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记忆之野》:郎中令

《汉书·百官公卿表》里,是这样介绍郎中令的:

郎中令,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有丞。

郎中令,是秦代设立的官职。执掌是宫殿两边的门户的防御,有丞来辅佐他。

后面,《汉书》还罗列了郎中令的大一堆属官。其中就有司马迁担任的郎中,官秩比三百石,是班固列出的所有郎官中,级别最低的一种。

班固这段话,是我们了解郎中令和他领导的部门的基础,但还远远不够。

正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会接触到的:一个部门的职能多寡,权力大小,经常会随着复杂的形势变化和人事变动而发生改变。古代也一样如此。

郎官们最初的工作,确实是担任君王身边的警卫,他们执戟站立在走廊之下,因为被称为“郎(通廊)内诸官”。从构字上说,广是屋檐伸出的部分,广下有一个郎,既是表音,也可说相当形象生动。

但皇帝显然愿意让郎官们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一些足智多谋的郎官成为的皇帝顾问官,他们为皇帝出谋划策,以及处理一些特别机密、紧要的事件,所以这些郎官不再是武士,文职官员色彩却越来越重。而郎中令则有可能成为至关重要的实权派人物,甚至超越丞相,如秦二世胡亥即位之后,他任命的郎中令,是赵高。

《司马迁的记忆之野》:郎中令

汉朝建立之后,郎中令仍然非常重要。

一方面,他的工作是皇帝安危所系。西汉初年,吕后去世之后,汉朝中央发生了一次惨烈的政变,号称“喋血京师”。然后代王刘恒被迎回长安,践皇帝位,也就是著名的汉文帝。汉文帝非常谨慎,一进未央宫,就把郎中令换成了自己做代王时的亲信。

一方面,皇帝有意识把郎官系统打造成一个培养官僚的人才库。高干子弟,富贵人家的子弟,或者在其他领域曾有突出表现的人才,都有可能入仕为郎。文景时代的名臣,如大名鼎鼎的贾谊、晁错,都曾以太中大夫或中大夫的身份,隶属于郎中令。

汉武帝即位之初,大权在太皇太后窦氏手里,丞相领衔的朝廷高官,许多都是先帝老臣,对年轻的皇帝也缺乏敬畏。所以汉武帝极力想培养一个身边的亲信班底,郎官系统因此得到了格外的重视。

主父偃、庄助、朱买臣……他们获得的第一个官职,就都是郎中令的属官。

而郎中令麾下的军事实力,也在汉武帝时期取得了极大发展。

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刚刚即位的汉武帝怀着少年人的拿云心事,想全面推行政治改革,结果立刻遭到了窦太后狠狠的打击。如果不是老太太多少对这个孙子存着一点慈爱,汉武帝当时就可能被废,一代雄主会就此夭折。

这之后汉武帝一定会有痛苦的反思,宫中兵力不足,自己任命的郎中令被老太后轻松拿下,显然是这场噩梦中特别惨痛的一个环节。之后一段基本被架空的日子里,汉武帝干脆做出一副顽劣少年的姿态,爱上了微服出行。他与一群擅长骑射的青年郎官或“北地良家子”约定在宫殿门前集合,然后“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这种骑射游猎活动既是向窦太后表现胸无大志来求自保,也是军事技能的训练,而发展到后来的结果,则是郎中令麾下从此多了一个新的编制:期门郎。

《司马迁的记忆之野》:郎中令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窦太后去世,汉武帝可以真正放手发展自己的扈从兵力。长安城本有两支部队:由中尉统领,负责长安及周边地区防务的北军;由卫尉统领,负责宫城防务的南军。现在,郎中令指挥下的这支驻扎于宫中的部队,足以与之鼎足而三。

期门郎和后来组建的羽林郎,成员大多来自“六郡良家子”。六郡指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这六个与胡人邻近,因此特别有尚武风气的郡。出身良好的青年,加入郎中令麾下后,会受到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政治思想教育(要学《孝经》)。这支作风优良,纪律严明,战斗顽强的军队,尽管人数比北军、南军要少,但是军事素质却要高上很多,因此也有更强的战斗力。

当然,这样优秀的部队,不能交给一个平庸的将军去统领。

司马迁出仕为郎,大约是在元狩年间(公元前122年~公元前116年),这个时间段上担任郎中令的,正是一位真正的名将!

