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脳與教育的區別


僅僅灌輸一套虛假的意識形態是不夠的,為了能夠洗腦成功,同時還得屏蔽掉其他的信息,不允許異見出現,更不允許它傳播。而教育的一個重要目標,卻是讓受教育者最終能夠獨立判斷。



教育是教育,洗腦是洗腦,現在很多觀念輕易就把教育混同於洗腦肯定是不對的。不過,兩者到底區別何在,也不是那麼容易想清楚。釐清兩者之間的區別,近世以來變得越來越重要。


在傳統社會,該教給學生什麼東西,分歧較少,因此,灌輸不灌輸就不是那麼突出的問題。現在,多元價值、多元文化的理念被廣泛接受,個人的自由選擇得到推崇。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最近百十年,世界上的洗腦機器被開發的越來越強大。所以說,教育和洗腦之間的張力,今天格外凸顯。


“洗腦”這個說法大家都熟悉,每個人都可以列舉很多例子,從納粹德國說到傳銷,從商家的宣傳說到不同的政治主張,怒斥那些施行洗腦的壞蛋,嘲笑那些被洗腦的人,抨擊可以很過癮,大家聽得也開心。不過,抨擊嘲笑太容易了,倒可能妨礙我們思考,先不忙把這個那個說成洗腦。


說到洗腦,大多數同學想必讀過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這本著名小說,即使沒讀過,也應該聽說過這本書的主要內容。


那是本小說,不過,離開現實並不遠。我年輕的時候經歷過“文革”,現在回顧當時,我們會說當時自己被洗腦了。聽說,我們鄰邦朝鮮的民眾今天還是這麼想的;我們會說,那是他們被洗腦了。

 

僅僅灌輸一套虛假的意識形態是不夠的,為了能夠洗腦成功,同時還得屏蔽掉其他的信息,不允許異見出現,更不允許它傳播。  


如果有人表達了異見怎麼辦?可以動用專政機器把他抓起來,或者,乾脆從肉體上把他消滅掉。1966年有個叫做遇羅克的青年,他寫了一篇《出身論》,反對當時的一幅紅色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就被抓起來,最後被槍斃了。遇羅克所講的,現在只是很普通的看法,再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即使在當時也不是正式的官方立場,可是,遇羅克還是犯忌了,因為他用自己的腦子想事兒,沒有完全依照官方的口徑說話,發出了一點點獨立的聲音。


從遇羅克的例子看,洗腦包括三個要素:灌輸、查禁、暴力。不過,從一個例子做概括,肯定是太草率了。例如,洗腦總有暴力支持嗎?我們可以想一想傳銷,想一想集體自殺的聖殿教教徒,想一想自殺式襲擊者,會覺得洗腦不一定總有暴力支持。 

 

那讓我們看看別人是怎麼界定洗腦的。在辭典裡在網上可以找到對洗腦的多種多樣的定義。有些內容跟我上面的概括重疊,有的方面不一樣,例如,這些定義都沒有提到暴力支持。這裡不重複這些定義,歸納下來,大致意思是:強行灌輸一套虛假的觀念。有的說法更周全,加上了“為自己的利益”:為了自己的利益給別人強行灌輸一套虛假的觀念。這個定義裡面有三個關健詞,一個是灌輸,一個是虛假,最後一個是為了洗腦者自己的利益。我們今天的話題是教育和洗腦的區別。我們不妨對照這三條來展開我們的討論。  


先說虛假。洗腦要灌輸給我們的,是虛假的觀念而不是真理。教育的目的則相反,教育是要讓我們獲得真理。這是洗腦和教育的第一層區別。這好像是很重要的一條——要是洗腦的結果是給我腦子裡裝上了好多真理,即使用了點兒強制,洗腦似乎也還是一件好事。是不是這樣,我後面還會談到。  


再說第二條,強行灌輸。洗腦要把一套虛假觀念灌輸到我們腦子裡,最常用的辦法,就是開動宣傳機器,不管你愛聽不愛聽,宣傳機器不停運轉。大家都聽說過戈培爾有句名言: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教育則不同,教育不是教師強加給學生的,學生是自願自主的。教育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輸,有些論者甚至認為,真正的教育應該是教師與學生之間平等的自由的交流。這是洗腦和教育的又一層區別。  


