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洩密者”曼寧爭議中迎來二次生命

美國“洩密者”曼寧爭議中迎來二次生命

曼寧參軍時穿著美國陸軍常禮服。 (新華視點微博截圖/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3月26日《南方週末》)

十年抗辯,為“洩密者”曼寧帶來肉體的苦難和精神的枷鎖,也催動了美國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辯論,還觸發了美國情報機制變革,以及兩部法案存廢修訂之爭。

“曼寧案”持續十年,終於迎來第三次大反轉。

美國當地時間2020年3月13日,一名美國聯邦法官在聽證會後下令釋放切爾西·曼寧(Chelsea Manning),但其仍要支付一筆鉅額的罰金。兩天前,她還試圖在獄中自殺。

十年抗辯,三度反轉

現年33歲的曼寧,原是美國陸軍前情報分析師。2013年7月30日,一家軍事法庭在馬里蘭州米德堡軍事基地進行審判,曼寧當時已被關押了三年多。

進入法庭後,曼寧開始面帶微笑,不時地喝著瓶裝水。開庭臨近,曼寧又板起臉來。來自美國軍方的檢察官指控,曼寧向維基解密洩露了大約75萬份軍事和外交文件,涉嫌犯有“通敵罪”、竊取政府財產罪、觸犯《反間諜法》等12項罪名。

檢察官還試圖將曼寧定性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為了“引起轟動”而不顧後果地危及他人的生命,是背叛國家的“叛徒”;曼寧的辯護律師戴維·E·庫姆斯(David·E·Coombs)則靈活地選擇辯護策略:將曼寧定義為檢舉政府黑幕的“人道主義者”。但在量刑階段,又將曼寧描述為一個“受到傷害、頭腦糊塗的年輕人”。

曼寧是一個性格頗具爭議性的人物,這可能與其原生家庭有關。根據其姐凱茜·梅傑(Casey Major)和姑媽德布拉·範阿爾斯泰恩(Debra Van Alstyne)的出庭證詞,曼寧的母親在懷孕期間就抽菸酗酒,導致曼寧出生後體重不足,並表現出“胎兒乙醇綜合徵”“阿斯伯格綜合徵”等相關症狀。

2013年7月30日,二等兵曼寧被判入獄35年。大約三個星期後,曼寧宣佈了他的變性決定。直到2016年9月,美國陸軍才批准了曼寧的變性請求,並開始提供所需的激素藥物和女性服裝等。

“經過近十年的抗爭,經歷了入獄、出庭、絕食、跟保險公司的交涉。本週,我終於接受了變性手術。”2018年10月20日,曼寧在社交媒體上宣佈進行了變性手術。

從“他”到“她”的生理變化後,曼寧還宣佈改名:將布拉德利·愛德華·曼寧(Bradley Edward Manning)改為切爾西·伊麗莎白·曼寧(Chelsea Elizabeth Manning)。但“洩密者”曼寧,是叛徒還是英雄?這場辯論在美國社會持續至今。

“它是美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洩密事件,涉及範圍最廣,包括外交、軍事和其他資料。”美國科學家聯合會(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的政府機密專家史蒂文·阿福特古德(Steven Aftergood)說,美國當局因此選擇了“激烈的反應”。

在支持者看來,曼寧是一個“有原則的抗議者”:根據1972年“水門事件”後出臺的《吹哨人保護法案》,曼寧是在防止公權力可能被濫用。在社交媒體上,曼寧的支持者還發起聲援行動,為其募集了125萬美元的抗辯費。

多數時間裡,曼寧被關押在萊文沃思堡北部的軍事監獄(USDB)。曼寧向一名專欄作家描述,牢房很狹小,一面鏡子、一個水盆、一部馬桶和一張簡易床是全部傢俱,透過一扇朝北的窗戶是她唯一能看到的外部風景。

2017年1月,曼寧的牢獄生涯迎來第一次轉機。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卸任前宣佈赦免64人,並減免209人的刑罰,曼寧也被允許在同年5月釋放。美國總統特朗普則認為,曼寧是“叛國者”,不應被赦免。

2019年5月,曼寧受阿桑奇案牽連再度入獄。朱利安·阿桑奇被稱為“黑客羅賓漢”,他所創建的“維基解密”公佈了美國政府大量機密文件。2018年3月和2019年5月,美國一家法院在審理阿桑奇案時,曼寧兩度拒絕向大陪審團作證,並聲稱“就算餓死也不願犧牲言論自由”。

“作證不是恥辱,希望監獄的時光能夠讓曼寧改變主意。”美國聯邦法官安東尼·特倫加(Anthony Trenga)做出裁定,曼寧因“藐視法庭”再次被收押,直到同意作證或者大陪審團18個月的任期屆滿。

十年抗辯,曼寧二度入獄。五角大樓在2010年5月,循線抓到這名“洩密者”後,美國政府一直像美軍在伊拉克戰場上一樣:進退兩難。

從“性別認定障礙症”到專業情報人員

作為一名美國陸軍士兵,切爾西·曼寧至今仍有大量身穿美軍常禮服的照片流傳在網上。與公開的剛毅形象截然不同,曼寧患有“性別認定障礙症”。

2010年5月被捕之前,曼寧的行為舉止就顯得荒誕不經,一度將一張頭戴女士假髮的照片發給上司。2007年9月,曼寧初到美軍服役時就坦承:加入(美國)陸軍這樣的陽剛群體,會對其克服性別認定障礙症有所裨益。

