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作為一個記者,我想從日常訪問中所得印象的角度,從藝術家生活的另一個側面來談談梅蘭芳。


 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久已聞名的梅蘭芳的戲,還是距今五十來年前,我十歲剛出頭的那會兒,地點是早已焚燬了的杭州“西湖博覽會大禮堂”,戲碼只記得前邊是馬連良的《打登州》,大軸就是梅蘭芳的《女起解》。他的音色、扮相、身段,無一不美,真把我看出神了。劇終之後,我問長輩,梅蘭芳為什麼那樣美?答覆是“梅蘭芳住在高門深院中,平時出門有車,不讓風吹日曬,還用雞蛋清擦臉,所以他四十來歲的人,能長得象小姑娘那樣嬌嫩;他吃的也不象咱們那樣,都是些人參燕窩、白木耳之類,所以他的嗓子有那麼清亮,那麼好聽。”


 自此以後,梅蘭芳在我心裡是個謎樣的人物。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不會像小時那樣天真得認為大人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但是先入之見多少還保存著些吧。


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梅蘭芳、蕭長華之《女起解》


 後來我當了新聞記者,多少年來,參加到民主革命的尖銳、劇烈的政治鬥爭之中,幾乎不去劇場觀看我自小酷愛的京劇,也不會去想梅蘭芳的事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左右,解放上海的解放軍剛衝過蘇州河,把盤踞浜北幾座大樓負隅頑抗的國民黨殘部從吳淞口趕出海去,北四川路上的硝煙未盡,地下黨的同志就通知我到橫浜橋“上海戲劇專科學校”(上海戲劇學院前身)去參加一個文藝界同志的集會。到了那裡,只見分別已久,不知蟄伏何處的同志們都聚會了,大家喜淚紛紛,互祝平安,似乎從此以後就是一條通向理想境界的康莊大道了。在人叢中,我意外地發現梅蘭芳也和周信芳坐在後排邊座,總是謙遜地微笑著和人招呼。啊,他竟是這樣平凡,“身居高門深院,不讓風吹日曬”的謎樣的人物居然在這種還能嗅得到火藥味兒的場合中出現了!這是我透過被人渲染得異常神秘的紗幕,初次認識到真正的梅蘭芳的開始。


 自那以後的幾天中,幾乎每天都下著連綿不斷的梅雨,記得也是一個悶熱的雨天,潘漢年副市長召集各界代表人物開會,梅蘭芳先生也擎著雨傘來開會了。他坐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直到潘副市長說到:“……部隊在上海將停留短短几天,除留少數維持地方治安外,極大部分要繼續跟蹤追擊敵人,所以我們各界將此機會……”


 “我報名參加義演,我要演幾場戲慰問解放軍,這是我的心願,希望市長批准”,梅蘭芳以抑止不住的熱情站起來發言,直到潘漢年同志像發現了老朋友似的以半打招呼半表示歡迎的笑容回答了他,他才放下右手坐了下來。那時,經常有這類義演,或慰問,或慶功,或為青年演員作示範演出等。梅蘭芳演的很多戲,我都是在這種場合中看到的。


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梅蘭芳之《抗金兵》


 大約從五十年代初期,在上海市文化局、上海劇協領導下,每年春節都要舉辦春節演出競賽,無論是劇本、演員表演、音樂伴奏,都要評獎,梅蘭芳就是評獎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在那些年中,梅蘭芳顧不上在家過年納福,日夜都坐在劇場第一排,認真看戲、評分,有時我見他實在感到身體睏乏了,才悄悄躲到廁所裡去吸一支菸。每逢評獎,他到劇場甚早,記得一次在共舞臺看王少樓主演的《九件衣》,戲未開場,我發現梅蘭芳把他那頂絲絨禮帽低低壓在眉梢上,站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幾乎沒有走動過。


 “梅先生……”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一聲。


 他用食指一蓋嘴唇,意思是“別聲張”,然後抱歉似的向我笑了笑,接著,等作為序幕的音樂聲響,場內電燈暗了一下,梅先生趁此機會,利用他的“圓場功”腳步輕捷無聲地進入了劇場。


 “你道我為什麼不讓你招呼我……”,真巧,梅先生就坐在我旁邊:“要是觀眾發現了我,大夥兒一起鬨,豈不擾了今晚的春節評獎演出嗎?”當他見我早已理解他的意思了,才似乎打消了自己以為“失禮”的想法。這時,他坐在第一排,誰也沒有發現劇場裡有個梅蘭芳。作為一個文藝戲劇記者,由於業務上的多次接觸,我和梅先生熟了,真正的梅蘭芳形象在我腦海裡更加具體化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五十年代初期,我去請他談談關於反對美國武裝日本的事。


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梅蘭芳蓄鬚


 “抗日戰爭時期,梅先生在淪陷區蓄鬚明志,拒絕為日偽演戲,不知道有沒有受到直接來自日本侵略者的迫害?”記者問。


 “沒有”,他答。


 “哦,沒有……”


