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斯為何敗於小希臘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2期,原文標題《大波斯為何敗於小希臘》,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李零的《波斯筆記》全面比較了古代中國與波斯帝國的方方面面。上篇10章“歷史-地理篇”,涵蓋波斯帝國的政治、疆域、制度、宗教,下篇10章介紹其宮殿、石刻、藝術品、博物館文物,為我們看待歐亞大陸2000 年的文明進程開啟了當代中國的全新視野。

大波斯為何敗於小希臘

李零(王旭華 攝)


李零寫這本《波斯筆記》,可能讓很多人第一反應頗感愕然。作為學界前輩,以往他專治的領域畢竟是先秦史,忽然去談古代波斯帝國,不免跨界得厲害。不過,翻開一讀就可明白,他表面上是談“波斯”,實際上背後問題意識的根源還是中國,那才是他真正關心的。

全書開篇就已表明,他對以往國內學界在談及古代政制時“言必稱希臘”的傾向不滿。在他看來,希臘不僅沒有統一的政制,也不見得有何優越,而且多是小城邦,對大帝國並沒有多少參考價值。既然如此,那麼國內這些年來對希臘-羅馬政制的推崇,只不過是受西方話語影響而不自知,因為從這一視角來看,實際上站在希臘對立面的波斯,才是中國更適合的參照系。這樣一來,波斯史就不再僅僅只是一段普通的外國古代史,而成了撬動學術話語“典範轉移”的支點。

確實,有一點不可否認:相比起希臘那樣城邦林立的海洋文明,波斯這樣一個陸基帝國與中國的相似之處更多。雖然地理條件不同,但波斯文明的核心同樣深受農牧交錯影響,到了近代,伊朗也和中國一樣淪為半殖民地國家,首要的使命就是維護國家統一與獨立。當然,本書主要聚焦於其早期的阿契門尼德王朝——這是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帝國”。對李零來說,它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模板,可以和歷經春秋戰國的混亂走向統一的中國相對比,以揭示國家形態演進的某些基本規律。

全書對波斯諸多遺址、文物、制度的種種考察,其宗旨均在於此。在李零看來,“國家形態的演進,總是由小到大,走向世界化”,因此,“希臘城邦並非國家進化的高端,而是國家進化的低端”。波斯帝國就是這樣逐步經由統一、兼併而成一大帝國,而要管理這樣一個大帝國,勢必要依靠一整套制度。因為滅國太多,管不過來,不能不建立起自己的行省制度,隨之而來的,便是“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實現政治、文化、度量衡乃至宗教上的統一。即便此時仍不可避免有多元化,那也是在大一統之下的多元化。

不難看出,這一思路乍看是在談波斯,其實處處是在以中國先秦的歷史作對比。這一點李零也毫不掩飾,在書中幾乎不斷以中國的情形來類比,最終這個滅國無數、一統天下的波斯帝國,看起來就像是大秦帝國在絲綢之路彼端的翻版。當然,這其中諸多粗略的類比不無可議之處,兩者畢竟也不可能全然可比,但顯然,他在意的並不是這些細節,而是一套“範型”——對於立論宏闊的學者來說,“範型”本來就是要忽略掉一些細節的。

這個範型是什麼?簡言之,就是認為國家形態在演進過程中,勢必會由小變大,最終統一,而統一帝國建成之後,都不得不建立科層制官僚機構、依靠統一的法律等制度來管理國家。他強調,說東方大帝國“只靠人治,不靠法制,人治是專制,法制是民主,這是沒有常識”,其實大帝國都需要依靠普適性的法律來治理,這只是一種程式或標準,“這根本不是什麼東方不東方、民主不民主的問題”。既然如此,那麼,大秦帝國一統天下,就非但不是暴政,相反倒代表了國家形態演進的高級乃至終極形態。如果套用黑格爾和亨廷頓的理論,似乎可以說,李零式“歷史的終結”在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這一話語當然可以自洽,但顯然也有其弱點,那就是立足於庸俗進化論的基礎之上。它的基本假設是:“國家形態”總是由小到大地演進,這像是“歷史發展五階段論”的翻版,假定這是任何國家演進的必由之路,而演進得越“高級”,就越勝於“低級”的城邦。雖然這是在談波斯,但其實是一種中國中心論的歷史觀。這樣,波斯帝國比希臘城邦高級,就像秦帝國優於小國寡民的春秋諸侯國。但如果是這樣,就很難解釋本書自己提出的問題:大波斯為何敗於小希臘?