《司马迁的记忆之野》:郎中令

司马迁没有具体说自己成为郎中是哪一年,王国维先生曾说“其年无考”,不过后来的学者还是从零碎的史料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第一,元狩五年(公元前123),汉武帝得过一场重病,当时司马迁就在汉武帝身边。只有已经做了郎官,才可能和皇帝这样亲近。

第二,司马迁有一个好朋友任安,两个人极可能做郎中时认识的,而任安元狩四年还是卫青的舍人,元狩六年就离开了郎中的岗位。[1]

如果说,第二条证据还带点推测意味,第一条证据,可以说相当过硬。所以最迟在元狩五年,司马迁已经成为了一名郎官。

如果司马迁入仕为郎刚好就是元狩五年,那他第一次踏入官署就会感受到,整个部门正笼罩在一种悲伤、压抑又愤懑不平的气氛里。因为就在一年之前,大家都发自心底敬爱的老郎中令冤屈而死。

如果司马迁为郎的时间要略微早几年,那么他和这位老郎中令就有过一点接触。——也许假设更为合理,因为司马迁为老郎中令写过一篇著名的传记,那篇文章里,倾注着浓郁的仰慕、亲近、痛惜之感,这太像是在写一个自己熟悉的人了。

老郎中令名叫李广,人称汉之飞将军!

早在成为郎官之前,司马迁就听说过李将军的名声。毕竟,李广猿臂善射,才气无双,在大汉疆域内外,早就众口传颂,无人不知。

所以,成为郎官,第一次见自己的领导的时候,司马迁大约多少是怀着一点粉丝见偶像的激动。然而眼前的李广,却和想象的不同,不是威风八面霸气迫人的大将气概,相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李广的看起来谨慎温厚,像个乡下人的模样,也完全不善于言辞。

但并不突出的外在形象,反而强化了李广的人格魅力。

李广简直就是最理想的部门领导的化身。他廉洁,得到皇帝的赏赐就分给属下,做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四十余年,家里没有多余的财富,也不谈论家产积累的事。对下属的管理则非常的宽松,各种规章条例,能简化就尽量简化,绝不做那些形式主义的把戏。

各种军事技能的训练,是郎官生活的日常。练到兴奋处,青年郎官看见李广在校场边微笑看着自己,忍不住会没大没小招呼,李将军,给我们露一手呗。李广就摘弓搭箭,真给大家露一手。于是所有人就一片惊叹,青年战士有了奋斗的目标,又有一种自己终身努力,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的遗憾。

资深的郎官会告诉司马迁,李广在边境上与匈奴作战的时候,作风也是这样。边地生活艰苦,后勤补给经常跟不上,那时候,不是每个士兵都喝到水了,李广不喝水,不是每个士兵都吃上饭了,李广不吃饭。即使在边境上,李广仍然不推崇严苛的军纪,他只做好一件事情,就是“远斥候”,远远派出侦察兵,观察匈奴的动向。

在文帝、景帝的时代,汉朝对匈奴防御战争为主,这种策略当然是对的。匈奴骑兵飘忽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但如果全军上下都时刻保持警惕,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能维持多久?一两个月没有问题,经年累月,恐怕难免要自行崩溃。

所以不如让大部队适度放松,只要侦察兵能及时发现敌情,给主力留出反应时间就可以了。

郎官系统上上下下,很多人都会对李广有特别的亲近之感。李广是陇西成纪人,汉文帝时“以良家子从军击胡”,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李广立下军功后,获得的第一个官职是中郎(秩比六百石),后来又转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都是郎中令的属官。

也就是说,李广的家族出身和仕途起点,和许多郎官是一样的。于是很自然的,他们很多人从李广身上,看见了理想中的自己;又从李广的命运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李广过得不快乐。大家也都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他一直没有能够封侯。

大汉开国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刘邦和功臣们立下了著名的“白马之盟”,只有立下军功的人,才可以封侯。

在多数人想来,这个封侯标准,简直为李广量身定做,还有谁比神勇无双的飞将军,更容易立下军功呢?

