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苻生,字殺。

這麼說,稍有常識與史感的讀者一定覺得奇怪:有人這樣搞?

熟悉十六國曆史的笑了:瞎扯!

對,瞎扯。

但世間真有一種瞎扯,叫不全瞎,可以扯。就說《晉書》中前秦皇帝苻生的載記,開頭第一句話,真可以這樣改:苻生,字殺。

苻生天生只有一眼,是個半瞎,不全瞎。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中國古人命名配字有講究,字通常為名的補充,多同義復指、近義強調,如苻堅,字永固;苻生,字長生。就有人煩,反著來,漢人魏相,字弱翁;晉人解系,字少連;唐人韓愈,字退之;宋人張昭,字潛夫,皆是。

話說東晉十六國,全盛期疆域最大的是前秦。前秦出了個厲害的皇帝苻堅,曾一度基本統一中國北方,五胡雜羌全成他拼盤裡的菜,連西域數十國都來稱臣貢獻,這一來未免自信與野心雙爆棚,迫不及待要滅東晉,結果在淝水岸邊一戰而潰,帝國隨之解體。

大約就在淝水之戰(公元383年)前不久吧,為迎接全國解放,更體面地當一統大帝,苻堅幹了件壞規矩的事:強行收看本朝起居注。據《晉書》所言,苻大帝發現上面如實記錄了他的寡母苟氏年輕時與將軍李威私通的事,大怒,“乃焚其書而大檢史官”,幸好當日的記錄人已去世,不然人頭肯定落地。但我想他媽那牛年馬月的雜交記不過給他一個發怒放火毀錄實的理由,他真正想燒的,是被他簒殺的前任皇帝苻生生平事蹟的原始檔案和真實記錄。歷來史家多懷疑苻堅“製造暴君”,對苻生進行嚴重汙名化、妖魔化,以致“天下之惡皆歸焉”(《洛陽伽藍記》)。如果時光倒流,我將在苻堅放火後和他瞎扯,他想必一聽大喜,引為知音,交代汙化苻生寫作班子——姑且稱之為殺生幫的主筆:爽,什麼長生?生殺才是一對。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如《晉書·苻生載記》所述,苻生之殺,空前絕後,無與倫比。

如果真相基本如此,那麼是暴君製造,天意集殺:歷史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受限制的個體變態嗜殺的可能與極限,一個無下限、無間道、無禁區、無規則的殺戮樣本。

如果真相併非如此,即我們現在看到《晉書·苻生載記》的內容多為歪曲捏造,那我們真該歎服一句:西土有人!苻堅的晚輩、後秦皇帝姚興當日讀罷凉州別駕宗敞辭麗理雄的上疏後,發出這樣的感嘆。我們歎服的卻是這個汙化苻生的寫作幫子太太太厲害!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第一次讀《晉書·苻生載記》,我的眼睛就和腦洞、三觀一起遇殺,而且七零八落。

苻生之殺,無我無人,無畏懼,無邏輯,無規則,無界限,無好歹,無定法……

殺人,顧名思義,殺別人也。一般來說,殺人狂魔一心想殺的別人,自己卻未免怕死惜命。苻生不! 他從小就有自殘自虐傾向,就天生不怕天塌不畏尊長,敢賭命。《載記》開篇上大料:

生字長生,健第三子也。幼而無賴,祖洪甚惡之。生無一目,為兒童時,洪戲之,問侍者曰:“吾聞瞎兒一淚,信乎?”侍者曰:“然。”生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淚也。”洪大驚,鞭之。生曰:“性耐刀槊,不堪鞭捶。”洪曰:“汝為爾不已,吾將以汝為奴。”生曰:“可不如石勒也。”洪懼,跣而掩其口,謂健曰:“此兒狂勃,宜早除之,不然,長大必破人家。”

自刺出血,口稱石勒,前者是自傷自殘,後者則可能帶來滅族之禍,因為當時苻健作為氐族首領歸順石勒,帶領部眾內遷,駐紮在枋頭(今河南省鶴壁市浚縣)。石勒出身奴隸,所以苻生如此頂嘴。這話傳出去這可不得了!當爺爺的心驚膽裂,建議兒子殺孫子。這個段子,在突出苻生“無賴”的同時,已經悄悄把大逆不孝的罪名給傳主安上。與此對應的情節是結局,日後苻堅政變成功,苻生被抓起來後,“臨死猶飲酒數鬥,昏醉無所知矣”,簡直就是毫不在乎,死生由之,硬是給自己弄了個安樂死——醉殺。如此說來,苻生之殺,渾無人我。你可以說他無心無肺,也可以說他天生就是頑主、魔鬼——且慢,又一個岐義的楔子暗暗下在這裡——大家有沒有覺得政變者——苻堅非常仁慈?不但沒酷殺虐殺,還蠻有兄弟情誼,提供了一個酒水免費無限供應的死亡之宴?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再說後面的五無:無邏輯,無規則,無界限,無好歹,無定法,無法預料,防不勝防。

