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痴(小說)

本世紀初。華北重型機械製造有限公司。

當組長把新來的職工王山山介紹給大家時,我並未在意,只是掃了他一眼。二十出頭,細高挑,瘦削,戴著黑框眼鏡,靦腆,寡言少語。後來熟了才知道,他父親是軍隊離休老幹部,王山山在家排行老五,是最小的一個。十五歲當兵,二十歲復員。

我所在的組,在全公司頗有名氣。組長是東北人,個矮頭大,綽號“孫大頭”,為人仗義,護犢子。全組十個人,心齊風正,月月超額完成量化指標。而在全公司名聲大噪的一個主要原因卻是——除孫組長外,人人酷愛圍棋。

忘了是哪一年了,中日圍棋擂臺賽。 聶衛平作為中方主帥,力下數城,挾“橫掃千軍如席捲”之勢,一舉拿下多名日本“超一流”九段棋手,打破了當時圍棋日本選手世界獨霸不可戰勝的神話,大震國威。中國棋院授予其“棋聖”之譽。悄然間,一股學圍棋的熱潮在民間蔓延鋪開。熱到什麼程度?這樣說,在傍晚下班的路上,到處可見藉著微弱的路燈蹲在馬路埡子上下圍棋的人,一下就是半夜,真可謂廢寢忘食。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學會了圍棋,走進了這個神秘的黑白世界。

圍棋確讓人著迷。它要求棋手必須具備大局觀,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每一招棋都有幾十個變化,幾十個套路,因而便有“千古無同棋”之說。它不但考驗棋手的算路,更考驗棋手的耐心和意志。別看是坐著,其實體力、腦力消耗相當大,一局棋下來,精疲力盡。

當時全組的年齡都差不多,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像吸了大煙似的,大家全上了癮。孫大頭是後調來的,只有他不會下。但喜歡張羅,主動做好後勤服務。

每天的工作都有量化指標。大家心照不宣,爭分奪秒,心急火燎的拼命幹,往往一天的任務半天就幹完了。中午端著飯盒,邊吃邊“開戰”——下圍棋。由於當時大家都是光棍一條,基本上沒什麼牽掛,所以,常常從中午一直下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照常如此。我星期天在家看圍棋書,背定式,打棋譜,因此長進比較快。兩年後就達到了業餘二段的水平,周圍已經沒有對手。

十多年過去了,組裡成員來來往往。面孔換了,風氣未變,愛好未變。

和山山熟了,大家都叫他山子。山子喜靜不好動,常常在工暇之餘捧著一本小說埋頭細讀。“你小子不上大學真是可惜了。”我們常這樣對他說。山子不屑一顧,答道,只喜歡文科,特別是文學,數理化一門不門兒。考大學算總分,肯定考不上,早死心了。部隊的孩子就是實在,有問必答,直來直去,幹活也使滿了勁。不過他帶的飯菜倒是誘人,經常有帶魚、紅燒肉,這小子挺大方,總是分給大家嚐嚐,時間一長,大家都挺喜歡他。組裡下圍棋時,山子就在旁邊,捧著小說,邊看書邊看棋,也不吭聲。我們都知道,他不會下,只是看個熱鬧。

突然有一天,山子小聲對我說:我和你下盤棋吧。我感到驚訝,說:去去!你又不會。要不你和別人下,學得差不多了再跟我下。山子可憐兮兮地望著我:你讓我四子,行嗎?看他那樣,我不忍心:來吧,只下一盤。佈局階段,我就發現這小子一招一式還行!我問他:你這不是會下嗎,什麼時候學的?他喃喃地說:在旁邊看你們下棋,時間長了,摸出點門道。這棋下到一半,我告訴他:你的地盤不夠了,別下了。不過山子,看來你的腦瓜挺靈,挺適合下棋,這個愛好不錯,有意思,好好學學,藝多不壓身。

下棋都願意和比自己強的對手交鋒,這樣才能進步快。組裡的工友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才和山子對壘。一般都是他在旁邊看著。