當然,李零的回答是:這和政制優越與否無關,因為“在人類軍事史上,這種冷門是家常便飯。即使現代,以小勝大,以弱勝強,也有不少例子”,因而絲毫不能證明戰勝方有何政治體系上的優勢。確實,像蒙古騎兵橫掃天下,除了說明他們在軍事上確有過人之處外,也不能說明他們在文明形態、政治制度等任何方面優於被他們征服的那些國度,否則就沒有“征服者反為被征服者所征服”這一名言了。不過,如果回到歷史中去細看,就可以發現,即便希臘一方的成功說明不了什麼,但波斯一方的失敗卻確實表明其政治結構中存在著致命的缺陷。

在希波戰爭中,波斯數十萬大軍竟然被斯巴達、雅典擊敗,這固然是以少勝多的奇蹟,但就像赤壁之戰或唐太宗征討高麗失敗一樣,弱勢一方雖然頑強反擊成功,但強勢一方也不見得就元氣大傷;然而,亞歷山大大帝成功滅亡波斯帝國,卻另當別論了,這充分表明波斯在強大的外表之下,有著巨大問題,以至於竟然被一支孤軍深入的希臘武裝一擊得手。

波斯帝國當時雖然兼併無數國家,但其結構卻非常脆弱,是一個“近乎可分解體系”。最明顯體現這一點的,就是其最高統治者自稱“萬王之王”,這意味著,它並沒有完全消除多元異質的力量,甚至哪怕以行省長官替代原先獨立的王侯,但這些長官又很快建立自己的小朝廷,成為半獨立力量。按李零的說法,波斯這種形態與中國相比,就像介於“封建”和“郡縣”之間。這樣的結合,勢必是不夠緊密的,需要依靠統治者的武力和個人形象為象徵,因而當波斯王大流士對亞歷山大三戰皆敗時,底下的各個組成部分都看到了各謀出路的機會,帝國立刻土崩瓦解。

在此後不久的布匿戰爭中,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幾度大敗羅馬軍隊,但不僅羅馬人絕不求降,連羅馬的同盟城邦也不離不棄,不肯投靠迦太基一方,最終羅馬反敗為勝。為什麼波斯不能像羅馬這樣堅韌頑強?這不是簡單的道德問題,而意味著各自在政制構造上的巨大差異:一個日益複雜的國家組織不可避免地要面臨內部的多元異質,依靠權利讓與的自願認同,所能產生的整體凝聚力遠高於單純靠武力捏合在一起的鬆散政體。

美國學者約瑟夫·泰恩特在《複雜社會的崩潰》一書中研究了古今歷史上數百個文明崩潰的案例之後認為:複雜的組織並不必然是好的,在競爭中也並不一定勝出,相反,複雜化程度較低的邊緣國家靈活性較大,往往還體現出更強的競爭優勢。此時,崩潰成了無法擺脫困境時的一種調整,使社會迴歸到能夠以較低成本就能維持的組織狀態。就此而言,像波斯帝國這樣超出了自己技術管理水平的複雜組織,實際上是靠自上而下的強制力量強行維持著,所以一旦戰敗就不可收拾。這並不必然是什麼“國家演進的高級形態”。

或許可以說,中國、波斯和歐洲在面對這個難題時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波斯帝國是容納了差異性的鬆散統一,結果是缺乏動員效率和凝聚力,往往只有被壓縮回本土時才爆發出堅韌頑強的力量;歐洲是在承認多元自治的基礎上自主地聯合,這兼顧了動員效率、成本和自發認同,但卻難以達成統一。至於我們中國,出於一種相當不同的集體心理和歷史經驗,一直頑強地保持著大一統,成功地避免了波斯那樣鬆散的內在結構,但代價則是同質化所造成的整齊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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