 “確實沒有……”


 話就這樣結束了。事過幾年,我到車站去接剛以中國人民訪日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回國,又從北京寓所回到上海舊居來休息一個時期的梅先生。在車站分手時,他對我說,“明天下午有空到我這兒來,咱們聊聊。”第二天,他談了在日本度過的神經緊張但又頗有感觸的一段時間。那時,中日尚未復交,兩國關係還存在著險灘暗礁,可是梅先生說,中日和好是日本朝野有識之士的共同願望:“一位地位極高的日本政界顯要就曾給我送來一個條子,表示礙於尚未恢復邦交,不能前來拜望,深感遺憾,留待來日。”談著,談著,他忽然提到——


 “記得上次你問我:抗戰期間,曾否發生過日本人強迫我演戲的事,我說,沒有,我瞧你有點感到失望吧?可是,沒有就是沒有,我不能為了一時的需要而信口胡說啊,要不然,這會兒,他們質問起我來,我以何詞對答,他們將對我如何看法……”從那次起,我感到他那種“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的實事求是的精神,也是他能成為一位偉大藝術家的重要素質之一。


 在解放後的幾年中,梅蘭芳的“官職”越來越高,可是對人謙和如故,總不忘記自己是個演員,忠於京劇藝術,忠於自己的職責。


 記不清是五十年代後期的那一年,他帶了當年“梅劇團”的部份演員來人民大舞臺作短期演出,其時他已是中央戲曲研究院的院長了。記得那天,我立在後臺門簷下,一邊避雨一邊和人聊天,準備等到開演時間到前臺去看他的打泡戲《貴妃醉酒》。他適於這時進入後臺準備上妝。


 我是有意迴避他的,因為我素來不喜歡在演員演出之前去打擾他們。可是不多一會兒,就有他的秘書過來問我:“梅先生說,你是不是來看他的?”原來我已被他看見了,我請秘書轉達了我對他的感謝,並要求在翌日午後去看他。這次,他的謙虛、細緻、周到,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因而想到那些本事極差、而譜兒挺大的演員,真該好好學習梅蘭芳。


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梅蘭芳之《貴妃醉酒》


 我原本不想去後臺訪問他,但是,一個藝術家從他進入後臺,到完成上妝,以至出臺演出的一系列動人景象卻把我吸引住了。我仍然不去打擾他而是坐在他的扮戲房斜對面的凳上,仔細觀察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他的好朋友馮耿光、李釋戡等名流,僅僅進去三、五分鐘便退出了;然後是琴師王少卿進去,去作臨演出前的一次定音,可是這一次很可能在某一個小腔上梅先生作了些更動,所以,王先生的琴和梅先生的低聲調嗓,對了又對,合了又合,直到完全吻合為止;接著,有人端進去了一盆洗臉水,時間過了很久很久,這盆洗臉水才被端了出來;這時,才見很早進入後臺的梅蘭芳已經扮得光采照人,緩緩走向上場門,準備出場了。試看,一個藝術家對待自己的每場演出是多麼認真負責啊,作為一個記者職責所在,不能不無動於衷,為此我曾寫過一篇《後臺看梅蘭芳》,其所以用“看”這個字,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同梅先生說過一句話,而他也並不知道我一直坐在後臺暗中窺察著他。


一個記者眼裡的梅蘭芳

梅蘭芳在後臺上妝


 梅蘭芳對待藝術所持的嚴謹態度是說不盡的,尤其對自己的學生要求極嚴,不管她已是多大的角兒、不管他也已是個德高望重的名教師了。一次,魏蓮芳因不願為某一老生演員配戲,嗓子也一時上不去,把個“哭頭”唱得“西皮”與“二黃”不分,等他演畢進入後臺,梅先生立即把他叫過去,說:“蓮芳,今兒個,你是不會還是唱錯了,你要是不會,讓我教給你……”,魏蓮芳知道是為了這件事,不得不說:“先生,我唱馬虎了”,梅蘭芳說:“上了臺,不該有馬虎的事”。當時已是聲滿南北的名教師魏蓮芳,聽了這話,只得唯唯而退。有幾次,我也聽到過梅蘭芳對言慧珠說過一些詞宛意切的話。


 我訪問梅蘭芳和他交談藝術問題的次數有好幾次,作為一個文藝戲劇記者所得到的印象,可以說,他上自師承下從自己多年實踐中所形成的藝術思想,恰巧被黨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政策完全概括無遺了,所以他始終是黨的文藝政策最熱誠的擁護者和實踐者,他贊成“出新”,但他主張要從“陳”中“推”出,他堅持要“百花齊放”,但說“百花”要著意栽培,不能任其自生自滅,尤其不能搞一花獨放。


 謎,被揭穿了,我從三十年代初期第一次看到梅蘭芳起,直到他於四十年代末從沙龍走到人民當中來為止,才算透過紗幕認識到了真正的梅蘭芳。


(《上海戲劇》198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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