山子把看小說的愛好扔下了,開始看圍棋書。他自己又帶了一副圍棋放在組裡,沒事打棋譜。

大概過了半年多,有一次,是個星期天,我自己在單位加班趕任務。幹完後,看天陰得很,燕子低飛,恐怕要下雨,於是就快速騎著車子往家趕,快到家門口了,馬路邊蹲著四個人在下棋。一看有山子,我忙剎住車。他低著頭,正全神貫注地瞅著棋盤。遠方的天空響起了雷聲,淅淅瀝瀝開始下起了毛毛雨,與山子對壘的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疲倦地站起來,冒了句:不行,下雨了,我得往回趕。騎著車子跑了。旁邊兩個看棋地說:輸就輸了,至於嗎?山子一聲不吭,目不轉睛的還在盯著棋盤。“走吧山子,一會雨大了。”我說。山子一看是我,站起身,說:這盤我下得不好。“走吧,到我家去。”

到了我家,我倆一人拿兩個黃瓜,迫不及待地開戰。我對山子說:“今天只下一盤,不計時間。”山子十分興奮,連連點頭稱是。

在佈局過程中,我發現山子已不是過去的山子了,步步合理,招招隱藏殺機,尤其酷愛實地。而且看來他十分重視這次和我對弈的機會,每招棋出手慎重,幾次手抬起又收回。我也費盡心思,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進入中盤,我的一條大龍處境危險,我左衝右突,橫衝直撞,好不容易逃生,當時我真感到“壓力山大”。到了官子階段,我不易察覺的快速點了點數,難分伯仲。於是在收官階段更加慎重落子。最後一手是我下,結果:我勝了半目,好險啊!

點完子,我問山子: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贏我?山子臉紅了:“不,不,沒有。我的收官是差。”我告訴山子,下棋別讓,讓就沒有意思了。從明天開始,全組人員你挨個下一盤,決一雌雄!

這局棋下了兩個半小時,是我至今印象最深的一次。山子平時話不多,實乃內秀,來了才兩年多就能把棋下成這樣,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不簡單呦!

第二天是星期一,上午幹完活,組長交代完下個任務後,我在全組宣佈:戰鬥開始,每個人和山子下一盤,誰輸誰請客,八個人,正好輪流請客一星期。旁觀者只能看不能說。戰火從中午蔓延到子時,殺得天昏地暗。結果不出所料,包括我在內,全部落敗,有幾個還被打得稀里嘩啦,中盤認輸。

俗話說得好,人怕出名豬怕壯。山子的名聲很快在圈子裡傳開了,本公司和一些外單位的圍棋“高手”紛紛到我們組挑戰,山子來者不拒,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別看這小子二十郎當歲,卻相當沉穩,有時候把三、四十歲的人下急了,他自己依然不慌不忙,慢慢吞吞。走棋亦然,大局感、平衡感極佳,不貪吃,只要贏就行。

公司有個叫許大會的,三十多歲,老爹原是公司主管人事的副總。這廝在單位也是個人物,他爹在位時給他安排了一個有油水的工作——銷售。可他成天沒事在單位晃悠,吊兒郎當,眼裡不放人,說話粗聲大氣,牛逼得很。私下裡,大家都叫他“許大混”。各位,這個綽號可一點不委屈他。有一年的夏天,酷熱,他和另外三個人光著膀子搭著毛巾在宿舍裡“拱豬”,他剛處的對象在旁邊支招。打著打著,一時內急,罵罵咧咧,現場掏出來就尿,濺得旁人腿上全是。對象看其如此粗魯,那受得了這個,拜拜了!別看許大混大咧粗魯,圍棋水平卻相當了得,在單位也是前三名的位置,水平大概在業餘三段左右。一般人不跟他下,因為他贏了,肯定大嘴一咧,損你半天。如果他輸了,就會不讓走,一直下到他贏了為止。

許大混找山子來了!早知道有這一天。孫大頭組長對我講:“算了吧,這小子棋風不正。”我想了想,不是冤家不聚頭,早晚有這麼一出。我問山子,有把握贏他嗎?山子說:“試試吧。”我告訴山子,別對他客氣,為咱們組爭光,力爭贏!