然而这个目标李广一直都没有实现。

当初孝文皇帝的时候,天下晏然无事。孝文皇帝看着李广说:“可惜,你没有遇到适合你的时代。如果生在高皇帝的时候,万户侯岂足道哉!”

那时候李广还很年轻,他并不急,他可以等。

孝景皇帝的时候,爆发了吴楚齐国之乱。李广有了用武之地,立功夺旗。只不过他没太弄明白汉景帝和弟弟梁孝王刘武之间的复杂关系。梁王赐给李广一颗将军印,李广也就收了,——梁王是窦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皇帝曾说要把皇位传给他的弟弟,梁王还是面对吴楚叛军时,指挥杀敌数量与汉军相等的勇士。他赐印,李广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然而就因为这件事,李广没有得到封赏。也不知道这事之后,李广到底有没有弄明白皇帝和梁王之间复杂的关系,但李广还是可以告诉自己没有关系,自己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广不知道,这可能反而是他这辈子,距离封侯最近的一次。

这之后,李广捍卫着大汉的边疆。他的军队驻扎在那里,匈奴就很少敢去那里掳掠。所以李广“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他的防区,总是在不断改换,实际上扮演着救火队长的角色。但是,按照大汉的律法,除非战死追封,防御战争表现再出色,也是不可能达到封侯的标准的。

终于今皇帝即位,汉对匈奴的战略,由防守转为反击,汉家男儿不断北上征伐。然而这个时代,再翻检李广的疆场战绩,却像在看一个笑话。

李广率领着一支不大的部队,远征途中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就遇到兵力远超自己的匈奴骑兵,不管战场表现多么精彩纷呈或艰苦卓绝,总之最终难逃失败的命运。

李广不但没有能够封侯,反而按照军法当斩,还得靠花钱赎为庶人,买一条活命。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卫青和霍去病,仿佛两颗飞速上升的将星,闪耀在北方草原的天空。他们战功赫赫,战果累累,哪怕追随他们的将校,也有人获得了侯爵。

大多数人不会因为败绩否认李广的才华,至少皇帝绝没有这么认为。皇帝很快又重新启用李广,甚至任命他做了自己的郎中令,把他放到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才可以坐镇的岗位上。

正因如此,李广何以命运多舛,就产生了各种解释。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李广“数奇”,即命数不好。李广自己更愿意接受一种说法,自己当年做陇西太守时,杀死了八百名投降的羌人,这个道德污点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但李广还是有一份不甘心。终于,时间到了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

“春,有星孛于东北。夏,有长星出于西北。”

星孛、长星都是对彗星的称谓。天上为什么会出现彗星,根据时代需要不同,会有不同的解释。显然这个时候,人们仰望彗星的时候,都会想起它还有一个名字:“蚩尤旗”——这是大规模战争的征兆。

这是大汉男儿无不热血沸腾的一年。汉朝集结了十万骑兵,加上运送物资的马匹四万,数十万步兵追随其后,即使对大汉这样一个空前伟大的帝国来说,这也差不多是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

太祖高皇帝白登求和以来八十年的屈辱,要在这一年洗刷;文景时代以来五十年韬光养晦积蓄的能量要在这一年爆发;今皇帝元光二年(133年)反击匈奴以来,十四年多的激战,要在这一年做一个了断。

司马迁极可能这一年已经做了郎中,那他就会和其他郎官一起,看见这些日子里,老郎中令激动、紧张、期待得像个孩子。他汉文帝时代出仕,到今天,做二千石以上的官职,也有了四十余年,他已经很老了,如果要想封侯,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机会了。

