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大師周作人學語文,學寫作

#教育頭條#

現代著名散文家周作人的散文作品。

選自《雨天的書》,作於1925年4月。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近於鄉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簷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大早來的啄木的乾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鳥又不免多一點乾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著舞,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Cuckco,Jug-Jug,Jee-We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麼鳥。第一種勃姑,書名鴨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痴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它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鄉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後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痴地唱上一夜以至於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瞭,有人說是蚊母鳥,或雲是田鳧,但據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麼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佔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鴞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幾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窪”(dzhuehuoang),俗雲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者多極懊惱,大約此風古已有之。查檢觀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並不錯,比任何風聲小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雲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乾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啾晰,啾晰!”

“嘎嘎!”

選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1964年6月發表。

許多年前我做過一篇叫作《鳥聲》的小文,說古人云以鳥鳴春,但是北京春天既然來得很短,而且城裡也不大能夠聽得鳥聲。我住在西北城當時與鄉下差不多少,卻仍然聽不到什麼,平常來到院子裡的,只是啾唧作聲的麻雀,此外則偶爾有隻啄木鳥,在單調的丁丁啄木之外,有時作一兩聲乾笑罷了。麻雀是中國到處都有的東西,所以並不希罕,啄木鳥卻是不常看見的,覺得有點意思,只是它的叫聲實在不能說是高明,所以文章裡也覺得不大滿意。

可是一計算,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時光真是十分珍奇的東西,這些年過去了,不但人事有了變化,便是物候似乎也有變遷。院子裡的麻雀當然已是昔年啾唧作聲的幾十世孫了,除了前幾年因麻雀被歸入四害,受了好幾天的圍剿,中斷了一兩年之外,仍舊來去庭樹間,唱那細碎的歌,這據學者們考究,大約是傳達給朋友們說話,每天早晨在枕上聽著(因為它們來得頗早,大約五點左右便已來了),倒也頗有意思的。但是今年卻添了新花樣,啄木鳥的丁丁響聲和它的像老人的乾枯的笑聽不見了,卻來了黃鶯的“翻叫”,這字在古文作囀,可是我不知道普通話是怎麼說,查國語字典也只注鳥鳴,謂聲之轉折者,也只是說明字義,不是俗語的對譯。黃鶯的翻叫是非常有名的,養鳥的人極其珍重它,原因一是它叫得好聽,二則是因為它很是難養。黃鶯這鳥其實是很容易捕得,鄉下用“踏籠”捕鳥,(籠作二室,一室中置鳥媒,俗語稱喚頭,古文是一個四字,欲以引誘別的鳥進來,鄰室開著門,但是設有機關,一踏著機關門就落下了),目的是在“黃頭”,卻時時捕到黃鶯,它並不是慕同類而來,只是想得喚頭做吃食,因為它是肉食性,以小鳥為餌食的。可是它的性情又特別暴躁,關進籠裡便亂飛亂撲,往往不到半天工夫就急死了,大有不自由毋寧死之風,鄉下人便說它是想妻子的緣故,這可能也有點說得對的。因此它雖是翻叫出名,可是難以馴養,讓人家裝在籠裡,掛在簷下,任我們從容賞玩,我們如要聽它的歌唱,所以只好任憑它們願意的時候,自由飛來獻技了。現在卻要每天早上,都到院子裡來,幾乎是有一定的時間,彷彿和無線電廣播一樣,來表示它的妙技。這具體的有怎樣美妙呢,這話當然無從說起,因為音樂的好處是不能用言語所能形容的。那許(Nash)的古詩裡所列舉的春天的鳥,第二種是夜鶯,這在中國是沒有的,但是他形容它的叫聲“茹格茹格”,雖是人籟不能及得天籟,卻也得其神韻,可以說得包括了黃鶯的叫聲了。中國舊詩裡說鶯聲“滑”,略能形容它的好處。院子裡並沒有什麼好樹,也無非只是槐柳之類,乃承蒙它的不棄每早準時光降,實在是感激不盡。還有那許說的第一種,即是布穀,它的“割麥插禾”的呼聲也是晚間很可聽的一種叫聲,唯獨後邊所說的大小貓頭鷹,我雖是也極想聽,但是住在城市裡邊,無論是地方怎麼偏僻,要想聽到這種山林裡的聲音,那總是不可能的,雖然也是極可惜的事。


兩下鳥聲囀不同

周作人是現代文學史中首屈一指的散文大家。他的散文廣徵博引,隨手拈來皆得真趣;性情沖淡,有不盡之意隱於字裡行間。但現代孩子讀慣那些激烈、曲折的故事,可能要學會耐心地適應一下他的散淡文字。

這次我特別選周作人的兩篇散文《鳥聲》,前後相隔四十年。第一篇是在1925年,周作人住在北京,見慣了人世紛爭,目睹了學生流血。而鬱悶的心情需要得到排解。作者就把目光投向春天。春天除了鮮花盛開,草木葳蕤,還有小鳥的叫聲最為動人。“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季節了”,但在周作人居住的近於鄉村的“京城西北隅”,竟也“不太聽得到”。周作人想要聽到的是自由自在於天空翱翔、在樹林中跳躍的飛鳥鳴囀,不是圈養的家禽和與控制者太親近的“熟番似的”鴿子。周作人引用英國詩人“那許”的詩來婉轉地談論美好的鳥叫,其中竟有兩種“貓頭鷹”。通常以為淒厲的貓頭鷹,其春天叫聲反而比“風聲蕭聲”更動聽。“貓頭鷹”是獨立自由的象徵,它們的鳴叫響亮而喜悅。但在北京春天裡,只有麻雀和啄木鳥了,勉強比那聽起來吵鬧說起來不吉的“老鴰”好些。

在這篇散文裡,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和隱忍,意不言盡,綿綿不絕。

下篇作於1964年,已是四十年後。這四十年,中國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作者的人生也是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一切喧鬧歸於平靜後,他再聽這起於青萍之末的風聲、雨聲和鳥聲,品味出了一種特別的心境。這時周作人已入暮年,想起麻雀因“除四害”而匿跡,雖重新出現,總覺得有些悽惶:連“啄木鳥的丁丁響聲和它的像老人的乾枯的笑”也聽不見了。好在院子裡雖然沒有什麼好樹,卻來了好鳥黃鶯。這種鳥天性熱愛自由而性情暴躁,被人設套“關進籠裡便亂飛亂撲,往往不到半天工夫就急死了,大有不自由毋寧死之風”。這樣一種鳥,是不願意被禁錮、被關押的,它們的心靈是自由的。人們想要把它們關起來馴養,按照人們的愛好來獻頌歌,它們也是死也不願意的。雖比不上原野裡貓頭鷹那麼自由,但在院子這麼狹小空間裡,它們照樣保持心靈的自由。

所以我們可以看,在這兩篇《鳥聲》裡,周作人談到的都是“自由”,唯有自由的心靈,才能發出美好的聲音。


思 考


“託物言志”是中國散文中的悠久歷史傳統,我們讀古代的散文名篇,無論寫山水、遊記還是各種不同的風物,都寄託著作家自己的人生感悟,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思考。一件事情看起來很平淡,但藏著作家很多的情感和思想,於是這件事就變得令人難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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