說是這樣說,我心裡一點譜沒有。

戰鬥在更衣室進行。開戰之前,我當著兩人面約法三章:一盤定輸贏,落子不悔。許大混哈哈大笑:“好好好,就下一盤,我半個小時就解決戰鬥。”我瞟了山子一眼:這傢伙是心理戰術,別怕!山子依然沉默,木訥地坐著。

周圍的人靜了下來,經過猜子,山子執白。我心裡有點犯嘀咕,山子擅長執黑。“啪”的一聲,許大混落子了,占星位。山子思考了一下,輕輕地在小目上放了一顆白子。許大混走的是“三連星”取大摸樣,山子走的是“錯小目”取實地,嘿嘿,針尖對鋒芒。

佈局階段雙方旗鼓相當,不相上下。許大混構築大勢,走的挺厚。山子佔了三個角。進入中盤,戰局依然成膠著狀,咬得很緊。這時,我發現許大混的臉色陰了下來,右半臉冷不丁抽一下,煙一根接著一根。小屋裡烏煙瘴氣,我轉身打開一扇窗戶,一股清風撲了進來,頓時感到呼吸清暢許多。“我撒潑尿,”許大混嘟囔了一句。怕他撒野,我忙派旁邊的人帶他去廁所。趁他出去,我小聲問山子:“形勢怎樣?”山子摘下眼鏡,擦著鏡片,說:“贏了!他這片活不了,做不出兩眼。”我細細一算,果然!“呵呵!”我如釋重負,拍了山子一下:小心!關鍵時刻更要慎重。許大混回來了,耷拉個臉,看來他已經知道這片棋不妙了,但依他的性格,肯定不會“投了”(主動認輸)。

山子手下留情,給足了面子,始終沒動手殺這一片,而是老老實實的收官。如果這一大片被殺,依許大混的脾氣,還不沒事找事?許大混顧不著許多,毫不猶豫,倉忙補上一手,把這片子做活,旁邊的棋友都看的很清楚,即使活了,地盤也不夠了。最後結果,山子執白,整整贏了六目。許大混的臉一紅一白的,不自然地“嘿嘿”笑了兩聲。臨走前說了句:“小子,下得不錯嘛,改天找你啊!”

當晚,孫組長請客,我們全組聚餐祝賀,不喝酒的山子,也喝了一瓶啤酒,滿臉通紅。

許大混並未就此罷休。他的個性就是不服軟,好鬥。這廝隔三差五到組裡來找山子下棋,但從未贏過。這天一大早,許大混又來了,對我說:“市裡有個業餘五段,是我的朋友,去年的全市亞軍,要和山子切磋切磋,地點設在銷售科會議室。”山子碰巧那天發燒,在醫院打吊瓶呢。“大混,改天吧,”我說。大混嘴一撇:“我已經和人家敲定了,再改就沒意思了!叫人家來一次不容易,你告訴山子一聲。”我遲疑了一下,給山子打了電話。出乎意料,山子興奮異常,但聲音沙啞:“我知道這個人,機會難得,我保證準時到。”由於是工作需要,銷售科的會議室也是接待室,很大,足足有一百平米,裝飾講究。比賽時間定在下午四點,一些外單位的業餘高手也來了。當山子進屋時,棋手們瞬間安靜,靜得出奇。片刻,議論聲起:就是他啊——?!行嗎?山子面色有些蒼白,略顯緊張,在室中間對弈桌一邊坐下,輸液的膠布還在左手背上貼著。

許大混帶著那個業餘五段進來了!大混趾高氣揚地帶頭鼓掌,全屋的人起立迎合,場面熱烈,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這個五段姓高,四十出頭,目光犀利,繃著臉,一身的嚴肅,只是走起路來腳有點跛。據說他在本市一所大學圖書館工作,六歲開始學棋,已經是連續五年市晚報杯亞軍,因此在棋界落了個綽號——“高老二”。他曾經擊敗過職業圍棋選手。特別是去年,國家隊一個八段高手回老家探親,高老二聞訊通過朋友七拐八拐的介紹,和其授兩子對弈一局,居然贏了!因而在本市蜚聲棋界。不過,奇了怪了,他在市級以上的比賽中,從未問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高老二點了點頭,示意比賽可以開始了,讓先,山子執黑。

