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斷腸詞》的朱淑真,一生愛得有多苦?

(說歷史的女人——第1195期)

1

在北宋,朱淑真可以稱得上是標準的白富美。

寫下《斷腸詞》的朱淑真,一生愛得有多苦?

她的美貌有詩為證:紗幮困臥日初長,解卻紅裙小罩涼。一篆爐煙籠午枕,冰肌生汗白蓮香。——《暑月獨眠》。

倦慵的夏日午後,隱約的輕羅紗帳,少女解卻紅裙,躺在清涼的竹蓆上,香爐裡篆香嫋嫋,少女雪白的肌膚沁出香汗,像白蓮上晶瑩的清露。

很香豔的一首詩,卻美得不容人生出邪念,如一朵清逸出塵的蓮。詩中的美少女就是朱淑真,她出身仕宦家庭,家境優裕,博通經史,小小年紀便能賦詩填詞,才華逼人。

她的一首《春遊西園》這樣寫道:

閒步西園裡,春風明媚天。蝶疑莊叟夢,絮憶謝娘聯。

踏草青茵軟,看花紅錦鮮。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

譚正璧在《中國女性文學史》中說:其家有東園、西園、西樓、桂堂、依綠亭諸勝,絕非普通家庭俱有。從朱淑真春日閒步西園,踏著軟軟的青草,賞著花兒朵兒,放飛朦朧的少女情思來看,她優越的生活環境也可見一斑。或者說,她的家就是一個春色如許的西園吧,偌大的春光為她的少女時代打上明媚的底色,讓她盛開得無憂無慮,如一朵春天的小花。

一陣催紅雨,高低飛落紅。

榆錢空萬疊,買不住春風。

——《書窗即事》

這首詩是朱淑真十一二歲時做的,落紅如雨,春風薫暖,小才女綺思麗想,竟生出榆錢買春風的念頭,童稚天真,卻詩意滿懷。

白而富而美,再加上幼穎慧,才情出眾,少女時代的朱淑真人生高開,似乎註定要走一條不同於尋常女子的人生之路。

但那時,因為年齡尚小,朱淑真只是遇花吟花,見月誦月,全憑才情噴薄。正如她自己所言:然翰墨文章之能,非婦人女人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鍾,不覺而鳴爾。

宋代崇文抑武,雖然是文人最好的時代,但對於女子來說,“無才便是德”依然是整個社會最主流的看法。所幸,她的父母和家庭給了她最好的呵護,讓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青春少女,可以自由生長,在詩詞中,肆意揮灑爛漫青春,無憂年華。

夏日,她穿著淡紅衫子,憑欄觀水,迎著乍涼的水風讀書,風翻著書,也翻著她漫無邊際的思緒,如同一個滿懷情思的文藝女青年:

淡紅衫子透肌膚,夏日初長水閣虛。

獨自憑欄無個事,水風涼處讀文書。——《夏日遊水閣》

秋日,月明之夜,她又乘興泛舟水上,一邊嬌笑,一邊把竿竹拋向江中,任性嬌憨,是一個被寵溺壞了的富家大小姐: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魚遊趁閘流。

更作嬌痴兒女態,笑將竿竹擲絲鉤。——《秋夜舟行宿前江》

正月初六,她還穿著小鳳鞋,頭戴鬧蛾和雪柳的裝飾,和她的姐妹們在燈火輝煌的街頭追逐奔跑,在人流中穿梭,爭看街頭的燭龍火樹,一派天真無邪。

彎彎曲。新年新月鉤寒玉。鉤寒玉。

鳳鞋兒小,翠眉兒蹙。鬧蛾雪柳添妝束。

燭龍火樹爭馳逐。爭馳逐。

元宵三五,不如初六。——《憶秦娥》

歲月靜好,哪裡有什麼斷腸可言,如果非要有什麼心事的話,恐怕也是懷春少女那一點人人皆知的小心結了。

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阿誰。

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

——《秋日偶成》

許是秋日遼闊,枝頭落葉讓她想起了人生的歸宿感,許是窗外的風,幾許淡蕩,幾許眷戀,惹動了少女小小的愁腸,十五六歲,頭上梳起雙鬟的她到了望春思嫁的年齡,清晨,對著朱鏡,一支眉筆輕掃淡眉的時候,望著鏡中顧盼有情的自己,不由想到:未知心事屬阿誰。

