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和薛寶釵:有多少最初的“情敵”,成了後來最好的友誼

林黛玉和薛寶釵:有多少最初的“情敵”,成了後來最好的友誼

你還記得初次讀完《紅樓夢》後的想法嗎?說來慚愧,筆者初次讀罷,只關心兩個問題:茄鯗究竟是什麼味道?究竟是寶姐姐好還是林妹妹好?

網上諸如“喜歡寶釵還是黛玉?”“男人願意娶林黛玉還是薛寶釵?”的話題數不勝數。環肥燕瘦,各有所愛,本也無妨。可笑的是,總有些人,喜歡將《紅樓夢》作《甄嬛傳》解讀,喜歡哪一個,便要中傷另一個,生生衍生出諸如釵黨、黛黨之類的詞。

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兩段姻緣,皆是悲劇。然筆者以為,釵、黛二人,不可作情敵解。

飛燕固有處處含酸之過,實乃女兒小心思;楊妃縱有滴翠亭“嫁禍”之嫌,究竟不曾藏奸。何不看,自從孟光接了那梁鴻案,諄諄良言,互訴衷腸,金蘭之誼,又是何等地情真意切?

秋窗風雨夕,寶玉披蓑衣、戴箬笠而來,一連三句的“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固然體貼。殊不知,寶玉一行人,秋雨淅瀝,打著油漆傘,抱著繡球燈,才往沁芳橋去了,便又有一行人,自翠月堤那邊,碧傘紅燈,遠遠地來了,那是寶釵打發來送燕窩和潔粉梅片雪花洋糖的人。

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曾嘆,“這張整幅畫面是何等地充滿詩意……可惜畫家們總是畫那‘葬花’‘讀西廂’‘撲蝶’等等……”

筆者也感慨為何人們只作二女爭婚、互為情敵之解?難道這女兒間的真情切意、惺惺相惜不比那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更難得更珍貴嗎?

林黛玉和薛寶釵:有多少最初的“情敵”,成了後來最好的友誼

一、黛玉的酸意為哪般?

黛玉自來了後,便是賈府最拔尖兒的女孩,受盡外祖母萬般憐愛,賈寶玉天天繞著她轉。忽然來了一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且因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更比她得人心,自然便有了些酸意。

這酸意,一層為眾人,一層為寶玉。

小紅誤為她和墜兒的話被林姑娘聽去了,急得只說了不得,“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愛刻薄人,心裡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可怎麼樣呢?”

湘雲勸導寶玉瞭解仕途經濟的學問被搶白後,襲人連忙勸“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得怎麼樣呢……真真的寶姑娘令人敬重……”

連有些到三不著兩的趙姨娘見賈環得了寶釵的東西,也要誇幾句寶丫頭如何好如何會做人,“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

寶釵的頭號迷妹湘雲,更是直接問著黛玉“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是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

她二人本都是眾人口裡“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女孩,焉得不被暗中比較?可見在丫鬟婆子、姑娘小姐、姨娘太太心裡,黛玉終究落了第。

至於寶玉,說來也好笑,林黛玉的心病因寶釵、因金鎖、因金玉良緣而起,卻樁樁件件只衝寶玉惱,說到底不為別的,卻只為寶玉的心。

藉著雪雁送手爐來,刻薄寶玉只聽寶釵的話不聽自己的勸;因為一個冷香丸,霜兒雪兒花兒朵兒地吃了一車軲轆的醋;見寶、薛二人同來,都要冷笑“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元妃賜端午節禮,獨寶、薛二人一樣,更是不得了,“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

看似無理取鬧、小心刻薄,實是小心翼翼、百般試探。終究為的也不過是寶玉的一句“你皆因總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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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寶釵可曾藏過奸?

厭惡寶釵的人,數落起其藏奸的罪證來,頭一件便是滴翠亭“嫁禍”黛玉。

臺灣大學歐麗娟教授曾為寶釵“洗白”,她聲稱小紅、墜兒等人根本不足以對黛玉造成威脅,這樣使得小紅和墜兒以為自己有把柄握在黛玉手裡,是寶釵送給黛玉的禮物。既如此,又何來“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我還無趣”之言呢?既如此,這份禮物為何不自己留著呢?究竟是燙手山芋還是禮物呢?此等言論出自一位教授之口,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筆者以為,大可不必對一位角色如此求全責備,人非聖賢,誰的一生沒有瑕疵呢?不可否認,滴翠亭是寶釵的汙點,但這並不足以被列為證明寶釵表面貼心實則暗藏禍心的證據。

我更願意承認,寶釵此舉是人在應激情況下的利己行為,而非有心嫁禍。

文中說寶釵的金蟬脫殼之計還未想完,小紅就已經“咯吱”一聲打開了窗戶。試問該如何機敏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除了自己脫身,還能考慮得到將計就計嫁禍於人呢?若果真如此,那此人必得是其眼中釘、肉中刺吧?那平時必也要處處刁難陷害才是,如何又犯得著蘭言解疑癖,互訴金蘭語呢?