第三條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納粹的宣傳為的不是德國人民的利益,為的是納粹黨自己的利益。再以傳銷為例,他給學員灌輸傳銷多麼多麼有利可圖,誰有利可圖?首先是他自己,他發展了下線,他自己先就賺上了一筆,你會不會賺到,那其實不是他關心的事。教育就不是這樣,我們教育自家的孩子,教育我們的學生,當然是為了孩子好,為了學生好。這是洗腦和教育的第三層區別。


如果你接受我教給你的東西,我就明顯會得到好處,你顯然有理由對你那套東西保持警惕。


虛假,灌輸,為了洗腦者自己的利益,從這三個方面看,的確,教育都不同於洗腦。不過,我們要是多想一步,這三種區別,每一種區別都不是那麼分明,都還有疑點。


就說強行灌輸吧。這裡的疑點是:一方面,洗腦不一定都靠強制灌輸;另一方面,教育也有強行灌輸的一面。


先從教育這方面說。我們現在實行高中以下義務教育,這同時也是強制教育,家長不讓孩子受教育是犯法的。教育也並不總是講道理,很多東西直接就要求學生背下來。老師要求學生背這首詩,背這篇課文,這不是灌輸嗎?歷史課、政治課,灌輸的成分就更多些。灌輸背後都有強制,背不下來就扣分,這就是一種強制手段。想想我們怎樣教孩子彈琴,強制就更明顯了,不待細說。你跟孩子說,你要麼坐在這兒好好彈琴,要麼上院子裡耍去,十個孩子十個到院子裡耍去。


我知道,有些論者主張,真正的教育不可以是灌輸,而是老師和學生之間平等的、自由的交流。這種主張,顯得開明,而且政治上正確。我當然十分贊成我們的教育應該減少灌輸的部分,增加自由探討的部分,到大學階段,尤其要更多的自由探討。不過, 教育不可能等同於自由交流。小學、中學就不去說它了,即使到了大學,師生之間也不完全是在平等交流。我在別處就此說過幾句,這裡不多說,不怕俗氣,我會說,要是平等交流,就不該讓學生付學費,而老師拿一份工資。     

真實和虛假則是個更大的問題。我們也許會想,我們把四人幫那一套叫作洗腦,是因為它要灌輸給我們的是一套錯誤或者歪曲的觀念,而我們所說的教育,比如說我們教給學生代數公式,教給他們唐詩宋詞,教給他們彈鋼琴,教給他們愛國,我們是在教一些正確的東西,美好的東西。大家已經聽出來了,這個想法沒能把我們帶得很遠。且不說家長會給孩子講聖誕老人的故事,會告訴孩子她是從麵包樹上生出來的。


這裡的大問題是:應該由誰來確定真假好壞? 


最後,再來看看“為誰的利益”這件事。我剛才舉了些例子來說明,的確,如果你為自己得到好處來教我,我就有理由懷疑你在洗腦。我們教育自家的孩子,是為了孩子的利益,至少首先或主要是為了孩子的利益,而不是為了我們自己這些“教育者”的利益。你要是把愛國主義教育、捨己救人的教育都說成洗腦,那麼,除了市儈哲學就沒有什麼不是洗腦了。


教育的一個重要目標,是讓受教育者最終能夠獨立判斷。


我們說到,教育難免有灌輸的成分,不過,老師雖然規定了你必須學什麼東西,他通常卻不禁止除此之外你學點兒什麼。換句話說,他並不屏蔽相反信息和異見,不禁止你去參照比較,也不禁止你去琢磨這些東西背後的道理。你必須把這首詩背下來,但你去讀別的詩,他不管;不管你懂不懂,你必須背住這個公式,但你偏要自己去把這個公式推演出來,老師並不禁止,多半還會鼓勵。


洗腦就不同了。我們說傳銷班是洗腦,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它力圖屏蔽不同信息。大多數學員是主動參加這種講習班的,不是像拉壯丁那樣把你拉進去的,不過,你一進了傳銷班,多半會被封閉起來,不允許自由出入,還把手機沒收,不讓你自由通話。我們剛才講到,專事灌輸的宣傳機器總和審查制度配套的。  