《詩經》中有:“少女懷春,吉士誘之”,後世有所謂的“白馬王子”,在朱淑真那個時代,大概流行的就是飽讀詩書、風度翩翩的白面書生吧。宋代崇文偃武,不太講究門第出身,寒門子弟只要用功讀書就有金榜題名的機會,能夠出將入相。當時,文人士大夫的社會地位非常高。當年,蘇東坡曾經乘船順江而下,一路上湧現沿岸萬人爭睹其風采的壯觀場面,成為那個時代的“天王巨星”。

所以,在這種社會氛圍下,愛讀書、喜詩詞的朱淑真心目中的情郎一定是要有才華的: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朗萬首詩。

等到花好月圓那一天,她要和她的心上人一起賞讀自己的萬首詩歌。花前吟詩,月下彈琴,他懂她長長短短的句子,她愛他疏疏朗朗的氣質,唱和之間,眉目流轉,萬般情意如月光匝地,明明白白,這是何等浪漫的事。

春巷夭桃吐絳英。春衣初試薄羅輕。風和煙暖燕巢成。

小院湘簾閒不卷,曲房朱戶悶長扃。惱人光景又清明。

——《浣溪紗·清明》

又是清明,風和煙暖,羅衫輕薄,明媚的春天裡,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女卻顯得心事慵懶,什麼也提不起勁,湘簾低垂,朱戶長閉,迴廊曲折幽深,她把自己關在深深庭院,好像和誰賭氣,又好像春天把她惹惱了一般。其實煩惱的開始,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

孤獨的守望中,她陷入了某種恍惚的回憶:

門前春水碧於天,座上詩人逸於仙。

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春日雜書》

記得是在春日的水邊,朱淑真有幸參加過一次文人聚會。座上文人雅士,高朋滿座。在眾多書生中,有一位氣質高華、飄逸不俗的詩人格外讓朱淑真注目留意。她看著他侃侃清談,詩酒縱意,她看著他眉目深秀,飄逸似仙,她渴望“滿堂兮美人,予獨與餘兮目成”,在雙方目光交會的一刻,彼此憐惜。

但可惜,這只是一場沒有回應的單相思,如花飛去,如水流去,只剩下薄如春風的惆悵。畢竟,愛情是講究緣份的,就像風兒捎來蒲公英的種子,但它沒有停留,也沒有發芽,只是和春天擦肩而過。

寒食不多時,幾日東風惡。無緒倦尋芳,閒卻鞦韆索。

玉減翠裙交,病怯羅衣薄。不忍捲簾看,寂寞梨花落。

——《生查子》

少女的愁緒慢慢堆集上來,減了芳容,閒了鞦韆,甚至不忍捲起簾子,看梨花落得比雪片還寂寞。其實,世間萬物皆寂寞,如果真有心意相通,人生也不會有這麼多遺憾了。

好在,這時的朱家,住進了另一位才華出眾的年輕書生。他也許是父親的朋友,也許是某個遠房親戚,這些都不得而知,但確定的是,他借住在東軒,就是一間靠東邊的書房,而這位東軒的書生,也像初升的陽光,照亮了少女苦惱的青春。

她從此“盡日倚窗情脈脈,眼前無事奈春何”,她含情脈脈的眼波,看向的總是那一個方向,幾許深情,又幾許渺茫。冬去春來,寒梅乍開,她“笑折一枝插雲鬢,問人瀟灑似誰麼?”這一插花,一笑問,對面那個人的身份立刻顯得意味深長起來。

李清照曾寫過一首《減字木蘭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人比並看。李清照買了一朵花,插在雲鬢上,首先想到讓情郎看看,人美還是花美。

女為悅已者容,朱淑真嬌嗔地說:問人瀟灑似誰麼?難道不是在問她鍾情的那個書生嗎?只是這一嗔一笑,書生的心也化了,誰能拒絕得了春天,一個美麗女子的簪花一笑呢?