說到底,人們對這件事如此耿耿於懷,不僅是因為“嫁禍”本身,更因為寶釵“嫁禍”的是她的“情敵”黛玉,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因此便有了瓜田李下之嫌。

若說滴翠亭事件,寶釵確實有過,那麼所謂的“毒燕窩”之論就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了。

且說這年秋天,黛玉因跟著賈母多逛了幾回園子,病症比往常要重些。寶釵因瞧著黛玉平日所用藥方上,人參肉桂固然益氣補神,終究太熱,因而建議她先平肝健胃。

中醫的五行生剋致化理論認為,肝屬木,脾胃屬土,木克土,木又能生火,若肝火太旺,便會傷及脾土,脾能運化水谷精微,是氣血生化之源、後天之本。這便是寶釵說的“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

寶姐姐推薦的平肝健胃的方法,就是以冰糖配燕窩熬粥食用。《本草綱目》記載燕窩:“入肺主氣,入腎滋水,入胃補脾,補而不燥。”冰糖“入脾、肺二經,補中益氣,和胃潤肺。止咳嗽,化痰涎。”姑且不討論中醫的五行生剋致化理論是否具有科學依據,至少,在古人的認知體系裡,寶姐姐的說法並沒有問題。

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毒燕窩導致林黛玉身體每況愈下” “燕窩無毒、冰糖無毒,是潔粉梅片雪花洋糖害了黛玉。”然而,食用燕窩後,林黛玉的身體果真每況愈下了嗎?並沒有。

黛玉病重、寶釵送來燕窩調養是在秋分前後;十月份,呆霸王情誤思遊藝,香菱搬進大觀園,而“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香菱因此才請黛玉教自己作詩。

不久,薛寶琴、邢岫煙等入京,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蘆雪廣聯詩,暖香塢制燈謎,黛玉都在。燕窩究竟能否滋陰補氣,筆者並不清楚,然寶釵善舉,起碼無過。

到了五十五回,“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後又有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林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多添些病症”。轉眼到了寶玉生日,姑娘丫頭,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人人皆知,開始服燕窩之後亦如此,究竟何來每況愈下之說?至於“是潔粉梅片雪花洋糖害了黛玉”之說,亦屬無稽之談。

上文已論證黛玉究竟無甚中毒/傷身的症狀,此處單表這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梅片,即冰片,又稱龍腦香。可作香料,可作藥材。第二十四回,賈芸孝敬鳳姐的香料,一樣是麝香,另一樣便是冰片。

《本草經疏》記載冰片:“味辛,苦,微寒,主心腹邪氣,風溼積聚,耳聾,明目,去目赤浮翳。”古人認為,冰片的香氣,乃百香之冠,芳香之氣可闢一切邪惡、辛熱之性,能散一切風溼。他們認為耳聾者,是竅閉的緣故,用冰片使竅打開,則耳聾便可被治癒。至於“目赤浮翳”的人,也是由於火熱太甚,而其可引火熱氣自外而出。

簡言之,中醫謂冰片具有開竅醒神,清熱解痛的功效。

時至今日,許多中成藥依然含有冰片的成分,如用於冠心病患者的速效救心丸、複方丹參滴丸等藥物;用於清熱解毒的牛黃解毒片、清咽滴丸、冰硼散等藥物。

洋糖者,並非從西洋進口的糖,其實就是白糖。明代著作《天工開物》記載的製作白糖的技術“黃泥水淋法”中便有“最上一層厚五寸許,潔白異常,名曰洋糖(西洋糖絕白美,顧名)”之文字。

古人將冰片與洋糖配伍使用,大概也是認為其皆能清熱去火之故。寶釵因建議黛玉先平肝火方以養脾胃,所以特特地送來一大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此原為她的好心。然偏偏有陰謀論者堅稱“黛玉氣血虧虛,冰片性寒,如何使得?”

一切的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試問,梅片洋糖,梅片洋糖,誰為主?誰為輔?今人所食之薄荷糖,薄荷幾何?蔗糖幾何?牛肉麵,牛肉有幾分?面有幾分?

說到底,燕窩也好,梅片雪花洋糖也罷,終究只能算補品,在洋糖中加入冰片,原只是商家博取噱頭哄抬價格而已,且冰片等物又是何等地細貴,一包糖中究竟能有多少冰片呢?且洋糖到底甜膩,每日取些許加入燕窩中,不過取其味而已,究竟能攝入多少呢?

