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沈從文的一生就是個傳奇,他行伍出身,只有小學學歷卻當上了北大教授,在世時作品備受爭議,然而身死後其人其文卻大放異彩。

他的浪漫主義代表作《邊城》在海內外著名專家評選中,名列19世紀中文小說第二名,第一名是魯迅的《吶喊》。

有人說,沈從文是一位“空虛的作家”,作品沒有思想性,作品過於“理想化”,筆下的人性也很單薄,過於關注故事的清新度,美化了舊社會底層的悲慘生活,不足與魯迅等大家比肩。

我也曾做此想,但再次細讀沈先生著作後,卻有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觸動與感悟:如果說魯迅的作品是匕首,是刀劍,那麼沈從文的詩意湘西故事,就是把被傷害,被侮辱的舊社會底層日常默默搬到了我們眼前。

他不是激情的倡議倡導者,而是一個客觀冷靜的敘述者,他不是虛無的理想主義者,而是發掘並呈現悲慘舊社會底層那種頑強堅韌生活態度的開拓者,他與同時代的魯迅等大家一樣心懷家國民眾,只不過採取了截然不同的呈現方式。

沈從文的文字具有理想化的象徵,但這種文學寓意,不過是表象,是在被生活千錘百煉後在文學裡尋找一種寄託,或者是期望,這過程的完成,是需要利他利世的大悲心,那與普通人的生活來說,是大期盼,甚至是涅槃。

沈從文也許因為那種生活執念而使自己鬱郁,但他卻在文學世界裡以浪漫主義為世人打造著共同的夢。夢,或許是虛無的,但,人生無夢,豈非更加虛無?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1,示而不言:沈從文一直溫柔地描繪著湘西桃源,他的悲憫都融入了他筆下看似麻木實則頑強的人物言行中

沈從文永遠在描寫非常美麗的山水風情,呈現安靜鄉村裡那些在無來由悲劇中沉浮,對痛苦麻木鈍感的底層大眾日常,用最輕鬆的文筆寫出最沉重的主題。

同時代的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們瞧不起沈從文,覺得他是“鄉下人”、“沒文化”殊不知,沈從文作品裡有著比他們不知道高出多少的人文關懷。

①悲慘的人生在詩意山水間上演,強烈的對比反差讓人一度致鬱

初看沈從文小說,大部分人都會沉迷於他筆下那世外桃源一般安靜美麗的湘西山水風情及與之強烈對比的人物悲劇中。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


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鬥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邊城》:純真少女翠翠的家鄉茶峒如詩如畫,民風淳樸而良善,這故事裡沒有一個壞人,她卻瞬間淪落到爺爺去世,戀人遠走他鄉,生死未卜的悲傷結局。

《瀟瀟》:開篇是鄉村人辦喜事,花轎接新娘的趣聞軼事,筆鋒一轉就把12歲的小童養媳蕭蕭跟小丈夫的溫馨日常緩緩道了來。

蕭蕭聽著卻不作聲,只是咕咕的笑,為丈夫哭醒的事情——丈夫本來在自己母親身邊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


丈夫哭到婆婆無可奈何,於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床來,睡眼迷濛,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親嘴,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


玩一會會,困倦起來,慢慢的闔上眼,人睡定後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傳一遞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


乍讀這溫馨場面,以為12歲的蕭蕭是父母嬌養的小女孩,跟哭鬧的小娃子是姐弟情深,但字裡行間的丈夫兩個字扎眼又扎心,讓人為這傻乎乎的小童養媳揪心嘆氣。

《丈夫》:鄉下丈夫穿的新嶄嶄,來船上探望做身體生意的妻子,一身豔麗妝容的妻子張口問他家裡的豬有沒有生崽,拿走他的旱菸管,塞給他根新奇的哈德門香菸,談話間穿金戴銀的客人上門來了,丈夫慌忙蜷去後倉,唯恐驚擾了生意。

《貴生》:老實巴交的鄉下小夥貴生,有間房子住,有幾擔桐子可賣,有個相互心儀的女孩住在對面等他提親,財主五爺對他也格外憐憫,不時賞他幾件衣服幾塊錢,他的人生幸福滿滿。

但在五爺為衝晦氣納妾下聘後,貴生的幸福瞬間成了東流水,他怨不得被五爺聘走的女孩,怨不得一直對他很好的五爺,在五爺跟女孩成親的夜裡他放火燒了自家,也許從此遠走去了天涯,也許他就在火裡,以這樣的方式熄滅了自己這一生。

美好的環境,善良的人性阻擋不了悲劇的發生,身世悽慘的人每天笑嘻嘻像生活在天堂裡,全然不知今後迎接她的會是怎樣厄運。

妻子的豔麗讓他陌生,但妻子給的菸捲卻很好吸,塞給他的錢也帶著餘溫,好人被壞人傷害了可以痛恨復仇,但當傷害他的,是一直對他很好的人的無意識時,這情景真真是讓人生不如死。