我們曾問道,愛國主義教育對誰有好處?這個問題也跟一個社會的信息自由程度相關。二戰期間,美國和日本都提倡愛國主義,美國人和日本人也都很愛國。兩相比較,美國人有相對較多的自由來接觸各方各面的信息,他們相對比較容易瞭解這場戰爭的起因,有較多的自由瞭解到反戰的思想,等等,不像在日本那種軍國主義環境裡,掩蓋戰爭的起因和實情,禁止談論政府的決定,就此而言,相對而言,美國的愛國主義觀念裡,洗腦的成分就少一些。不過,關於愛國主義教育,下面我還要進一步討論。

我上面說到,用真實還是虛假來區分教育還是洗腦不是最好的角度。的確,一上來就爭論誰是真的誰是好的,難免一頭霧水。比較看得清楚的區分,在於是否屏蔽異見,而這恰恰是區分真假的一個先決條件。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我們一開始難免被灌輸了不少東西,這些東西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我們一開始不怎麼清楚。但若我們有獲取信息的自由,能夠拿其他的東西來跟教給我們的東西做比較,我們就會慢慢培養起自己的判斷力。大家都知道,教小學生學東西,強制的成分多一點,而且,不少東西,我們並不講解背後的道理,就讓他們死記硬背,隨著孩子長大,強制因素會越來越少,越來越依靠講道理。為什麼?很簡單,他們長大了,懂道理了,有了自己的判斷力。

當他們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他們還能夠反過頭來判斷一開始教給自己的那些東西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我們不妨把這一點概括為:回顧始知真假。是教育還是洗腦,我們往往不能只看當下是否帶有強制來確定。等孩子長大了,知道的更多,眼界更開闊了,自己對好壞對錯自己有了良好的判斷力,反過來看當年,他會看到教育和灌輸之間的區別。他回過頭看學鋼琴的過程,哪怕記得其中包含相當的強制,他也多半會理解這種強制。他這時候早知道根本沒有聖誕老人送禮物這回事,但他不會把這些想成欺騙。洗腦的情況就不同了——被洗腦的人一旦能夠判斷真偽,他就會感到自己當年受了欺騙,他不會感謝當年給他灌輸東西的教師,甚至不能原諒他。


從教師一方面來說,他雖然有一套他自己的課程,但他並不限制學生接觸別的東西,這恰恰表明他自信他所教的是正確的知識,正當的道理。實際上,這種自信的一個突出標誌就是,不禁止學生接觸不同的東西,相反的東西,反倒鼓勵學生時不時跳出他所教的東西。洗腦者卻沒有這份自信,他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他教給你的東西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東西,但他其實不那麼自信,所以他需要禁止你接觸與他不同的那些東西。  


當然,回顧始知真假只有部分的解釋力。你教孩子吃辣,他也許慢慢就喜歡吃辣了,教一個人喝酒,他慢慢就愛喝酒了。鋼琴和數學也是一樣,實際上,如果他將來成了數學家,鋼琴家,一定是他後來慢慢愛上這個行當了。這是從正面說,如果從反面想,你教給他什麼他就愛上什麼,正是洗腦這件事最可怕的地方。聖殿教徒直到自殺前的一刻,可能仍然相信他的人生受到了正確的指引。


與此類似的還有大家都聽說過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他明明是受害者,結果他會愛上迫害者。你看著他受迫害好悲慘,但他即使瞭解到正常社會是什麼樣子的,仍然不覺得他那是悲慘。在極端情況下,事情的確會糟糕到無法挽回,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也不必過分恐慌。公開說理可以引導當事人反思,引導他拿觀念與現實對質,看到現實生活中還別有很多選擇。  


回顧始知真假好壞,也關聯到“對誰有益”的問題。學鋼琴是非常艱苦的過程,也許沒有例外,學鋼琴的孩子在小時候都相當牴觸,但你長大以後,彈得一手好鋼琴,成了郎朗了,這時候你會感謝逼你彈琴的家長和嚴格要求你的鋼琴教師。即使你沒有在彈琴的路上走下去,你也能理解家長為什麼讓你學琴,你多半也能從學琴的經歷中獲得很多益處,例如培養了自己的樂感。加入傳銷團伙的學徒,到頭來大多數都發現自己什麼好處都沒得到。事後回顧,納粹主義對德國人民並無好處。  


