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波:重症醫學是生命的最後防線

“在這樣的重大疫情面前,最前端、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我們醫生,而是疾控。如果把第一道防線,比如社區這條線,如果社會的傳播能擋住,病人就會變少,重症就會更少”


“經此一疫,我們也應該反思:全國有足夠的重症醫生、重症護士嗎?這是我們的醫學教育體制的一個大問題。我們的培訓、畢業後教育存在著巨大的缺陷……我們在住院醫師培訓中沒有規培(規範化培訓)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7期

文 | 本刊記者 楊楠 張明萌

實習記者 劉睿睿

全文約2654,細讀大約需要6分鐘

邱海波:重症医学是生命的最后防线

邱海波 圖 / 新華視點

在日前的採訪中,邱海波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采訪過去世患者的家人麼?我說有。他問:他們怎麼樣?我三言兩語,簡單說了幾個。我看到邱海波突然靠著椅背,右手攥了起來,這是人在努力剋制自己情緒時的表現。邱醫生是個溫和的人,在談及初來武漢時的經歷時,他說,有不少可以值得我們總結的地方。

在一月份的武漢,疫情之初,幾乎所有醫護人員都有力所不能及的無力感,即使你是中央指導組專家組成員,國家衛健委點名指派武漢醫療救治專家——這是醫生能在此次疫情中所能扮演的最重要角色之一。

邱海波是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的副院長,重症醫學專家,以下是邱海波的自述:

我1月中旬來武漢,剛來的時候,“新冠”對我來講是新的疾病,不知道它的特徵,需要跟前期當地的醫生去聊,病人怎麼生病的?需要跟清醒的病人去聊,他有什麼不適?對於最重的病人,要看看他現在有哪些器官不好,到底是因為肺,還是別的器官也有問題?當時認為,主要以肺為主,看看該怎麼做治療。那天我是早晨到武漢的,下午就去了金銀潭病房。當時的第一感覺是覺得病人病情較重,第二病人很多,第三是大家好像都有點摸不清頭腦,到底應該怎麼治不太清楚。

剛開始我們遇到很多困難。一個是沒有插管的設備,即使有了,插完管以後,病人到ICU又沒有床位,要上呼吸機,一開始呼吸機也不夠,醫療資源不到位。當醫生看到不少同事感染了,心情可想而知。當時即使有呼吸機,牆上氧氣也接不上氧氣接口,氧氣壓力也不夠。我們都自己動手搬過鋼瓶,我不能讓病人憋死了。早期的時候大家都搬,護士搬不動。有什麼髒活累活,我們醫生先幹。我會跟護士說這個事情怎麼樣,有多大風險,你需要注意什麼。要讓護士會覺得背後有一個強大的醫生團隊在支撐我們。同時我們也儘快把這個問題反映給中央指導組,必須趕緊解決氧氣的問題。

邱海波:重症医学是生命的最后防线

邱海波(中)和同事在抗疫一線

早在一月下旬,我們在巡查的時候就發現,病房已經全滿了,每天四、五百的門診量,病人要求住院,但住不進來,沒有一張床位是空的。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危重病人在外面等著住院,不知道這些危重病人在外面是不是就這麼走掉了。衛健委派我們到漢口的醫院去看,一家一家查有多少重病。當時我們查到大量的重症病人,院長們都很焦心,說:我的病人進不來,發熱門診的病人都收不進來,特別重的才能收。如果病情不是特別重,收不進來。當時方艙還都沒有,病人只能回家,這些回家的病人裡頭有多少重症我們不知道。

所以當時我們在衛健委的專家會上,研判疫情,提出要趕緊擴床,收病人進來。一定得去擴重症定點收治醫院,就像當年SARS,中日醫院、宣武醫院徵用,全收重症。應該說,這些情況,在很短的時間內都得到了改善,我們在短短的三天裡面,幾乎每天都增加一千張的重症收治床位,不斷收治。包括醫院的供氧,也都得到了解決。這樣的效率,在很多其他國家恐怕是難以複製的。