沈從文的小說總是如此,將一組組完全相反的意境溫潤的融合到一起呈現給讀者,強烈對比與反差,直戳進人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這也正是沈從文小說總讓人讀後致鬱的原委。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②他的悲憫都融入對各行各業最底層的深切關注裡

沈從文出身湘西一個苗族底層家庭,16歲時迫於生計參軍當兵,顛沛流離中吃盡苦楚,所以他對故鄉的農民、兵士、終生飄泊的水手船工、吊腳樓的下等女人,童養媳,小店夥計等等,都一律懷有不可言說的同情和關注。

《蕭蕭》:被壞男人花狗騙孕後的童養媳蕭蕭沒有被髮賣、被沉潭,婆家原諒並收留了她,十幾年後她有了跟丈夫的新生兒,在私生子娶進大齡媳婦的嗩吶聲中,又一個“蕭蕭”誕生了。

《巧秀與冬生》:巧秀的寡婦媽媽為追求幸福被沉塘,女兒長大後又在重複著媽媽之前的悲劇,即將成為一箇舊社會的單身母親,她對將來的悲苦生活一無所知。

《柏子》:水上為家的窮船伕柏子,一個月的積蓄只夠他們上岸一次,在這一次尋歡作樂中傾囊而盡,靠回憶這一段快樂溫暖接下來在風浪中搏命的日子,他也知道這回憶中的溫情會屬於很多人,但他卻從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

與沈從文同時代的大家如魯迅,胡適等都是生長並發展在大都市,引領風潮前沿,高屋建瓴式的人物,他們的主旨是批判舊時代,倡議倡導人們起來反抗反擊,他們目光注視的是大而籠統的整個階層。

而沈從文生長於偏僻鄉野,他對底層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他看到底層悲慘際遇成因不全是權利與戰亂,其中大部分來自無法抑制的人性,也看到了他們看似消極,實則頑強的生存能力,他對底層的情感裡沒有批判,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憫情懷。

從這個角度而言,沈從文的小說就像他描述的那些底層人物一樣,不管外界如何喧囂吵鬧,兀自依舊慢吞吞的走著,管他風雨還是雷擊,兀自不變的緩步前行。

大悲無言,大音希聲,沈從文正是以這種超脫物外的悲憫,把那個時代的底層生活真實的託舉到每一位讀者面前來。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2.痛而不覺:大悲憫心籠罩下的人總是不緊不慢的過著日子,擯除悲劇恰是人生的大期盼

沈從文的小說裡沒有慷慨激昂,沒有怒目噴張,行文當中連一個感嘆號都很少見,在平和溫婉的語氣裡,優雅如世外桃源的環境裡,安靜的講著一樁樁鄰家故事。

故事裡的人也是慢吞吞的言語,安靜靜的做事,最卑賤的生命扛起最底層的苦難,故事帶給我們的感覺像一根卡在喉嚨裡,扎進心窩裡的刺,吞不下,拔不出,一顰一笑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這些人遭遇如此,怎麼還能那麼平靜的過著一天天日子?

①究竟是麻木還是頑強,絕望還是飽含希望

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裡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裡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相依為命的爺爺死了,戀人也不知去向何方,嬌柔的翠翠一個人撐起渡船過著剩下的日子,日復一日,心酸卻也格外堅強,是因等待戀人的希望支持著她,還是萬念俱灰後絕望麻木的慣性生存著,我們不得而知。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紅紅的如辦大喜事,年青人在熱鬧中像過年,心上開了花。可是過不久,有兵士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汙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麼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麼人唱,報上名來!

唱得好,賞一個五百,不聽到麼?

老子賞你五百!”

裡面琴聲戛然而止。

以身謀生的婦人跟丈夫拉著胡琴正唱的高興,醉漢砸門來生意了,丈夫趕緊藏去後艙,大氣不敢出一口,伺候走倆醉漢後,妻子興奮的把多收入的幾塊錢塞進丈夫手心裡。

世人眼裡生不如死的貧困夫婦百事可哀,他們卻在那種生意間隙里拉琴唱歌,尋歡作樂,為那生意多掙了幾塊錢喜不自勝。

生活是有多殘酷無情,讓這樣一群人都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這種混沌的生活態度,究竟是麻木還是頑強,絕望還是因一直飽含著希望?

我們認為他們的可悲在於,對自身堪憐命運的毫無意識,悲而不自知,這一點尤其讓人如鯁在喉。

但同時也對我們自己的認知產生懷疑,悲而不自知只是我們作為讀者的揣測,對人生殘酷際遇的這種鈍感與麻木,興許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獨特方式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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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難以理喻的痛苦鈍感力,是得以綿延生存的底層智慧

蕭蕭出生就被父母拋棄成了孤兒童養媳,長大後又被戀人拋棄留下一個私生子,但她依舊笑眯眯的活著,照顧小丈夫,抱著新生兒看大兒子娶回家一個恍若自己當年的童養媳。

巧秀的媽媽正在妙齡,要被人沉塘時卻不哭不鬧,安靜的讓一干族人漢子們心驚肉跳,她理智的安排女兒未來,彷彿自己只是出遠門,而不是跟襁褓中的小嬰兒生離死別,更可敬的是她叮囑要沉塘她的人,不要把自己死這件事告訴她女兒,她不想讓孩子在仇恨里長大。

丈夫知道對面穿靴子戴金鍊的壯漢是妻子的客人,於是小心翼翼的陪著客氣應酬,並答應幫他傳話給妻子,晚上時間都留給這位恩客來光顧。

妻子明知丈夫心裡不爽,還不得不一次接待兩位醉醺醺的客戶,不然過日子的錢可要去哪裡討?