自此,朱淑真的詞裡開始患得患失,開始心事重重,開始有了沉吟,淺愁,一詠三嘆。

“燕子不知人意思,簷前故作一雙飛”、“卻嗟流水琴中音,難向人間取次彈”、“欲寄相思滿紙愁,魚沉雁杳又還休”,愛真的是一種毒藥嗎?金庸在《神鵰俠侶》裡有一種奇異的植物——情花,文中這樣寫:

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這是《神鵰俠侶》中公孫綠萼對情花的解釋。化解情花毒有兩種方法:其一,服用絕情丹;其二,服用斷腸草。

絕情谷裡獨一無二的“情花”,也是金庸對“情”的直觀演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想解毒也成:要麼絕情,要麼斷腸。

對於情花,正常人誰都沒有免疫力。而朱淑真,彷彿就是為了採這朵情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也許註定,這個執意尋愛的女子,要為情斷腸。

可惜的是,初戀像早夭的青果,還沒來得及長成已墜落,只留下空枝,在春風中惆悵。

遲遲風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清明過了,不堪回首,雲鎖朱樓。

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綠楊影裡,海棠亭畔,紅杏枝頭。

——《眼兒媚》

那個東軒的書生,在短暫的戀愛中心神動盪之後,還是決絕地上京趕考了,從此杳無音訊。

無盡的春愁就這樣來了,而且,它將長久盤桓在朱淑真的詩詞裡。

寫下《斷腸詞》的朱淑真,一生愛得有多苦?

2

朱淑真結婚了,嫁的不是初戀,是父母為她選的郎君,一個還算門當戶對的小官吏。只是這裡的門當戶對,只是世俗的稱量,在精神上,他和朱淑真並不對等。

朱淑真曾經傻傻地想著,也許可以琴瑟和鳴呢。丈夫雖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玉樹臨風,眉目清俊,甚至帶著一點市儈的狡黠和算計,也沒有什麼橫溢的才華,但他只要能懂她就行,懂她的柔腸百結,懂她心深似海,也懂她高於日子之上的那一點小浪漫和小情懷。

新婚之初,他們也許是幸福的。娶了朱淑真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任誰都會覺得臉上有光,所以,那個官吏丈夫願意遷就她,迎合她,讚美她,而朱淑真也曾一廂情願地希望把日子過成詩。

曾經,丈夫到外地作官,朱淑真還作了一首意趣橫生的“圈兒詞”寄給丈夫。信上無字,盡是圈圈點點。丈夫不解其意,看到書脊夾縫中寫著蠅頭小楷《相思詞》,頓悟失笑:“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據說,丈夫看到這封全是圈圈的信後,第二天一早便僱船回到海寧故里。

巧雲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牛織女幾經秋,尚多少、離腸恨淚。

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在這首《鵲橋仙》裡,雖然人間天上,牛郎織女的故事取得了大圓滿,但朱淑真並不滿意這個貌似幸福的結局,“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樣的愛情聽起來很高大上,但它屬於神仙可以,移植到凡間卻不行。凡人的愛情,如果不落實到一啄一飲,一粥一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大多是沒有修成正果的愛情。所以,朱淑真才說: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她亮明自己的愛情觀,她要的是暮暮朝朝,長相廝守的愛情。

所以,在剛結婚的三年多時間裡,朱淑真經常跟著丈夫宦遊在外,四處漂泊。

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已無鴻雁傳家信,更被杜鵑追客愁。月落鳥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高樓惆悵憑欄久,心逐白雲南向浮。

在這首《春日書懷》裡,朱淑真也覺得身不由已,也想念遠方的父母,眼前雖然一片日暖鳥歡,花光柳影,獨上高樓憑欄眺望的朱淑真,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可為了愛情,她認為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無怨無悔。