為了便於觀看,對弈桌旁架了臺攝像機,直接把比賽傳輸到接待室東牆屏幕上,我側了側身,小聲對坐在旁邊的許大混說:“不錯,想的挺周到。”許大混頗為得意:“怎麼樣?牛逼吧!”

佈局平淡。高老二每走一步,便神態自若地瞟一眼四周,似乎此時此刻不是在下棋,而是在閒聊天。山子雙手抱拳托住下巴,臉幾乎貼在棋盤上,如入無人之境。其實大家心裡清楚,面前的一場棋賽沒有懸念,結局將是一邊倒。進入中盤,白棋越走越厚,高老二蓄謀已久的陷阱開始起作用了,黑棋左邊的一條小龍居然只有半個眼,周圍十面埋伏,危機悄悄降臨。但山子好像還在關注右下角,對面臨的危險絲毫沒有反應。但白棋也有缺陷,臨靠黑龍的六個子略顯單薄。如果黑龍被殺,棋局就此結束。黑龍就地做活,必須填補兩手,白棋則可乘機連續搶佔大場,黑棋同樣不夠。望著屏幕,圍觀的棋手們有的搖頭,有的開始低頭竊語:不夠了,不行了!有的起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樓道里抽菸去了。

我的手心汗漬漬地,捅了捅旁邊的許大混,兩人到樓道里換換氣,點燃煙。大混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厚厚的嘴唇,吐出一個顫巍巍的菸圈,接著又吐出一個棍,從圈中穿越過去,說:“我知道是這個結局,想請高老二殺殺山子這小子的銳氣,但現在又想讓山子贏,你說這是為什麼?”我笑了:“這個場子的人都希望山子勝,因為人的心理普遍同情弱者。不過,大混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還是要代表我們組謝謝你。”大混眼一瞪:“小瞧人不是?大家同一個愛好,都是圈中人嘛!何況山子又是我們單位的人。”孫大頭組長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焦急地問:“怎麼樣?”我沒吭氣,大混掐滅菸頭,說:“你也不懂,問個啥?”孫組長也不是善茬,回了一句:“屁話!礙你什麼事!”正嗆嗆著,突然發現樓道里的人都急急忙忙地陸續進了屋。“啊?結束了?”我和大混面面相覷,三人趕緊轉身進屋。

棋局並未結束,已到後半盤,黑龍危在旦夕,雙方正在打劫,看出來了,如果山子劫輸,肯定大敗。如劫勝,鹿死誰手,難說。不知是喜還是悲,我的呼吸急促起來,緊張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孫大混張著大嘴,呼呼地喘著。驀地,他一拍大腿:“我靠!這是三劫循環,沒解!”

三劫循環是指圍棋對局中循環劫局中的一種,指對弈盤中同時出現三個劫,俗稱三劫局。出現這種局面一般按和棋論。圍棋規則規定:三劫循環時,如雙方各不想讓,判作和棋。有一方讓步,不能形成無勝負。

高老二沉思良久,站起來跟裁判嘟囔了幾句。裁判點點頭,走到山子跟前詢問,山子楞了一下,說:“好吧,同意。”裁判隨即宣佈:“和棋!”