一般來說,再狂悖的暴君殺人也有個譜,也有個道理,有所殺有所不殺,不敢殺,不能殺,苻生沒有。

臣下向他報告天文異動,國有大喪,他直接拿皇后來禳星,第一個殺的是剛當上皇后不久的自己老婆,當然後面跟著一溜大臣。丞相雷弱兒最倒黴,九子二十七孫一窩端。

母親的兄弟,即親母舅,一般來說是最有權威的皇親國戚,最受尊寵,除非謀反政變確鑿有據,是不致挨刀的。即使皇帝對老舅憎之入骨,好歹也等皇太后過世,這點面子和情分總要給。漢武帝何其豪雄忍殺,竇太后活著時,對魏其侯竇嬰就一直慣著忍著。苻生不管,僅因進諫就開殺,並且殺法極其殘忍:鑿頂:這是名副其實的開腦洞!這下子,連親母也“憂恨而死”。看看,又一個大不孝。

功臣遺孤理應存恤封賞,苻生不管,殺!如射殺陣亡戰將強懷之妻。苻黃眉平斬姚襄,立了大功,他不但不表彰,還經常公開侮辱他,硬把人迫反。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說好話是獻媚,殺;進諫為謗,殺!

無界限另兩個突出表現,一是不毫不諱殺,以少為恨;二是人獸跨界,人畜俱殺。當時狼虎大暴,專門吃人,“自生立一年,獸殺七百餘人,百姓苦之,皆聚而邑居”。他不但不採取措施,還很高興,說,這是百姓犯罪不已,天降猛獸助殺。你們是不是都有病?我即位以來,殺人還沒滿四位數,就多了?外人走著的人還多著,我這才剛開始收拾呢。這聲口,後來又出現在隋煬帝口中。那時天下已經大亂,天下盜賊四起,他本人剛北巡,差點在雁門被突厥困住,好不容易回到洛陽,進城就嫌殺人太少,滿大街都是老百姓。天知道他真說過這話,還是寫史者盜了苻生版本,抄了“汙苻班”的創意?一般的殺人狂也就殺人,苻生早就搞開動物實現,據說蛋疼到“生剝牛羊驢馬,活爓雞豚鵝,三五十為群,放之殿中”。

照例,荒淫與暴虐必須而且總是二位一體,配對出現,比的是誰更變態。苻生在悲喜慘樂無間道方面開創了若干記錄,一是歡宴群臣,他自己帶頭高歌,喝到酣處,突然翻臉,抄過弓箭射殺典酒的大臣,成為酒殺一項經典。二是“剝死囚麵皮,令其歌舞,引群臣觀之,以為嬉樂”。如此“極致”,後來有名的暴君如北齊高洋、南漢劉龑都難以逾越。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最突破底線的做法,是亂倫殺:“生如阿房,遇兄與妹俱行者,逼令為非禮,不從,生怒殺之。”這一招,高洋、朱元璋們都學不了。一般來說,暴君們心中有數,在皇宮中怎麼亂搞,亂倫亂性亂翻天,怎麼收拾政敵大臣,對老百姓還是要裝樣子,講講禮義道德,敦敦風俗教化。高洋就一面殺人成癮,一面信任宰相楊愔,內外有別。司馬懿家族一面血腥奪權,一面“以孝治天下”,都叫沒忘裝,有底線。苻生“遣宮人與男子裸交於殿前”不算解放思想,光天化日讓逮住一對兄妹就讓他們表演性交,已完全是草寇強盜的行為。

還有一條防不勝防之殺,是忌諱殺。苻生獨眼,“其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至於截脛、刳胎、拉脅、鋸頸者動有千數。”後一句,說的是殺人之法,除了截脛、刳胎、拉脅、鋸頸,載記所述,還有鑿顛、鑿目、剝皮、撲殺等種種殺法,都一一殺過。

無間殺:暴君製造與製造暴君

北魏楊衒之著《洛陽伽藍記》,在該書卷二《城東·景興尼寺》中託隱士趙逸之口發聲懷疑苻堅“製造暴君”:“自永嘉以來二百餘年,建國稱王者十有六君,皆遊其都邑,目見其事。國滅之後,觀其史書,皆非實錄;莫不推過於人,引善自向。苻生雖好勇嗜酒,亦仁而不煞。觀其治典,未為兇暴;及詳其史,天下之惡皆歸焉。苻堅自是賢主,賊君取位,妄書生惡。凡諸史官,皆是類也。”此疑一發,後世繼之者不絕。唐朝史學家劉知已就在《史通•曲筆》中說:“昔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

現在納入二十四史的《晉書》,乃唐初房玄齡等人根據存世史料編纂撰定。不巧的是當時的統治者唐太宗李世民經歷與苻堅頗為相似,都是通過政變奪位的。世人有理由懷疑房玄齡寫作班子為讓唐太宗李世民滿意,有意不辨真偽甚至樂於添油加醋,“成全”苻生殘暴、失道、變態、血腥的殺人惡魔形象,來比附被殺的原太子李建成和另一個兄弟李元吉。

真實的苻生究竟做了什麼事?《晉書》所載,有幾分真實,幾分捏造?後人僅憑存世史料已無法判斷。但苻生之殺的確空絕後,《晉書·苻生載記》不是暴君製造,就是製造暴君。僅此,這個文本就包含了多層信息和特殊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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