这些日子里司马迁会看见这样的景象:好几次,李广去恳求皇帝让自己参加出征,但总是看见他满脸失望的回来,突然有一天,司马迁看见老郎中令回到官署的时候,笑得脸上的皱纹如绽放的菊花,颔下的白须仿佛都飘洒着快乐。

皇帝同意了,上天毕竟会给老郎中令一个公平吧。

李广追随大将军卫青的部队,离开了长安。司马迁和无数人一起,焦急的等待着前线的消息。

捷报不断传来。大将军卫青遇到匈奴单于的主力,两军在狂风大作砂砾击面的形势下力战。最后,单于心理崩溃,像个女人一样坐着六匹骡子拉的车逃走。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战绩还要辉煌,他斩获无数,还登上了匈奴的圣山狼居胥山(在今蒙古共和国乌兰巴托市东),举行了祭天仪式,这辉煌的一刻,不但当时激动人心,还照亮了千年之后许多中国人的梦境。

当然,这次大会战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十四万军马出塞,回来还不到三万匹,数万将士殁于疆场,还有更多的人为了支援前线而家破人亡。只不过,这一切属于父母妻子们的伤心,在伟大的胜利面前,显得琐屑而微不足道。

司马迁是一个胸怀家国天下的人,从他为卫青、霍去病所写的传记里,你可以感受到这场胜利带给他的自豪和喜悦。但他也有个人的小小悲欢,他关注着李广的消息。

老将军终于可以封侯了吗?

司马迁等来的,是李广的死讯。

更糟糕的是,李广不是像两千多年后的一部电视剧里表现的那样,与匈奴力战而死的。如果是那样,一切会让人好接受得多。

出塞之后,大将军卫青从俘虏口中,获悉了匈奴单于的准确方位。大将军想把立功的机会留给自己的老部下,于是把李广从前将军的位置上调开。李广当然不愿意,就和大将军发生了争执。最后,卫青动用大将军的威势,不通过李广,直接命令李广的属下并入右军。因此李广没有向卫青辞行,愤然回到了自己的军中,踏上了迂回迢远,而且沿途缺乏水源和草地的东道。

这是临时被强行摊派的任务,李广军中当然不会有东道的向导,更糟糕的是原来就走东道的右将军赵食其军中,竟然也没有。

所以李广的军队迷了路,没有能够穿越大漠和卫青会合。卫青击败了匈奴单于,从漠北回到漠南,开始追究李广部没有及时和自己会合的责任。办法,仍然是甩开李广,让李广麾下的校尉到自己的幕府来对口供。于是李广说:

“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司马迁的记忆之野》:郎中令

“校尉们是没有罪的,迷路的是我,录口供这事,我自己去。”

于是李广到了大将军的幕府,他突然停下脚步,对随行的部下说:“我刚一成年,就与匈奴交手,至今大小七十余战。今天有幸追随大将军出征,接战单于的军队。大将军却让我走一条迂远的道路,于是就迷了路,这是天意吧?李广已经六十多岁,终究不能再面对刀笔之吏。”

一直以来,那些精于玩弄法条“刀笔之吏”,简直是汉军将士的噩梦。开国名将周勃曾经说过,我曾经率领百万大军,可是哪里想过,狱吏竟是如此的尊贵呢?蹉跎一声的冯唐,曾向汉文帝控诉,战士们终日力战,可是汇报战功的时候,一句话没表达准确,就会被文法吏厉声呵斥,所有的功绩全部被归为虚报,彻底抹平。

何况,李广是个完全不善言辞的人呢?

于是李广横刀自杀,老将军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最后一点尊严。

把李广自杀的情形告诉司马迁的人,一定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司马迁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愤之情。他这样写道: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当然,对李广的敬爱与同情,不可避免也会影响到司马迁对卫青、霍去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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