不過,“對誰有益”這個問題還有更深的內容。從傳銷的例子看,灌輸觀念的一方明顯得了好處,被灌輸的一方明顯吃了虧。但並不是在所有事情上,誰受益都這麼一清二楚。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人生的好不是一種完全客觀的東西,好像是無論你認識到還是認識不到,好的就是好的。對我好還是不好,固然不全是我的主觀認定,然而,我們當下對什麼是好的認識,我們當下的實際感受,也是生活得好不好的一部分。


你女兒想報哲學專業,你堅持讓她上商科,你認為學商科對她有好處。她上大學了,談了個男朋友,你看了看,這男生不像是將來能掙大錢的,堅持讓女兒跟一個有錢人家孩子談朋友。當然,你是為了孩子好。而且,到頭來,你可能的確是對的,我們家長是過來人,我們知道,人在年輕時候比較浪漫,容易想入非非,等到結婚生子,就變得“現實”了,那時候,她才真正知道什麼是好,那時候,她才知道,學商科對她更好,另一個男人更適合她,等等。


好,就算你是對的,就算女兒再過十年以後會發現你當時是對的,你現在是不是就應該強扭著她照你的想法去做,仍然是個問題。你為我好,而且你是對的,但我並不因此就該事事照你說的去做。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這也是我的好的一部分。私人生活是這樣,公眾生活也是這樣。即使我們有一個關心民眾福利的政府,即使這個政府的這些舉措是對的,這些仍然不夠,政府還有責任,讓民眾認識到它的這些舉措是對的。  


前面曾問道,要是洗腦的結果是給我腦子裡裝上了好多真理,洗腦會不會是件好事?不是。我是要真理,但我不只是要佔有真理,我要的是追求真理從而認識真理,要的是我自己去逐步認識真理這樣一個過程。或者反過來說,如果你自己並不追求真理,那麼,即使真理落到你手裡,你也不知道它是真理。何為真理的問題與你是誰的問題是連在一起的。教育的理想是舉一反三,我有自己的理解和見解,才能舉一反三,灌輸和洗腦則在於消除你的獨立見解,你所接受的東西里不包含未來自主生長的種子。  


教育裡有一部分,當然是長輩和老師把他們認為好的東西,把他們認為正確的知識,傳遞給下一代。然而,同樣重要的是,甚至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培養學生的獨立判斷力,培養他的自由人格,希望他成熟起來,能夠在他自己的時代裡,依他自己的性情,去獲得他自己的好,去過上一種有充實意義的生活。至於什麼是他的有意義的生活,則並不由教育者決定。依我看,這是教育和洗腦最根本的區別。 

在這個上下文,是討論愛國主義教育對誰有好處這個問題的最佳場所。我剛剛說,教育的一個重要目標,是讓受教育者最終能夠獨立判斷,什麼是他真正要的好。教育是為受教育者好,然而,這不是像天冷了給孩子多加件衣服是為了孩子好,不像是買個手機是為了孩子好,教育歸根到底是要幫助孩子逐漸成長,形成他自己的獨立人格,能依賴自己的判斷去選擇自己的道路,去決定什麼對他是好的。


世上有種種可能的生活,其中只有一種,是我選擇的,或是我被拋入的,但我並不是被封閉在這種生活裡面,我有所領悟地過著這對我唯一的生活。這種生活因此富有意義。


這種生活富有意義,當然不見得在於我從這種生活撈夠了好處。它富有意義,蠻可以是因為它富有創造性,蠻可以是因為它為別人帶來的好處,蠻可以是,像特雷莎修女那樣,因為它充滿了對不幸的悲憫。在極端情況下,也可以是,因為我為我鍾愛的人,或為我的民族,獻出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修道士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並因此而幸福,這跟朝鮮人民的幸福感不同,不是因為他不瞭解在這種生活之外還有別種幸福,一旦他有了別種生活的可能,就立刻去過別一種生活。為國捐軀的壯士寧願犧牲自己,不是因為他被洗腦了,而是因為他若臨陣脫逃,他就否定了自己生活一場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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