現在如果說遺憾,早期病人太多,沒有足夠的床位,沒有設備,沒有足夠的、經過培訓的醫務人員,這些都是早期非常大的困擾。現在當你去看全球疫情,你會發現,大家都在面臨相似的困境。

當時金銀潭的問題,從我們的角度看,是真正重症醫學的醫生並不多,但這裡的病人是全市最重的。而且你沒辦法再從協和、同濟、省人民這些大醫院調增援,因為這些醫院自己也有醫療任務。那怎麼辦?當時我們想,從國家調吧,從國家專家組調,我們希望能調到的是能夠帶隊做醫療組長,能夠沉下來的專家。

邱海波:重症医学是生命的最后防线

武漢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邱海波(右)和杜斌結束巡視後顧不上吃午飯,抓起兩片面包就趕往下一家醫院 圖 / 重症醫生晁亞麗

我們的架構大致是這樣的:科主任下面,可能有醫療組長,還有主治大夫,再有住院大夫。醫療組長實際上要能夠把這組病人所有的事情都管起來,對病人的一切情況負責。我們在臨床上真正最瞭解病情、最負責任的是醫療組長。我們想當時的想法:能不能調一批稍微年輕一點的專家,能夠把他放到這些病房裡,直接讓他去做醫療組長,來保證最重的病人得到專業救治。面對複雜的疫情,光有智商是不夠的,還要有足夠的情商和綜合的能力。

現在還有幾百個危重病人,意味著我們還有一段時間緊鑼密鼓的工作。有人說覺得我們可以撤了,我們撤不了。我覺得重症病人尤其危重型的病人沒有轉危為安,沒有結局之前,我們都必須堅守在這裡。

進入3月份,疫情得到明顯控制,ICU開始有空床了,甚至有些醫院的ICU都關了,有些醫院也不再收治重症病人。病人少了,重症病人也少了,危重病人少了,這就說明我們前面的防護牆起作用了。重症病人比例並不高,但是因為基數太大,重症病人絕對數量是高的。而這麼大的絕對數量,就造成了醫療能力的不足,醫療資源不夠,而且醫療力量很難整合。

我一直覺得,在這樣的重大疫情面前,最前端、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我們醫生,而是疾控。如果把第一道防線,比如社區這條線,如果社會的傳播能擋住,病人就會變少,重症就會更少。

現在疫情已經受到有效的控制,社會比較關心的是復陽問題。其實復陽並不是說沒治癒,我們從病理裡可以看到,肺裡面的細支氣管堵住了,肺泡塌掉了,現在已經康復了,夠出院標準,可以出院了,也有抗體了。但是在病人的恢復期,支氣管又慢慢通了,通了之後裡頭的病毒就又能排出來,檢測就還會再次顯示陽性,但我們現在還沒有觀察到復陽的病人有傳染性。

經此一疫,我們也應該反思:全國有足夠的重症醫生、重症護士嗎?這是我們的醫學教育體制的一個大問題。我們的培訓、畢業後教育存在著巨大的缺陷。我們的重症醫學是二級學科,很多歐洲國家、新加坡、澳洲都是這樣做的。但是我們跟新加坡、澳洲有一個非常大的區別,我們在住院醫師培訓中沒有規培(規範化培訓)的。我們是唯一在二級學科裡沒有住院醫生規培的國家,這意味著我們的住院醫生都沒有經過重症醫學的規範化的培訓。

現在年輕的ICU醫生、住院醫師的規培,都是由其他學科承擔的,未必有牢靠的重症醫學基礎。我們就靠現在重症醫學金字塔塔尖上的這一小批重症醫學醫生,一旦發生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時候,是承擔不了的。

但如果我們有了住院醫師的規培,即使這些醫師在規培之後,可能分化去呼吸科、心臟科、腎科……但是他具備了應對重症的基礎,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候,這些人徵召過來,就像預備役部隊一樣,馬上就可以應對緊急情況。我們當然不希望再來一次這樣的疫情,但沒人能打包票,是吧?

重症醫生的作用在哪?當我們有這麼多重症病人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有能力來面對它?我們一直說,重症醫學是生命最後的防線,而重症導致的死亡病例,恰恰是社會最關注的,跟老百姓關係最大的,所以這條防線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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