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

淮南皓月冷千山

踏莎行

姜夔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她體態輕盈、語聲嬌軟的形象,我分明又從好夢中見到了。我彷彿聽到她在對我說:長夜多寂寞呀,你這薄情郎怎麼會知道呢?春天才剛開頭,卻早已被我的相思情懷染遍了。
自從分別以後,她捎來書信中所說的種種,還有臨別時為我刺繡、縫紉的針線活,都令我思念不已。她來到我的夢中,就像是傳奇故事中的倩娘,魂魄離了軀體,暗地裡跟隨著情郎遠行。我西望淮南,在一片潔白明亮的月光下,千山是那麼的清冷。想必她的魂魄,也像西斜的月亮,在冥冥之中獨自歸去。也沒有個人照管。

根據小序,這首詞作於宋孝宗趙昚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元日新年的正月初一,這年姜夔32歲。上一年的冬天,蕭德藻邀請姜夔由沔(今湖北漢陽)去湖州,舟行江上時,姜夔做了一個春夢,抵達金陵後寫下這首詞以為紀念。詞中記述了自己對合肥情人的深摯思念,同時幻想合肥情人對自己也一往情深,極為感人。

淮南皓月冷千山

首句即寫思戀:“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姜夔熟讀群籍,詞中喜歡用典,這首也不例外。“燕燕”、“鶯鶯”典出蘇軾《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今令作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鶯、燕兩種飛禽,都以體態輕盈,啼聲嬌媚而著稱,而且都出現在春日明媚的芳菲世界之中,用來形容美女,再合適不過。首兩句用的是互文法,表面上說燕燕體態輕盈,鶯鶯聲音嬌軟,實際上是指作者的心上人兼有這兩種品質,能歌善舞。但如今她遠在他鄉,只能在夢中出現。“華胥”,傳說中的國名,語出《列子·黃帝》:“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之國。”後多用來指代夢境。“分明”二字說明夢境極為清晰,更可襯托出夢境消失之後的無奈。

接下來兩句“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這兩句寫作者自己的體會,長夜漫漫,情思難遣,薄情人怎麼能知道呢?一副怨恨的語氣。“爭”,怎。“薄情”猶如“薄倖”,是古代情人之間暱稱的一種反語,恨之深正見其愛之切。接下來說,薄情人絕不會知道春天初到,自己已經被相思之苦浸染得體無完膚了。春天一向是懷人的季節,一般只有到百花爭豔的繁春時節,思念才會加深,可是作者的思念之苦早在初春已經勃發。“染”,浸染,從詞源上來講,這類詞都是得義於“相合”“相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雜很深,難以分離。一個“染”字,把多情人被思念追逐得“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痛苦,抒發得淋漓盡致。

下闕寫夢醒之後的情狀。“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自從當年離別後寄來的書信還在身邊,臨行時縫製的衣服還在眼前,睹物思人,倍添惆悵。緊接著筆鋒陡轉,從情人一方著墨,寫情人在夢中的表現。由於在夢中見到她,她的魂魄必定離開了形體,不遠千里走到了我虛幻的夢中。“郎行”,情郎身邊,是當時口語。

最後兩句繼續想象情人的狀態,“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作者想像,情人出現在夢中時,魂魄是經過千山萬水,來到自己身邊;而一旦自己夢醒,其魂魄又將在清冷的明月之下歸家,再經過千山萬水,冥冥長夜,獨自一人,無人為伴,無人看管,將是何等的淒涼傷感?文字中浸透著對情人的戀愛和負疚之情。當然,這兩句詞雖然想像別緻,卻是有所本的。杜甫詩《夢李白》:“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詠懷古蹟》:“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前者是寫自己追憶好友李白,夜間魂魄都為之渙散;後者是想像王昭君被迫遠嫁漠北,而魂魄在月夜返回家鄉。尤其是後面這個意象,由於契合姜夔“清空”的創作理念,曾被姜夔多次借用。《暗香》:“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環佩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顯然,杜甫原詩的想像在這兩句中也可以看出影子。

這首詞在姜夔詞中非常有名,也是表現姜夔詞作“清空”特色的代表作之一。上闕的“燕燕”、“鶯鶯”倒無甚特色,和其他詞人無別,下闕的“離魂”、“皓月”、“冷千山”、“冥冥”等語,幽淒冷豔,給刻骨的相思,披上了一層超凡脫俗的氣氛,這是和其他婉約派詞人有著迥然區別的。尤其是最後兩句,將離人因相思而導致魂魄摧折的精微沕穆之心,寫得纖毫畢現。難怪連素來不喜姜詞的王國維,也不由得點頭讚歎道:“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姜夔本人主張“意中有景,景中有意”,這在他自己的創作中得到了充分反映,正因為他擅長營造類似此詞的幽冷氣氛,才使得他的作品獨具一格,在宋代如林的名家中奪得了不可動搖的席位。王國維說姜夔的詞“隔”,如“霧裡看花”,實在是不懂得姜詞的好處。這種霧裡看花的效果,也許正是姜夔所刻意追求的。

按照一般押韻規則,此詞“染”字出韻,吳梅說,這是古人誤處,如欲學填詞,不可遷就。其實宋詞盛行時,並無固定韻書,詞人大多根據自己方言有所變通。“染”字以-m收尾,若作詩,絕不可通押,但填詞,就無所謂了。也可見在當時姜夔的方言中,-m收尾的字,已經逐漸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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