但因為身處官場,丈夫每日要與各色人等周旋,很少陪伴在朱淑真身邊。這讓朱淑真感到寂寞和冷落,她在詞裡幽幽地悲嘆:獨倚妝窗梳洗倦,衹慚辜負好年華。

一夜涼風動扇愁,

背時容易入新秋。

桃花臉上汪汪淚,

忍到更深枕上流。

——《新秋》

人前歡笑,夜晚流淚,愛情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給她溫潤的滋養,反而像一隻看不見的手,一點點把她推向痛苦的深淵。

如果是普通女子也就罷了,要麼嫁雞隨雞,聽從命運擺佈,要麼相夫教子,安於女人的宿命。偏偏朱淑真不是,她不想只當“閒拈針線伴伊坐”的陪飾和擺設,她期望和愛人有精神上的契合和共鳴。她更是愛情至上的女子,愛情於她像一叢火,可以照亮她,也可以讓她陷入黑暗。

可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愛情就是回家的一口熱飯,幾句暖心話,和不再察顏觀色小心奉迎的放鬆。所以,即使丈夫偶爾回家,他也懶得再花心思,陪妻子臥雪眠雲,吟風弄月。朱淑真對丈夫怨懟漸生,她不懂世事艱辛,不知道官場險惡,只簡單的認為丈夫不愛自己了。於時,直率的朱淑真以筆做武器,寫下她的種種不滿

如毛細雨藹遙空,偏與花枝著意紅。

人自多愁春自好,無應不語悶應同。

吟箋謾有千篇苦,心事全無一點通。

窗外數聲新百舌,喚回楊柳正眠中。

這首《寄別》是朱淑真寫給丈夫的,面對如此犀利的妻子,丈夫懶得解釋,便保持緘默,不再理會朱淑真。敏感脆弱的朱淑真變得更加抑鬱、苦悶,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丈夫不浪漫,太粗俗。

裂痕就這樣生出,如同重壓之下生出的冰裂紋,它有無數個走向,但如果不及時拯救,每一個走向無一例外都會走向破碎。

同樣是一身才華,同樣是嫁給做官的丈夫,李清照既能和趙明誠“賭書消得潑茶香”,過著琴瑟合鳴的光景,也可以“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一個人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李清照的愛情,是錦上花,是可以和生活互相輝映的美好。而朱淑真的愛情,是空氣,是須臾不能離的生命原液。

愁懷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朱淑真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她和丈夫的不相宜,就像同池的鷗鷺和鴛鴦一樣。鴛鴦情重,鷗鷺卻並不忘機,它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遂把日子過得同池而異夢。

“作惡東風特地寒”、 “惆悵東君太情薄”、“冬晴無雪,是天心未肯”、“不許蟾蜍此夜明,始知天意是無情”,朱淑真怨天怨人,詩詞中曾有的生趣和靈性也全部化為無盡的孤獨和憔悴。

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

——《中秋聞笛》

“傷心人別有懷抱”,原本悠揚清遠的笛聲,在傷心人聽來,卻是聲聲斷腸,中秋的圓月下,那個寂寞而愁腸百結的女子,倚窗聽笛,竟讓人如此生憐。

但她的丈夫,已開始心生厭倦。他執意撲向紅塵,越走越遠。他另覓新人,混跡官場,在俗世的煙塵騰騰裡,得意或掙扎,樂此不疲。

婦人雖軟眼,淚不等閒流。

我因無好況,揮斷五湖秋。

——《秋日述懷》

在流盡了所有的眼淚之後,朱淑真對這段婚姻徹底失望,她決絕離開丈夫,回到孃家。

在那個婦女應該恪守三從四德,必當持家事夫的年代,整日吟詩作賦,飲酒傷春,甚至不惜和丈夫決裂的朱淑真,自然招來一堆蜚短流長。顯然,在他人甚至丈夫眼裡,她並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但朱淑真不這樣認為,她向塵世發出了人生第一次自覺的抗議: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就是這樣一個倔強而特立獨行的女子,即使人生路走得跌跌撞撞,荒蕪淒涼,她依然繼續尋覓著聊以慰藉心靈的詞句,渴望著她嚮往的愛情,構築著她幽棲孤寂卻芊綿四溢的情感世界。

寫下《斷腸詞》的朱淑真,一生愛得有多苦?

