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二十一章》:就算有毛病,也是瞭解大變局前上海人的好文本

《浮生二十一章》:就算有毛病,也是瞭解大變局前上海人的好文本


《浮生二十一章》的作者任曉雯在其為自己的作品撰寫的題為《為無名者立傳》的序言裡,有這樣的表達:"後期寫作的《浮生》,不再標註年代,該用細節暗示。百年來的時局動盪,牽動了每個平常人家。服飾、髮型、風物、語言、精神面貌、起居細節……"從序言開始閱讀《浮生二十一章》時,讀到這樣的表述我還暗自讚歎過:好啊,用愛國布、用降低了領口的旗袍、柯湘頭、布拉吉等等各個時代顯而易見的風物特徵來標識每一個故事的時代背景,要比用年月日這樣直白的表述,要聰明瞭許多。等到被一個個故事繞暈了它們的發生時間後,我開始質疑作者為求文本的高級而採用的表達方式:你指望《浮生二十一章》的讀者事先都知道愛國布、降低了領口的旗袍、柯湘頭、布拉吉等等風物分別代言什麼年代,是不是風險太大?假如讀者被這不成其為障礙的障礙擋在了《浮生二十一章》的門外,文本再高級又有什麼意義呢?

初讀序言時被打動,還有一處表述:

"續寫《浮生》後,糅入了文言和滬語。我試圖用古樸的語言製造年代疏離感,也試圖讓人物更具地域特色"。語言就應該是與故事中人物生活的年代如影隨形,況且,《浮生二十一章》中最早的故事也不過發生在20世紀上半葉,所以,就算作者在敘事過程中夾帶進了古語——對,說古語而非文言更加確切——對讀者而言構不成閱讀障礙。倒是那些滬語,真的通用性不夠。首篇《袁跟弟》倒數第二段開頭,作者如此寫來:"袁跟弟讓他別叫。弗聽。袁跟弟搦了雞毛撣,敲一通桌子。"句子中,"弗聽",是滬語,不容置疑。但"弗聽"的前一句"袁跟弟讓他別叫",卻是標準的普通話。就這麼如此切近地雜糅官方語言和滬語,難道沒有"一腳高一腳低"的不舒適感嗎?況且,滬語本身也有區域差別。我小的時候,徐彙區說的是徐彙區的上海話,楊浦區說的是楊浦區的上海話,復旦有復旦的上海話,華師大是華師大的上海話,比如,"削香萵筍"這個動作,我家說"XIE香萵筍",我家隔壁,卻說成了"XUE香萵筍",所以,"袁跟弟搦了雞毛撣"中的動詞,更多的上海人家會用"捏"這個動詞。倒也沒有高下之別,只是想說,將滬語書面化,實在太難,所以,我們讀《浮生二十一章》的過程,就語言層面而言,常有小石子飛進鞋裡的異物感。

儘管如此,非上海人要了解上海人,任曉雯的《浮生二十一章》是一本極好的文學口袋書。此處的"口袋書"不存在上地鐵前買一本,到站後剛好讀完順手丟棄的意思。書的裝幀雖然雅緻,又配上了精緻的線條人物畫,只因開本選擇正好塞得進口袋,所以我稱之為口袋書,還有一層意思是,每一故事兩千字的盤算,辛苦了作者——每篇侷限在兩千字,使它無法像常規小說邁阿密和鋪展開來。除了自討苦吃的我,誰用寫小說的方式寫專欄呢——但便宜了讀者。用讀一篇微信上雞湯文的時間就能認識一位經由任曉雯的精心打造幾成一種上海人典型的故事,就閱讀營養而言,真是太划算了。


《浮生二十一章》:就算有毛病,也是瞭解大變局前上海人的好文本

二十一章之一的《高秋妹》的插圖

《餘鵬飛》這個故事的成色比較新,說的是從外地來上海讀大學的江北人(蘇北人)餘鵬飛,上學期間認識了一個上海姑娘姚悅亭,糯米糰子臉、戴著黑色膠框眼鏡的姚悅亭長得雖不好看,但是上海姑娘呀,所以,餘鵬飛春節回老家只告訴了大姐一個人,即刻全村都知道餘鵬飛搞了個上海女朋友。見父親不接納,餘鵬飛還安慰:"姚悅亭很樸素的,脾氣也好,不像上海人"呵呵,不像上海人。半年以後,為讓餘鵬飛放心,姚悅亭隨男朋友回老家,"走至茅廁,姚悅亭揭了簾子,見裡頭一大坑,穢物層層疊高,黃的黑的,軟的硬的,粗的細的,幾欲潽出來。白蛆猶如浪沫子一般,慢吞吞翻進湧出。她啊呀捏住鼻頭,又跑又跺腳",可村裡人嘲諷她資產階級小姐要甩到鄉下人時,姚悅亭臉上滿是淚嘴裡卻犟著:"瞎講……"我覺得,《餘鵬飛》可以對付一大波不利於上海姑娘的網上風評。

相對新上海人的故事,我覺得《浮生二十一章》中更耐讀的,是那些舊上海人的故事,比如,像這篇《楊敏安》。

楊敏安其實挺聰明的,借別人的氣槍打麻雀時不慎摔下樓,多處骨折,腓神經受損,瘸了,個頭還長不過弟弟楊敏泰。楊泰安成了紅衛兵時,楊敏安的身體狀況只好窩在家裡讀書、發呆。改名為楊衛東的楊敏泰頂替回城後,楊敏安也去了街道工廠上班。忽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楊敏安積極備考,成績到了,卻因殘疾不被錄取。不罷休的楊敏安決意再考,母親卻讓其討娘子。楊敏安放狠話說,三年裡再考不上就娶了那傻姑娘。三年中,英語被納入高考科目,而楊敏安以前學的是俄語。楊敏安想改學英語,卻能力不濟,只好履行諾言與傻姑娘結了婚。不久,楊敏安看到報紙上說高考錄取體檢要求放寬了,去教育局確認後,楊敏安撩了老婆一下後,出門逢人便說,是他上書鄧小平,建議改革高考制度的……眾人都說,一瘋對一傻,正正好。


《浮生二十一章》:就算有毛病,也是瞭解大變局前上海人的好文本

二十一章之一的《劉新中》插圖

早就有一種說法,叫做海歸精英住上海市中心,新上海人住中環內,上海土著早就被趕到了外環外。不能說這種說話無中生有,可是,老上海人為什麼守不住浦西市中心的一張床?《楊敏安》是一個說法。

二十一章,二十一個故事,雖不能涵蓋今日上海之人物風情,卻是一次概述,很有意思。只是,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讀者,總覺得有幾個故事總有不盡興之嫌。不,計較的不是篇幅,而是有些篇什的點睛一筆點到之處不夠中心。再讀序言找原因,原來,二十一章有些是通過書面材料虛構的。那就是了。要面子的上海人輕易不肯吐露生活的苦衷,被彙編如類似《口述小三線建設》和《上海職業婦女口述史》這類書籍的材料,口述者說了多少真心話,實在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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