話音未落,全場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高老二抬起胳膊,示意安靜。他一反常態,高聲地說道:“感謝王山山和我今天下的這盤棋。我的棋齡有三十多年了,大概下了四五千盤,但遇到三劫循環還是頭一遭。大家可能不知道,在圍棋比賽中,三劫循環出現的概率幾乎是萬分之一,類似中了彩票大獎,很多棋手下了一輩子棋都不會遇到。說到這,他露出少有的笑容,扭頭對山子說:百聞不如一見,你很有下圍棋的天賦,以後咱們就是棋友了,常切磋。你知道嗎?還有四劫循環呢,那可是千古難得的奇局,希望我們在以後交往對局中出現。”

送走高老二五段,不知不覺天已黑了。我把山子送到了醫院,他還要繼續輸白天未輸完的藥液。我問躺在病床上的山子:你覺得高老二的棋風怎樣?山子想了會兒,慢吞吞地說:“棋風兇猛,衝勁很足。但總感到有些地方不對勁,可能“躁”了一點。”他挪了挪身子,接著說:“我那條小龍殺不殺,他都能贏,但他非要殺不可。可他自身的六個子也很單薄,己身不固,何以安康?如果我靠打劫吃掉這六個子,不僅龍活了,還威脅到他左邊一塊的厚薄。到那時,結局就難說了。”聽山子這麼一說,我突然醒悟道:這個“躁”字,可能也是高老二從未拿過冠軍的原因呀!山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說:“我沒別的意思,人家確實是高手,今天這盤棋,我感到終身受益。”

有一段時間,山子不下棋了,成天看書。問他為什麼?他說,電視大學要招生,他報了文科,只考語文、政治、地理、歷史四門課。再有二十天就要考試了,組長和我商量,機會難得,乾脆放他假算了,山子的指標任務,由大家幫忙來完成。這正合我意。可山子死活不同意。大概過了一星期,山子找組長:我這個月的指標完成了,成品都在庫房裡,我請十天假。原來,這小子玩地道戰,晚上“潛伏”在單位,連續加夜班,快馬加鞭地把活幹完了,騰出時間集中複習。我望著他,比過去更瘦了,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想著他夜間獨自一人揮汗如雨加班的情景,內心感到很不好受。組長是個大老粗,為人豪爽,這時卻怔怔地看著山子。山子囁嚅地說:“組長,要不就當我沒說,我不請假了。”組長深深地長出一口氣:“山子,真是難為你了,快去吧,好好複習,一定要考上!”山子倒退了一步,居然向我倆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跑了。

望著山子的背影,組長自言自語地說:嘖嘖!多好的小夥子,難得!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分明看見組長在揉眼睛,心一動,淚水奪眶而出……

山子不愧是山子,考上了!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這小子聰明、踏實、有進取心,有這三條,什麼事幹不成!

山子上了三年電大,半脫產,工作、學習、下棋三不誤。他還經常參加省、市組織的圍棋賽,段位升至業餘四段,在市裡圍棋界已小有名氣。

進入冬季了,北方的冬天格外乾冷。有一天,沒見山子來,我問組長,組長說:山子他爸病了,今晚咱倆代表全組看看老人家。我倆沒和山子打招呼,但他家的住址知道,因為單位有個人和他家一個院。當我們按響山子家的門鈴時,來開門的是個姑娘。我四周環顧,這是一個大院子,很寂靜,二層小樓,院角邊上還殘存著少許積雪。里門開了,是山子。看到我們,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爸呢?”我問。“在裡屋正輸著液呢,醫生也在。”山子邊倒水邊答。組長說:為什麼不住院。山子說:老爺子哪都好,就是從來不去醫院,倔得很,誰的話也不聽。我走到客廳的書櫃旁,端詳著,有黨史、軍史、人物傳記,剩下的就是小說和圍棋方面的書籍。

“有客人啦。”老爺子顫顫地走了出來。我和組長趕忙站起,山子上前攙住父親。把我們倆一一作了介紹。老爺子坐下後,用手指著山子:你們要好好管管他,成天不是下棋就是看棋書,年輕人主要是工作。我對老爺子說:山子在單位各方面都表現的很好,領導經常表揚他,是個好苗子。老爺子擺擺手:你們可別護著他,他自己下棋也就算了,還成天拉著對象下棋,這姑娘也是老實,這不是強人所難嗎!老人這一提醒,我們才醒悟過來。山子忙著解釋:“這是我電大的同學陳英,也是我小學和中學同學,你別聽我爸說,她也會下圍棋。姑娘在旁邊不吱聲,只是甜甜的笑著。”我望著姑娘,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哪!姑娘眉清目秀,小巧玲瓏,屬於乖巧依人的類型。