曼寧當兵實為“治病”。但在倫納德伍德堡新兵訓練營中,曼寧一度遭到“開除軍籍的勸誡”,其本人也覺得不適合當兵。

“到處都有人叫他‘娘炮’。他無法取悅任何人。他試過改變,他真的努力嘗試過。”英國《衛報》援引一名士兵的話。

2008年4月,曼寧不僅沒有退役,他還被轉到華楚卡堡軍事基地,進一步接受情報分析員軍事崗位的訓練。四個月後,曼寧又被調往駐紮杜姆堡的第10山地師第2旅戰鬥隊。

其間,曼寧結識了精神病學專家泰勒·沃特金斯,並由後者推薦到波士頓大學和布蘭德斯大學的“黑客空間工作組”。在那裡,曼寧的黑客技術突飛猛進,時常進入備受黑客青睞的IRC聊天室,他開始羨慕阿桑奇及其團隊。

當時,美軍正深陷伊拉克戰爭。2003年3月20日,美英以莫須有的“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並暗中支持恐怖分子”為由,派軍入侵伊拉克。

儘管兩名上司指出,曼寧患有“性別認定障礙症”無法參戰。但是,曼寧還是在2009年10月被派往伊拉克海默軍事基地,前線太缺乏專業的情報人員。

在海默軍事基地的機房內,曼寧開始接觸到美軍絕密的SIPRNet和JWICS通信系統。初到戰場三個多月,曼寧被戰爭的慘相和真相震撼。於是,2010年1月5日,曼寧在通信系統上拷貝了40萬份伊拉克作戰日誌;三天後,他又從阿富汗的數據庫下載了9.1萬份作戰日誌……

為了避免進出軍營的保密盤查,曼寧將這些保密資料刻成光盤,偽裝成Lady Gaga的歌曲拷貝在個人便攜電腦上。回國休假前,他又把絕密文件拷貝到數碼相機的SD卡上。

2010年1月下旬的一天,曼寧帶著相機回國休假。幾天後,他避開鄰居們的目光,戴著一頂金色假髮,伏身從姑媽家的側門跑出來,並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聯繫《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

“我相信,如果公眾,特別是美國公眾,能夠接觸到這些信息,這可能會引發一場戰爭和外交政策的大討論。”曼寧向專欄作家馬修·謝爾(Matthew Shaer)回憶其行動的初衷。

在公用電話亭,曼寧先與《華盛頓郵報》的一名記者聊了大約5分鐘,對方並不是很感興趣。他又向《紐約時報》公眾編輯(public editor)電話熱線留了一條語音信息。

最終,曼寧的爆料石沉大海。2010年2月3日夜,曼寧打開了個人便攜電腦,通過一個安全文件傳輸協議,把大量保密文件傳送給了維基解密網站。

揭露濫殺無辜與殘酷虐囚的真相

休假結束回到海默軍事基地後,曼寧又恢復了平常的工作和生活。他向美國公眾吹起的“哨聲”,不論美國軍方還是維基解密都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2010年2月中旬的一天,曼寧發現維基解密IRC頻道上正在討論冰島金融危機,所涉及的內容正是他洩露的一份外交電報。曼寧頓時感到成就感,於是又向維基解密提供了幾份與冰島金融危機相關的外交電報。

2010年4月5日,一段題為《附帶的謀殺》(Collateral Murder)的視頻從維基解密蔓延到全球互聯網上:在伊拉克一個輕武器交火區域,兩架美軍武裝直升機接近地面上的人群,機上人員多次請求後獲准開火……導致十幾名伊拉克武裝分子和多名平民死亡。

這段視頻由安裝在美軍直升機上的攝像機拍攝,也讓兩名路透社工作人員的死亡真相大白。2007年7月12日,年僅22歲的路透社攝影記者諾·艾爾登(Namir Noor Eldeen)來到巴格達郊外採訪,一同殉職者還有艾爾登的助手查馬哈(Saeed Chmagh)。

美國軍方卻在隨後的一紙聲明中認咬定:兩名路透社工作人員死於“叛亂分子的交火”。

但是,國際社會一直質疑美軍的說辭:當天,諾·艾爾登的相機中不僅沒有拍下任何衝突照片,多名當地居民也證實沒有見到“叛亂分子”。在一份調查報告中,巴格達警方直指路透社兩名工作人員死於“美式隨機轟炸”。

依據美國《信息自由法》,路透社一直要求美軍提供襲擊時的影像資料,但一直沒有得到正面回應。直到曼寧通過維基解密公佈影像資料《附帶的謀殺》。

一時,美國所標榜的“正義之師”蒙上陰影:美國入侵伊拉克,導致十多萬平民死於戰火被陸續曝光;肆意襲擊平民、關塔那摩美軍監獄虐囚,美軍的一系列醜聞再也難以遮掩。

全球輿論譁然,美國內部的撤軍和反戰聲也開始由弱變強。在此之前,“9·11”恐怖襲擊的憤怒和憂傷,一度讓不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不論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幾乎都認同武力報復。