再者,即便真有食之過量傷及根本之事,冰片縱細貴,也不是罕見之物,黛玉豈會不知?以寶玉之體貼細緻,豈會不知?賈府常來走動的太醫豈會不知? 說到底,這些誹謗原也不必理會。曹公的一句“山中高士晶瑩雪”就夠了。

《終身誤》裡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二句,本化自明代高啟的詠梅絕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曹公之筆,或褒或貶,字字清白。以詠梅之絕唱評薛、林二人,以山中高士、晶瑩論寶釵,便已足矣。

林黛玉和薛寶釵:有多少最初的“情敵”,成了後來最好的友誼

三、釵黛之間的金蘭情誼

雖說黛玉的小性子大多衝著賈寶玉,然奚落寶姐姐的刻薄話,卻也是沒少說。

寶釵說雲丫頭也有一個金麒麟,林黛玉當著面便說人家“她(寶姐姐)在別的事上還有限,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玉捱打,明明自己哭得什麼似的,還要奚落寶釵“便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直到了四十二回,寶釵特特地請黛玉過來,問她昨兒行酒令說的什麼。不獨講大道理,先只將心比心,只言自己幼時也讀過,再細細說與她些讀書明理的道理。“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筆者以為,以黛玉的性情,未必一定認同寶釵所言,但她依然心下暗服。

一則為的便是後文的“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至此,她才意識到是自己錯了,這裡的藏奸,不獨為金玉良緣,也為黛玉自來“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而寶釵的隨和,在她看來,便是圓滑世故、邀買人心,因此當她“藏奸”。這一番金玉良言,從此便解了瀟湘子的疑癖。

另一則,黛玉自幼喪母,縱有外祖母萬般疼愛,錦衣玉食;縱有兄弟姐妹,常日嬉笑玩樂,卻從來沒有人如此言辭懇切地說與她道理,今聽見寶釵這番諄諄教導,黛玉如何不信服?

且看那一日的瀟湘子,又是母蝗蟲,又是《攜蝗大嚼圖》;自己帶頭鬧,還要反過來賴李紈的不是;轉眼又編排起寶釵,連嫁妝單子都寫上去了。顰兒向來促狹,卻從不似那日輕鬆暢快。

黛玉病中自傷身世,寶釵便寬慰她“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寶釵此言,雖為寬慰黛玉,實則也出自真心。

第四回有寶釵“當日有她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之句,可見在父愛蔭庇下的幼年寶釵,是何等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黛玉在桃花樹下,不出一頓飯的功夫,讀完了《會真記》,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寶釵在家時,姊妹弟兄在一處,又是怎樣地偷揹著大人看呢?原本天真爛漫的女兒,又是如何變成今日的寶釵呢?

寶釵對人人都關懷備至,關心湘雲,體貼岫煙,就連惜春作畫,也有寶釵幫著周全,但其卻只與黛玉交過心。縱然一個風流婉轉,一個鮮妍嫵媚;縱然一個是世外仙姝,一個是山中高士,縱然她們追求不同,處事不同,卻依然能互訴衷腸。病榻前的一句“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如何不叫人落淚?

自此後且看二人是何等的契若金蘭,不分彼此。黛玉管著薛姨媽叫媽,在寶釵寶琴前只以姐姐、妹妹相稱。吃飯也要端了去一齊吃。吃過一口的茶,一個隨手遞了過去,一個接了過來便喝了。

世人對林黛玉的形象有著很深的誤解,似乎林妹妹永遠都在刻薄小性、多愁善感。這種誤解或許自周瑞家的送宮花而始,或許自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而始。筆者認為,這種理解實在是片面的、靜止的,《紅樓夢》裡這麼多年的悲歡離合、興衰榮辱,書裡的角色從來也是在不斷成長的。

年紀漸長的黛玉,也懂得感謝別人順路的人情,也會向來送東西的婆子道惱;熱心教香菱學詩,真心待寶琴。黛玉的小性刻薄漸收,也有漸漸長大明事理的緣故,又何嘗沒有寶釵的關懷體貼、暗暗引導的緣故呢?

抄檢大觀園後,女孩子們去的去,散的散,嫁的嫁,寶釵也要搬了出去。文中只說這日寶玉聽丫頭們說黛玉去了寶姑娘那裡,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得空空落落的……在寶玉眼裡,尚如此淒涼,那日尋去蘅蕪苑的顰卿,又該作何感想呢?

待終有一日黛玉去了,蘅蕪君又該是何等的傷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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