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1964年3月24日—1989年3月26日),原名查海生,安徽懷寧人,詩人。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3年畢業後被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年僅25歲。在不到7年的時間裡,海子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逝後作品結集出版有《土地》《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等。
今天是海子的忌辰,
想和大家分享他的部分詩歌和日記。
▌活在珍貴的人間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一層層白雲覆蓋著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徹底乾淨的黑土塊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泥土高濺,撲打面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感動
早晨是一隻花鹿
踩到我額上
世界多麼好
山洞裡的野花
順著我的身子
一直燒到天亮
一直燒到洞外
世界多麼好
而夜晚,那隻花鹿
的主人,早已走入
土地深處,背靠樹根
在轉移一些
你根本無法看見的幸福
野花從地下
一直燒到地面
野花燒到你臉上
把你燒傷
世界多麼好
早晨是山洞中
一隻踩人的花鹿
▌日記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夜色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 1986年8月
從哪兒寫起呢?這是一個夜裡,我想寫我身後的,或者說,我房子後邊的一片樹林子。我常常在黃昏時分,盤亙其中,得到無數昏暗的樂趣,寂寞的樂趣。有一隊鳥,在那縣城的屋頂上面,被陽光逼近,久久不忍離去。
(1)我是說,我是詩,我是肉,抒情就是血。歌德、葉芝,還有俄國的詩人們、英國的詩人們,都是古典抒情的代表。抒情,質言之,就是一種自發的舉動。它是人的消極能力:你隨時準備歌唱,也就是說,像一枚金幣,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詩人。不如說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動作,這動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詩。不,我還沒有說出我的意思,我是說,你首先是戀人,其次是詩人;你首先是裁縫,是叛徒,是同情別人的人,是目擊者,是擊劍的人,其次才是詩人。因為,詩是被動的,是消極的,也就是在行為的深層下悄悄流動的。與其說它是水,不如說它是水中的魚;與其說它是陽光,不如說它是陽光下的影子。別的人走向行動,我走向歌唱;就像別的人是漁夫,我是魚。
抒情,比如說雲,自發的湧在高原上。太陽曬暖了手指、木片和琵琶,最主要的是,湖泊深處的王冠和后冠。湖泊深處,抒情就是,王的座位。其實,抒情的一切,無非是為了那個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勞拉或別人,或貝亞德。她無比美麗,尤其純潔,夠得上詩的稱呼。
就連我這些話也處在陰影之中。
(2)古典:當我從當代、現代走向古典時,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或真理的。在那裡,抒情還處於一種清澈的狀態,處於水中王冠的自我審視。在薩福那裡,水中王位不會傾斜。你的牧羊人斜靠門廳而立。巖間陶瓶牽下水來。
(3)語言層次:是的,中國當前的詩,大都處於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我覺得,當前中國現代詩歌對意象的關注,損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語言要求。
夜空很高,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種關聯自身與外物的象徵物,或文字上美麗的呈現,不能代表詩歌中吟詠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對於流動的語言的小溪則是阻障。
但是,舊語言舊詩歌中的平滑起伏的節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經死去了。死屍是不能出土的,問題在於墳墓上的花枝和青草。新的美學和新語言新詩的誕生不僅取決於感性的再造,還取決於意象與詠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須高攀上詠唱貴族。語言的姻親定在這個青月亮的夜裡。即,人們應當關注和審視語言自身,那寶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勞拉哦勞拉。
(4)黎明。黎明並不是一種開始,她應當是最後來到的,收抬黑夜屍體的人。我想,這古典是一種黎明,當彼岸的鹿、水中的鹿和心上的鹿,合而為一時,這古典是一種黎明。
/ 1986年11月18日
我覺得今天非得寫點兒什麼。
這些天,我覺得全身骨骼格格響,全身的全副的鎖鏈一下掙脫了,非常像《克里斯朵夫》上的一些描寫。
我一直就預感到今天是一個很大的難關。一生中最艱難、最兇險的關頭。我差一點被毀了。兩年來的情感和煩悶的枷鎖,在這兩個星期(尤其是前一個星期)以充分顯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現。我差一點自殺了:我的屍體或許已經沉下海水,或許已經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別人仍在驚異,鄙視……但那是另一個我——另一具屍體。那不是我。我坦然地寫下這句話:他死了。我曾以多種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來了,我——一個更堅強的他活下來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強者的尊嚴、幸福和神聖。我又生活在聖潔之中。過去蛻下了,如一張皮。我對過去的一張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張大扁臉充滿了鄙視……我永遠擺脫了,我將大踏步前進。
我體會到了生與死的兩副面孔,似乎是多賺了一條生命。這生命是誰重新賦予的?我將永遠珍惜生命——保護她,強化她,使她放出美麗光華。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龍虎相鬥的一年。在我的詩歌藝術上也同樣呈現出來。這種絕境。這種邊緣。
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詩中我被多次撕裂。目前我堅強地行進,像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神在行進。《太陽》的第一篇越來越清晰了。我在她裡面看見了我自己美麗的雕像:再不是一些爆炸中的碎片。日子寧靜——像高原上的神的日子。
我現在可以對著自己的痛苦放聲大笑!