從山子家出來,我和組長騎著車子邊騎邊聊,都在為山子高興,也到了談戀愛的年齡了,還找了個業餘女棋手,將來夫唱婦隨,有共同語言。組長是工人家庭長大的,則對幹休所優雅的環境和老幹部的談吐、對子女的嚴格嘖嘖稱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

不久,我調離了這個單位,來到了市直機關工作。臨走前,全組送行,山子抱著我久久不撒,淚水浸溼了我們的衣襟。只有幾年,我們就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這種友誼,是難以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的。成為同事的不一定成為好友,成為好友的不一定成為摯友。好在我們還在同一個城市,想念了可以隨時見面。當然,見面後第一任務是切磋棋藝。

我到新單位工作兩年後,接到了山子的電話,他的本科學歷拿到了,並通過嚴格的考試,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上調到省直機關工作。記得那是個春意盎然的季節,山子給我來電話:全國圍棋錦標賽在省城舉行,屆時,各路諸侯雲集,聶衛平、馬曉春、劉曉光、俞斌等國內一流棋手均上陣廝殺。他給我辦了一個入場證,讓我前去觀看。我當時十分興奮,像打了雞血,幾乎一宿未眠。平時我從不穿西服,嫌拘謹,不隨便。這次破例,不僅找出了置放多年的新西服,還特意重新購買了一個鮮豔的領帶。畢竟頭一次觀摩這樣高規格的比賽,頭一次看到這麼多圍棋名人,頭一次感受這麼緊張的賽場氣氛。

比賽那天,山子在賽場門口早早的等著我,他的胸牌上印著“國家一級圍棋裁判”的字樣,“你什麼時候又成了一級裁判?”我問。山子說是去年,拉著我的胳膊就往裡走。上午九點,比賽正式開始。賽場靜極了,走路的人都踮著腳,大氣不敢出。我和山子就站在聶衛平和馬曉春賽桌旁。老聶代表北京隊,馬曉春代表上海隊。老聶稀疏的頭髮有些凌亂,但神態自若,手裡慢慢地搖晃著紙扇。馬曉春顯得很年輕,眼睛幾乎要貼在棋盤上。看得出,這是一場實力相當的比賽,雙方落子慎之又慎,一人一塊桌表,下一手按一次表。這是計時賽,超時判負。但兩人比賽經驗豐富,依然不慌不忙。我在想:這秒錶“滴答滴答”的聲音就夠瘮的,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還真是幹不了這個啊!高手就是高手,有的棋我根本看不透。東下一子,西下一子,看似無關聯,可走著走著就聯上了。看聶、馬比賽,我突然產生了古怪的念頭:要是我五、六歲學圍棋多好,也能像他們那樣,一生無所求,一門心思鑽研棋藝,把棋下出名堂不就行了?再一想,不是生不逢時,應該說沒有那樣的環境,少兒時哪見過圍棋啊!正尋思著,兩人的棋結束了,山子數子。山子熟練地點著,這時候可一點差錯不能出,出了錯就說不清了。還沒數完,馬曉春嘟囔了一句:我不夠了。老聶“哼”了一聲:“這局本應該你贏的,最後幾步收官的次序有誤,大概你輸一目半。”其實他們早看出輸贏了,山子點完,一點沒錯,老聶贏一目半。

賽後覆盤,看他兩人的認真勁,好像沒有輸贏。我和山子聽著他們的討論,真是打開眼界。

出了賽場,我突然有點後悔,來時沒有準備,也沒有讓兩位名人簽字留念。山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從兜裡掏出了本子翻開給我看,好傢伙,全是名人簽字,這傢伙真是個蔫機靈。山子告訴我:晚上和中國棋院的領導吃飯,還要下一盤指導棋,讓我也參加。

晚宴上,中國棋院的領導向我們一一介紹了部分棋院的棋手,山子自報家門:業餘五段(我還不知道,他又升了一段),省直機關連續三年第一名。棋院的領導笑著說:“圍棋的普及離不開你們這些業餘棋手啊,有什麼要求嗎?”山子迫不及待地說:“只想和棋院的棋手學習一盤。”“這還不簡單,”領導指著他旁邊的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蘭子,吃完飯,你和叔叔下一盤,手下別留情。”我一愣,尋思著:這不是瞧不起人嗎?

