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清明: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老一輩習慣過陰曆,3月26日(陰曆三月初三)是姥爺的的祭日,我最愛的姥爺,走得那年,我十三歲。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的死亡。

這一天,也是定格海子25歲人生的日子。

往後兩天,是伍爾夫的祭日。


1

由伍爾夫之死想到的“生命意義”


1941年3月28日的上午,伍爾夫給丈夫和姐姐寫完信後,把信放在壁爐邊,來到家附近的歐塞河,將那把陪伴她多年的手杖擺在岸邊,然後在自己口袋裝滿石頭,緩緩沉入河中。

生命的最後十年,原本就罹患精神病的她,更加脆弱。從13歲那年母親去世,這種癲狂就開始發作。優雅、睿智的外表與談吐,內心是崩潰、瘋癲的,她深陷並沉迷其中。

伍爾夫曾這樣描述落日景象:“鮮明、熾烈的邊緣,觸及灰色天空時,那光亮的強度就熔化且暗淡了下去,始終沒有清晰的可界定的輪廓……這是日落的關鍵所在,不過……還有另一種燦爛,它其實出現在反照中,但是其本質在壯麗和完美方面並不比原初的更遜色。”

似乎也是對自己人生的隱喻。只有通過寫作,這種對她而言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方式,伍爾夫才能遠離死亡的誘惑,才能獲得出現在反照中的另一種燦爛。

愛情與死亡是文學永恆的主題,而政治就像幽靈一樣,徘徊其中。她無法擺脫這個幽靈,有驚無險度過那場風浪。1938年9月14日,伍爾夫在日記裡寫道:

“人們似乎再度回到了1914年(注:一戰前夕),卻連1914年的幻夢都沒有了。在意識之中,一切都墮入了深淵。”

她的小說被指“倒退”、“錯誤的方向”,她無力應對,再也無法自由定格腦海中那些稍縱即逝的“有意味的”永恆瞬間。就在她去世前一年,她的房屋遭到轟炸機襲擊,起先她還以為那聲巨響是丈夫關窗戶的響動,當她明白過來後,只是挪了書桌的方向,捕捉到一個新的視角來觀看遠處的景色,抽了支菸,繼續寫作。

焦慮沒有消散,她一直在懸崖邊緣,只是這一次,誰也救不了她。在那封留給丈夫的信中,伍爾夫寫道:“我感到我一定又要發狂了。而且這一次我不會康復了。我開始聽見種種幻聲,我的心神無法集中。因此我就要採取那種看來算是最恰當的行動……我無力再搏鬥下去了……現在,一切都離我而去,剩下的,只有你確鑿無疑的善良。”

清明: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弗吉尼亞·伍爾夫,這位英國意識流女作家,終究被那被她描述為 “漫天撲地蓋過我的波浪”帶走了。墓碑上,丈夫倫納德為她刻下了小說《海浪》中的最後一句話:“死亡是敵人。我朝你衝去,不屈服也不退縮。啊,死亡!海浪在岸邊粉身碎骨。”

生不可以選擇,但死可以。從海明威、馬爾克斯、傑克·倫敦、博爾赫斯到川端康成、太宰治…無論東西方,這些書寫偉大作品的作家,總是不願與人世的險惡與哀傷和解,不是了結自己性命,就是終生與死亡斡旋。

高處不勝寒。天賦異稟的他們,死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生,而非生命的句點,亦可延續純良、乾淨。他們生前洞察人性和時代的症候,嚮往光明、仰望太陽——那對於普通人耀目到不敢直視的太陽。他們死後化作星辰,依舊生長在深邃的夜空,孤獨卻永恆。

對於普通人,一般經歷三代就會被遺忘在這個世界上,就像我們基本只記得自己祖父的名字。一個人死了,真正能記住他的人只有父母和孩子(如果有的話)。討論生命的意義,不管是多麼深刻的見地,有時也顯得那麼虛無和荒唐。對於一個普通人,無法抽離瑣碎的現實生活去認真思考這些形而上學的問題。這些思考的片刻稀有,但不多餘。

較早時候讀過毛姆的《人生的枷鎖》,很厚的一本自傳色彩小說,具體情節記不大清了,但沒忘記結尾:歷經種種變故,對人生的意義曾反覆懷疑的主人公菲利普,找尋到一種比“意義”更重要的東西——內心的寧靜。

遵循自己的心意,找尋內心的寧靜,這是從毛姆那裡收穫的答案。正是死賦予了生,它的所謂“意義”吧,講不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樣的話,誰都難逃一死,但這並不妨礙走這世間一趟,曾經充分地活過。


2

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我至今還記得初中姥爺去世的那天,在學校做課間操,不聽使喚搖擺肢體動作,上課也完全聽不進去老師講了什麼。

