者和《費加羅報》的教授”這樣的嘲諷來。且罷!且罷!只有我這樣不三不四的貨色,才偶爾說一兩句貌似不正經的老實話——學術這條“瘋狗”,咬得人連排下風的功夫都沒有!

常常聽老學者諄諄教誨:學術是慢功夫,無法速成,只能厚積薄發。錢穆先生門下高足、臺灣已故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說,他寫《唐代交通圖考》花了二十多年功夫。民國佛教居士周止庵先生寫《<心經>詮註》花了十四年時間,康德思考《純粹理性批判》也是十數年精勤磨劍。姚大力曾經深情回憶自己師從著名蒙元史專家韓儒林先生的情景,韓先生每寫一篇論文,都是在對材料幾乎“竭澤而漁”之後,反覆運思,與師友同手琢磨,文稿“養在深閨”數年之後才拿出發表。這些學人樹立了治學的標杆,令人肅然起敬!然而,曾幾何時,這些偉岸的標杆被“數字化”管理的狂風暴雨摧殘殆盡。學生拿學位,教師和科研人員評職稱,都是掐著秒錶計算時間節點,若一步落後,有可能冷落糞坑,難有出期。於是乎,論文漫天花雨,著作炮轟連城,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打開“知網”,輸入關鍵詞,勇敢地點下鼠標,“唰”一下飈出成百上千條信息。每當此時,我常常只有一個感受:窒息!在“格式化”、“數字化”管理高歌猛進的時代,但凡與學術沾點邊,哪怕跟學術攀上“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都要“炮製”論文才能獲得解除“鐐銬”的押章。而要“炮製”論文,總不能無視那些浴血奮戰在這一領域的“前輩”們,是他們的血淚鑄就了我們“新的長城”,我們登高望遠,他們就是我們最堅實的根基。古代在大街上打把式賣藝,也要事先“拜碼頭”,否則被滅掉還以為閻王爺是他親家。學術亦然,瞄上一個題目,就得先“拜碼頭”,在這些“李爺”“王爺”的“金剛鑽”前恭敬頂禮。當今時代,妄想找一個別人從未撒過尿的題目幾無可能!就算躲在鳥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裡,鑽研世上沒幾個人能看懂的“高精尖”學問,也總會有前人的足跡延伸在地平線的遠方。所以,閱讀前人的成果是根本無法繞開的“火焰山”。而在人文社會學科裡,或皓首或青顏的“前輩”們以其神仙妙手奉獻出了浩瀚的成果,而且不斷有新的成果冒出地皮,轉眼間桃之夭夭。追蹤這些成果,想在自家後花園裡種出一兩朵喇叭花,常常會被噴井而出的新成果衝擊得狼狽不堪。學術貴在創新,創新的“狗崽子”總是“追咬”得“老狗”疲於奔命。還是那句話:怎一個“累”字了得!

有時聽到或讀到前輩大腕金針度人:選擇性閱讀高級刊物上的重要文章,即可佔領制高點。這是大實話,絕對沒有忽悠人的意思。高級刊物的文章質量肯定上乘,就像皇宮裡的女子,絕大多數皮囊出眾。可我心裡嘀咕:全國某一專業領域的刊物屈指可數,而投稿的作者多如牛毛。那些高級刊物三分之二的版面長期被“大牛”佔據,眾多的“偏將”或者如我一樣的“龍套”只能“嫁給”次等刊物了。這些被迫“下嫁”的文章中不乏“才色俱佳”的“麗人”。並非名媛佳人個個都能嫁入豪門望族,鳳凰落入雞窩的情況並不少見。當年的秦淮八豔,有幾位嫁得好看的?嘀咕至此,我就對次級刊物也“刮目相看”,希望從鵝卵石裡淘出幾枚金子來。如此這般,稍微做道小學一年級的算術題,就知道在追蹤“前人”成果上需要損殺多少腦細胞。而且當今學術界的成果,正像我當年臉上的青春痘,每天都有“新疙瘩”毫不客氣地冒出來。人生也有涯,而學也無涯,以有涯求無涯,殆矣!唉!讀書人一聲長嘆!

二十多年前,文學刊物是香餑餑,學術刊物是解放以後的裹腳大姑娘,倒貼都門可羅雀。可是,風水輪流轉,如今的學術刊物君臨天下,學者半學者們都得對之山呼萬歲。在狼多肉少的殘酷現實下,茫茫一大片作者張著血噴大口虎視眈眈,盯著每家學術刊物的那幾頁版面。而學術刊物編輯們個個練就了“化功大法”,瞬間將你的功力吸收殆盡。誰不遵從學術刊物和編輯的規矩,那種結果可怕得不敢想象。除非你永遠告別學術,隨便找個“廟子”收幾文“香火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隱居東海三山,也會有仇人或者情人追蹤而來。金盆洗手,閉門封刀,退出江湖,只是一廂情願而已。學術的江湖大了去了,我輩小子只好供著學界“老爺子”,隨時備好速效救心丸和狂犬疫苗,接受“瘋狗”的追咬。當把“打棍棒法”修煉得出神入化,那就不在乎瘋狗還是綿羊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