悲憤的是我們,抑鬱的是我們,憐憫的也是我們這些看客,故事中人像蕭蕭,巧秀,鄉下夫婦們依舊不緊不慢的過著日子,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

因為有過的還會再有,在那種時代環境下,等待他們的除了苦之外只有更苦,他們的麻木以對,他們的默然承受是看似消極,實則勵志的絕地反抗——活下去。

沈從文用看似輕淡的筆墨,點出令人心靈顫抖的生存真相,存在於那些歷經磨難而又能倔強地生存下去的底層人的無聲堅持裡。

無論如何,他們都會盡最大努力的堅持下去,這是來自底層對際遇,對命運最樸素,最原始的反擊。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3.沈從文文學悲憫心的置於:點出令人心靈顫抖的生存真相,以最樸素的情感揭曉勵志治癒內核

沈從文小說一直給我這樣一個思考,現實中的我們之所以萬般皆苦,是不是因為想要的總是太多,對外界的刺激總是過於敏感所致?

假如像舊社會湘西鄉下這些普通底層人一樣,有且僅有一個最原始的樸素願望——活下去,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因為唯有活著,一切才有可能相繼發生。

會不會,那樣我們的痛苦就能減少許多?

在他的前期作品中,這種浪漫主義勵志內核一直在摸索中稍顯生疏,但在他1931年出版的代表作《邊城》裡,把這種浪漫外殼包裝下的悲劇與勵志人生故事推向了極致。

這是一個湘西撐渡船老人與孫女翠翠相依為命的純樸生活,以及當地掌水碼頭團總的兩個兒子,因為同時愛上翠翠而造成的遺憾故事。

故事裡沒有一個壞人,卻陰錯陽差的造就了故事看似悲劇性的結局,這也是沈從文作品飽受詬病的一大原因——一味美化,理想化現實。

我們大概習慣了非黑即白的人生界定,一個人,一段故事總要習慣性給他定性,但人性是世上最複雜,最難以琢磨,難以定性的東西,好人不一定永遠成就好事,壞事也不一定就都是壞人造成的。

國學大師王國維在評論紅樓夢時,曾說這世上的悲劇大凡有三種:第一種,因極惡小人的播弄是非、蛇蠍之人的歹毒所為,就好像岳飛的悲劇來自於秦檜。

第二種,由於盲目的意外,比如走在路上突然被天上掉落的石頭砸中。

第三種,沒有小人也沒有命運的捉弄,就是自然而然,無意間就形成了的悲劇,沈從文大多數小說中的人物命運都是如此。

但與傳統意義上悲劇不同的是,沈從文賦予了他故事人物最本真,最質樸的原始願望來抵禦悲催的人生——活下去。這是比任何豪言壯語都管用的原始動力,他們頑強的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蕭蕭抱著剛出生的孩子看自己大兒子重複自己人生,我們覺得她好悲哀,在重複著前輩們的悲劇輪迴。

但若是把視角放到當時背景下,換位成一個孤苦無依的小村婦而言,有可以依靠的家,不嫌棄她跟私生子,對她很好的丈夫,已經算是很好的結局了吧。

巧秀的媽媽一個人帶著她艱難度日,因追求幸福被沉塘而死,十幾年後巧秀又將成為一個獨自帶孩子的單身媽媽,這是跟蕭蕭一樣在重複著上一代的悲劇嗎?

不是的,巧秀擁有過真正愛她的男人,有疼愛她的滿大娘,冬生,一代一代總是比前一代要幸福一些,勇敢一些。

一度沒有擔當的丈夫放棄了對錢財的渴望,帶在河邊船上做難堪生意的妻子回家去,儘管妻子已不是從前那般完璧,但他對妻子的心疼戰勝了卑微自尊,妻子也從沒嫌棄丈夫無能導致自己賣身養家,他們都是痛苦的,但選擇了相互包容著繼續走下去。

《邊城》的結尾是這樣一句話:“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翠翠期待的人究竟能不能回不回來,我們都不知道,我們能知道的是,不管期待中的最終結局如何,翠翠都會以這個念頭為寄託,緩緩的在安靜山水中活下去。

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沈從文曾對批評者說:“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也忽略了。”

願我們都能靜下心來,仔細閱讀併發覺沈從文小說令人致鬱的表層之下,那深藏著的悲憫而勵志的積極內核。

沈從文的文學表象與生活執念:從致鬱到治癒,浪漫主義背後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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