黃昏,在教學樓前看到夕陽漸漸消失在操場盡頭;放學回家,沿著姥爺幫我考察過的公交車路線。當最後一抹日光傾瀉在公交車頂時,我依舊在等車,周圍盡是有關剛才考試的討論……我只覺得吵。其實一切與昨天無恙,只是,我的姥爺不在了。人的悲歡不相通,我就沒跟別人提。有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我還沒那麼成熟啊,就要學著像個“大人”一樣,冷靜地不動聲色。

清明: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會說話的“哆啦A夢”

到家,坐在那熟悉的沙發一隅,那是過去姥爺的座位,他每天坐在那裡看著電視裡永遠也播不完的《濟公外傳》或是《封神榜》,看著看著就仰著頭睡著了。看到書架上那個會說話的“哆啦A夢”,那是姥爺帶我去吃肯德基兒童套餐的贈品。翻著那本《紅與黑》的袖珍版,那是和他在一個小書攤買的……整整一年,姥爺曾跟我一起去過的地方、我們見過的東西,只要一碰到,哪怕微微沾邊,都深陷回憶。直到快中考了,才走出這段有關離世的泥濘的路,正視姥爺已經不在的事實。相信許多人失去至親後都會經歷這個階段。

死亡,是人會下意識躲避談及的話題,它無比沉重,更是許多文化中最深的忌諱。地球上已經死去的人類據考證有1100億,而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更是漫長曆史中始終無法消散的烏雲。恐懼死亡、恐懼衰老、恐懼疾病。記得某天在學校,有一天我突然開始看不清黑板上的板書,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麼近視眼。萌生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感,想到自己會變瞎,像阿炳那樣拉著二胡流落街頭,於是哭得昏天暗地,孤立無援,卻不敢告訴周圍人。只是,淚水盈眶的我居然神奇地發現自己能看清楚黑板了,這是後話了。

花園裡很熱鬧,長椅上曬太陽的老人,騎車玩耍嬉鬧的孩子,前者總讓人感到一種垂垂暮年的衰落感,縱然年輕的生命終將老去,就像姥爺曾愛念叨的那句:“少年莫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時紅?”人老了,悄無聲息地從鮮活的社群中剝離,曾經密切往來的社會關係被斬斷,曾經賦予他們生命意義與價值的人也走遠了,曾經熾熱的身心漸趨麻木、冷卻。病痛、孤獨,衰老,老年是寂靜而淒涼的。

似乎過於悲觀?最近讀了豆瓣上推薦的一本書,似乎有了新的認知:死亡並不孤寂。

清明:當我談死亡時,我談些什麼?

寫《臨終者的孤寂》這本書的時候,作者諾伯特·愛裡亞斯(Norbert Elias)已經85歲了,瀕臨死亡,所以更能深切感受臨終者的心情,並從一個社會學家的角度去思考死亡。

現代化國家誕生之前,人活著很難,死卻很容易。人的生活充滿了各種突發意外,壽終正寢是最圓滿的結局,因此必須要賦予死亡一種宗教上的意義才能獲得心靈上的安慰。當進入文明的現代社會,當一切都被精密地納入組織系統並被控制得非常準確時,人的生活安定了,壽命也延長了。

於是人開始傾向於把死亡看成是一個可以預期的自然結果,因為死亡在日常生活中,比起其他事件顯得“不那麼常見”,於是它遭到排斥和壓抑,成為一種禁忌。現代人追求的“生命意義”是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個人形象,一個人生命的終結被認為是他的私事,所以人在面對死亡時感到特別孤獨。社會孤立了臨終者,臨終者自身人格也是孤獨而扭曲的。但其實死亡並非如此,死亡並不神秘,它只是人生的終點,是一個人完整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姥爺曾經念給我聽的童話,結局總是:“從此以後,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個結局沒有騙人,幸福與否應該與死亡無關吧,有了心水的人生伴侶,有了牽絆一生的掛念,有了可執著終生的追求,是可以彌補人類因生命有限帶來的缺憾,是可以驅散對死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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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感召逝去,意味新生

今天是清明,這是個低頭追思逝者、抬頭期待新生的日子。死亡終結了生命,但沒有終結逝者與生者的聯繫。從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呼吸的那刻起,我們每天都在離死亡更近一步。能以一種平靜的、柔和的方式離開,是一件幸運的事。據說俄國的契訶夫死前,在醫院和醫生、妻子一起,開了一瓶香檳,慢飲一口,喃喃道:真是好久沒喝香檳了。四十四歲的他,了卻心願,合上眼,無憾離去。坦然接受死亡,別人的、自己的,就像日出日落,能這麼做,該是多麼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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