伊拉克戰爭就像一名酷吏,不僅長年霸凌中東,也反覆拷問美國的國家道德。

一份份外交密件被猝不及防的洩露,讓美國國防部和國務院惱羞成怒。一名國務院官員伊麗莎白·迪布爾(Elizabeth Dibble)作證說,“(外交密電的洩露)令人震驚和難以置信,我們的外交往來就這樣被公之於眾,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公共網站上看到。”

曼寧“洩密”的後果旋即浮現:美國駐墨西哥大使卡洛斯·帕斯夸爾(Carlos Pascual)引咎辭職,他在外交電文中對墨西哥禁毒戰的效果表示質疑,惹得墨西哥時任總統很不滿;美國駐利比亞大使金尼·克瑞茲(Gene Cretz)被緊急召回,他在外交電文中嘲諷卡扎菲政權行事怪異,包括僱用一群漂亮的烏克蘭女保鏢。

“曼寧還毀掉了許多情報源。”美國前助理國務卿克勞利(P.J.Crowley)則批評說,曼寧尤其讓“那些向我們告發塔利班在其村中惡行和秘密的阿富汗人置身險境”。

觸發美國情報機制變革,

點燃兩部法案存廢之爭

向維基解密“洩密”後,曼寧也開始變得更焦慮和煩躁。2010年4月,曼寧給班長、二級軍士長保羅·阿德金斯發郵件,要求提前退役並在軍隊進行變性手術。被拒後,他還一度用小刀在椅子上刻字表達不滿,甚至揮拳襲擊了一名女兵情報員的臉。

曼寧所在部隊的醫生建議將其除名,並從專業下士降為一等兵軍銜。這項處分還沒等到落實,三天後曼寧就因為洩密被逮捕。

從伊拉克戰場被捕後,曼寧一度被短暫囚禁在位於科威特的美軍監獄鋼籠裡:他不斷尖叫、顫抖、用頭撞向牢籠;他鼻腔出血、吃不下飯,皮膚也從白色變成了蠟黃色。

當時,一名軍醫做出診斷:曼寧患有焦慮症、抑鬱症,“很可能還有性別認知障礙”。曼寧還被穿上了“防自殺罩衣”,那是一種白色尼龍材質的特製服裝,穿上後脖子幾乎不能扭動,更不能撕掉套索。

曼寧所涉及的洩密案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大洩密事件。2011年12月,美軍全部撤出伊拉克,曼寧的囹圄生涯才剛剛開始。但是,美國各界對伊拉克戰爭的焦慮症與反思潮屢屢再現。

一名國防部高級官員反思,“正因為曼寧有一種古怪的性傾向,才會犯下‘叛國罪’,以後應禁止同性戀參軍”;一名情報機構官員則呼籲要防止“過度保密”:那些通過公開渠道即可獲取的信息若以高密級進行隱藏,保密工作本身就失去了價值。

2012年,奧巴馬政府將標定密級的各類“新秘密”減少了42%,秘密的總量降至7.2萬份。

“大量的情報集中於一處,是一個更大的錯誤。”時任美國國防部副部長阿什頓·B·卡特(Ashton B. Carter)則提出,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猶如滾動的雪球,美國的情報體系越來越龐大。2001年,“9·11”恐怖襲擊後,美國開始設立國家情報總監一職,負責中央情報局等至少16家情報機構的信息共享、行動協調等。但是,這種集權的做法儘管避免了各自為政,卻也帶來“一損俱損”的新弊端。

作為一名低軍銜的情報兵,曼寧輕而易舉得到了大量高級軍情和外交文件。在法律制度和意識形態領域,曼寧也點燃了保守主義者與美國自由派之間的“戰火”:前者攻擊《吹哨人保護法案》已不合時宜,後者則堅持認為《反間諜法》正吞噬新聞自由,對國家和公眾利益帶來新威脅。

當前,新冠疫情在美國以日增萬名感染者的速度擴散。特朗普政府內部也出現一名“吹哨人”,她在美國第一架撤僑專機1月29日從武漢飛回加州軍事基地後,就向國會議員和新聞媒體預警疫情危急,並曝光物資緊缺、人員訓練不足。但是,這名舉報人被批評“打擊士氣”“不具備團隊精神”,受到調離崗位的報復。

對曼寧而言,卻為其帶來肉體的苦難和精神的枷鎖。短暫獲得人身自由後,曼寧一度走上坎坷的從政之路。

2017年9月,曼寧受邀進入哈佛大學任秋季訪問學人(客座教授)遭到校園抵制,她成為“哈佛大學最短命的訪問學人”,再一次觸發該校“學術真理”與“愛國精神”的傳統論戰。

同年11月,曼寧競選馬里蘭州參議員也以落選告終。2020年3月13日獲釋後,曼寧表示仍不放棄政途,她的第二次生命開始了。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馮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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