而突然之間,克里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的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地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的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地想著;“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到了這一地步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地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鬥。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慾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一點兒墜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欺罔,為是叫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於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 1987年11月14日
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一支筆,她放在那裡,今夜我又重新握起。頭緒很多,我簡直不知從何寫起。而且,因為全身心沉浸在詩歌創作裡,任何別的創作或活動都簡直被我自己認為是浪費時間。我一直想寫一種經歷或小說,總有一天它會脫離陣痛而順利產出。但如今,我實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詩歌創造中,這樣的日子是可以稱之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黃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遙遠的南國之島,去海南。在那裡,在熱帶的景色裡,我想繼續完成我那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陽。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於太陽的創造。以全身的血、土與靈魂來創造永恆而又常新的太陽,這就是我現在的日子。
應該說,現在和這兩年,我在向歌德學習精神和詩藝,但首先是學習生話。但是,對於生話是什麼?生活的現象又包孕著什麼意義?人類又該怎樣地生活?我確實也是茫然而混沌,但我確實是一往直前地擁抱生活,充分地生活。我摯烈地活著,親吻,毀滅和重造,猶如一團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隻火焰的大鳥:“燃燒”——這個詩歌的詞,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著我自己瘋狂的微笑。這生活與生活的瘋狂,我應該感激嗎?我的燃燒似乎是盲目的,燃燒彷彿中心青春的祭典。燃燒指向一切,擁抱一切,又放棄一切,劫奪一切。
生活也越來越像劫奪和戰鬥,像“烈”。隨著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也越來越盲目。因此燃燒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獄的中心。我和但丁不一樣,我在這樣早早的青春中就已步入地獄的大門,開啟生活和火焰的大門。我彷彿種種現象,懷抱各自本質的火焰,在黑暗中衝殺與砍伐。我的詩歌之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彷彿那落日和朝霞是我從耶穌誕生的馬廄裡牽出的兩匹燃燒的馬、流血的馬——但是它越來越壯麗,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要把糧食和水、大地和愛情這彙集一切的青春統統投入太陽和火,讓它們衝突、戰鬥、燃燒、混沌、盲目、殘忍甚至黑暗。我和群龍一起在曠荒的大野閃動著亮如白晝的明亮眼睛,在飛翔,在黑暗中舞蹈、扭動和撕殺。我要首先成為群龍之首,然後我要殺死這群龍之首,讓它進入更高的生命形式。生命在荒野不可阻擋地溢出,舞蹈。我和黑夜,同母。
但黑暗總是永恆,總是充斥我騷亂的內心。它比日子本身更加美麗,是日子的詩歌。創造太陽的人不得不永與黑暗為兄弟,為自己。
魔——這是我的母親、我的侍從、我的形式的生命。它以醉為馬,飛翔在黑暗之中,以黑暗為糧食,也以黑暗為戰場。我與慾望也互通心聲,互相壯大生命的凱旋,互為節奏,為夜半的鼓聲和急促的屠殺。我透過大火封閉的牢門像一個魔。對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將被燒死——我放聲大笑。我不會笑得比這個更加暢快了!我要加速生命與死亡的步伐,我揮霍生命也揮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獄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車,想起最初對女性和美麗的溫暖感覺——那時的夜晚幾乎像白天,而現在的白天則更接近或等於真正的子夜或那勞動的作坊和子宮。我處於狂亂與風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島嶼,我旋轉猶如瘋狂的日。我是如此的重視黑暗。以至我要以《黑夜》為題寫詩。這應該是一首真正偉大的詩。偉大的抒情的詩。在《黑夜》中我將回顧一個飛逝而去的過去之夜、夜行的貨車和列車、旅程的勞累和不安的輾轉遷徙、不安的奔馳於曠野同樣迷亂的心,渴望一種夜晚的無家狀態。
我還要寫到我結識的一個個女性、少女和女人。她們在童年似姐妹和母親,似遙遠的滾動而退卻遠方的黑色的地平線。她們是白天的邊界之外的異境,是異國的群山,是別的民族的山河,是天堂的美麗燈盞一般掛下的果實,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這樣她們就悸動如地平線和陰影,吸引著我那近乎自戀的童年時代。
......少年時代他迷戀超越和辭句,迷戀一切又打碎一切,但又總是那麼透明,那麼一往情深,猶如清晨帶露的花朵和戰士手中帶露的槍枝。那是沒有詩而其實就是盲目之詩的歲月,執著於過眼煙雲的一切,憂鬱感傷彷彿上一個世紀的少年,為每一張匆匆閃過的臉孔而欣悅。
每一年的每一天都會愛上一個新的女性,猶如露珠日日破裂日日重生,對於生命的本體和大地沒有損害,只是增添了大地詩意的繽紛、朦朧和空幻。一切如此美好,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異常美麗的面孔等著我去愛上。每一個日子我都早早起床,我迷戀於清晨,投身於一個又一個日子,那日子並不是生活——那日子他只是夢,少年的夢。這段時間在我是較為漫長的,因為我的童年時代是結束得太早太快了!
本文 | 日記選自《海子詩全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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