棋院領導打著飽嗝,把蘭子作了介紹:五歲學棋,十歲入專業初段,目前已是專業二段,同時也是全國圍棋界女棋手二段中年齡最小的。她今年只有十二歲。向她(他)這樣的小棋手,在中國棋院很多,是我們中國圍棋的希望啊!領導又指著對面坐著的一個大概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是專業四段,就是你們河北隊下來的,現在在中石油工作,業餘時間開了兩個少兒班授課。其實我和山子都認識這人,姓王,我們叫他王教練。當年在河北也是鼎鼎大名,不過參加全國賽,由於幾年沒拿上名次,且年齡大了,便被省隊淘汰了。專業隊就是這麼殘酷!

宴席散了,我帶著山子私下與王教練碰頭,商量對策,畢竟大家都是一個地區的嘛。王教練笑著說:棋院是中規中距學棋的,各類定式滾瓜爛熟。你們是“游擊隊”遇到“正規軍,”這仗不好打,業餘和專業不在一個層面。別看蘭子年齡小,我現在恐怕都贏不了她。年紀小,腦子好使,算路準。不過這倒是個學習鍛鍊的好機會。聽王教練這麼一說,我總感到有點灰溜溜的,何況對方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輸了多難看呀!王教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日本的九段藤澤秀行當年還輸給比他小二十多歲的馬曉春呢,很正常,不要有什麼顧慮。業餘棋手輸給專業棋手理所當然,萬一爆了冷門呢。山子始終沒有插一句嘴,只是默默地站著。

棋局開始了,是在酒店的會議室裡。每人一小時,超時判負。蘭子直白(讓先,因兩人的段位有差距)。室內的氣氛很輕快,很寬鬆,畢竟是友誼賽嘛。棋院領導點著了煙,笑眯眯地注視著棋盤,棋院的其他幾個棋手在旁邊,王教練則稍顯拘謹。最緊張地是我,手都不知往哪擱,心跳明顯加速。既然棋院領導開例了,我也點上了煙,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

到底是正規軍,受過專門訓練,蘭子拿棋的姿勢和落子的動作與我們這些“土八路”也不一樣,規矩,優雅。我琢磨著,我的孩子這麼大時,懂個屁!成天回家寫完作業,攤一大桌子,撒腿就跑,玩去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好在山子也挺放鬆,看來他抱著贏棋希望不大的心情對弈,反而放下了包袱,輕裝上陣,落子如飛。

棋局很快進入中盤。我發現蘭子落子的速度逐漸減慢,有幾步直到最後一秒才落子。周圍觀戰的幾個棋手中有個人還不知不覺地嘆息一聲。再看棋院領導,抿著嘴,臉拉長了。不一會兒,他站起身,眼神示意王教練,兩人出去了。

再看棋盤,全局可下子的地方越來越少,棋局已經快接近尾聲了。再仔細一看,蘭子一個白角居然沒活!蘭子始終沒補,如果補棋,山子便搶先一手,大飛佔得全局最大的官子,必勝無疑!如果蘭子搶佔這個官子,山子必然動手殺白棋的角,兩者必佔其一,結果是同樣的,黑棋勝!

要是一般棋手,會死扛著。但畢竟是專業棋手,不報僥倖心理,因為大家都看出來了,再不認輸就有失風度。蘭子別看小,作為專業二段,這點道理,她清楚得很!輸棋也不能輸風度啊!蘭子思考了一會兒,輕輕地抓起一把白子,放在了棋盤上,投了!(認輸)棋院領導和王教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領導說:“你們這裡人才濟濟啊!王牌軍打不過土八路!蘭子常年和正規軍比賽,年齡小,對野路子不適應,這是輸掉這盤棋的根本原因。應該說,她應該多和山子這樣的野路子棋手對弈,學習各種招法,這樣才能適應各種比賽。這一次的結果,也提醒了我們。你們都知道原來的國家隊九段棋手劉小光,招法兇狠,專殺大龍,那就是少兒時在河南的一個地方下棋,和什麼人都下,練就了純野路子,養成了兇悍的棋風,進入專業隊後,又系統地學習了專業常識,兩者結合,如虎添翼。現在看來,要成為一個全面的棋手,必須要適應各類棋手的棋風,敵變我變。”

“叔叔,向你學習。”蘭子站起來,對山子說。山子連忙說:不,不,這幾天你連續比賽,肯定是太累了,你年齡小,下得太好了,應該向你學習。聽了這話,蘭子眼圈紅了。

真的,我當時很尷尬。一方面為山子高興,沒說的,另一方面,看著蘭子那稚嫩的表情……孩子可真不容易!

不知怎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山子幾乎一路無語,快到我家門口時,我才問:你覺得你的實力在專業幾段?山子想了想答道:“我確實不知道,但蘭子我下不過她,今天贏了純屬僥倖。賽前我想了,不能完全按書本來對付,只能用野招,領導說的對,蘭子輸在了不適應。再和她下幾盤,只要她適應了,我肯定是中盤認輸......”

山子調到市圍棋協會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十分驚訝!在省直單位,廟大進步快,這是常識,好端端的,幹嘛要下調到一個市級事業單位?我急切地給山子打電話詢問。山子說:“請老兄原諒,我沒打招呼就自作主張。命運對我是慷慨的。從小在優越的家庭環境長大,有著別人羨慕的家境和背景。我沒有吃糠咽菜的酸楚,也沒有經濟窘迫的壓力,無憂無慮,快樂成長。如此經歷,養成了我孤獨自傲,不屑世俗的性格。由於部隊編制撤銷,從部隊來到了工廠,認識了你們。那一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同事之間的質樸感情,如同兒時的發小,倆小無猜。通過你們,我接觸了圍棋,學會了圍棋,瞭解了圍棋。在黑白世界裡的暢遊,我似乎找到了人生樂趣的出發點和支柱。它太符合我的性格和興趣了,它讓我著迷,讓我瘋狂。走進這個世界,就離開了人性的弱點,在自我的世界裡可以隨心所欲地佈局,我行我素,天馬行空。這裡,沒有猜疑,沒有忌恨,沒有喧譁,沒有糟粕。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公開、公正、透明,靠實力說話,靠本事贏棋。命運又和我開了個玩笑,當然,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或者說是老天的有意安排。省直機關的工作崗位,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但我來了以後,卻愈發感到不適應。不是對朝九晚五、按部就班不適應,而是對周圍人和事的不適應。雖然我極力讓自己融化在這樣的環境裡,但是很累,心累!我常常失眠,這不是我需要的人生!去圍棋協會,是主辦方主動提出的,開始我很猶豫,畢竟又是一次人生的選擇。想通了,沒有舍,哪有得?心定神閒,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多好!

電話足足說了一個小時。

明白了。每次和山子見面,他的話語越來越少,總感到心事重重,根因在此。確實,山子性格不善交際,太實在,而且心事重,不適應那個環境,他的苦惱完全可以理解。山子是個不善於表達的人,你對他好,他會用行動加倍報答;你對他不好,他也不會對你怎樣,只是把情緒深深地埋在心裡。這種性格的人,在我們周圍有很多,應當說有遺傳基因以及生活環境和其他綜合因素潛移默化的影響。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

天空陰霾,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入秋了,明顯感到了秋意,涼颼颼的。我在辦公室,望著窗外,傾聽著雨滴敲打窗戶和地面那有節奏的韻律聲。又想山子了!今天是週末,晚上和他好好聊聊,當然,棋,還是要下一盤的。

棋痴(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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