3

這次,朱淑真被愛神眷顧,遇到了一位她自認可堪攜手的伴侶,看到了人間真正的春天。

不顧父母反對,不管流言如沸,她敞開懷抱,樂享愛情美妙。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五月的江南,萬物含煙。她和情人攜手藕花湖畔看荷,一霎間,襲來了一場柔柔軟軟的黃梅細雨。她和情人避雨小亭,四目相對,生出無限纏綿。她嬌痴地倒在情人懷裡,享受著愛情的甜美。天色向晚,還是到了分手的時候,戀戀不捨歸來的她,懶懶地倚在梳妝檯邊,唇角的一抹笑寫著無限回味。

就是這樣豪放大膽,內心有如一團火,在激情地燃燒著,她不怕人猜,不怕人笑,只願聽從內心最真實的快樂。“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也許,這是朱淑真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了吧。

即使放到社會高度包容的今天,情人關係也依然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但朱淑真卻把幽會寫入詩詞,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有多在意這點愛,她又是多麼天真,不惜把自己站成靶子,以為只要擁有愛情,就可以抵擋世間所有明傷暗箭,流言蜚語。

她的情人卻開始退縮了,情人關係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牢靠的一種關係,可以一時盡歡,也可以一拍兩散,只有黑暗才是最真實的保護傘。朱淑真卻傻傻地把這段關係置於陽光之下,幻想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殊不知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見不得光的。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元夜》

又是一年上元佳節,花市大開,燈火如晝,男男女女,說說笑笑,街上熱鬧紛繁。朱淑真像往年一樣,約情人共赴佳期。

她翹首企盼,內心澎湃難抑。可直至圓月西斜,也不見情人的蹤影。朱淑真獨自佇立在柳樹下,遊離於人世間的狂歡之外。從此,朱淑真再也沒有機會跟情人幽期密約,傾訴衷腸。她再次被冷落、拋棄。她曾為之對抗全世界而構築的一方愛情天地,頃刻間崩塌。

不知道後人為什麼要把這首詞的作者歸於歐陽修,歐陽修少年得意,早早步入仕途,後官至參知政事,他為政寬簡,為人平和,即使被貶謫,依然寫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千古名句。晚年他自號六一居士,說自己

有一萬卷書、一千卷遺聞、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還有一衰朽老翁,這樣平和豁達的心態,怎會去寫如此滴滴答答的句子,失落惆悵的元夜。

但也許,人們是憐惜這個為情所痴,亦為情所傷的女子吧,才想把千年前那個淚溼春衫袖的元夜,從她的生命裡輕輕抹去。

可朱淑真已經完全陷入黑暗了,曾經照亮她的光,一一熄滅,塵世的風雨卻還在遠遠近近地侵襲。有人指責她荒淫,有人指責她不貞,連她的父母也礙於壓力,開始冷落她。在心靈的荒野裡,她只有兀自愁恨,兀自悲泣,兀自斷腸。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減字木蘭花·春怨》

當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那個穿著淡紅衫子,憑欄無事閒讀書的女子再也找不到了,人們只聽到一個女子幽幽怨怨的哀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孤獨是人類的通病,屬於朱淑真的孤獨卻孤獨得令人落淚。

“黃鳥嚶嚶,曉來卻聽丁丁木。芳心已逐,淚眼傾珠斛。”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窗下孤燈自明滅,無聊獨自倚扃門。”

“顰眉獨坐水窗下,淚滴羅衣暗斷腸。”

黑格爾在《美學》是說:“愛情在女子身上顯得特別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裡,她只有在愛情裡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可是,當愛情幻滅,朱淑真也失去了支撐生活的全部意義。

有人統計,在朱淑真殘存的詞裡,“愁”用了八十處,“恨”用了二十處,“斷腸”用了十二處,淚,寒,孤,涼這樣的字眼,更是隨處可見。難怪她的詞叫《斷腸集》,她一生鬱結的愁和淚,都在這些至情至性的文字裡了。

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朱淑真的生命只剩下兩天,陰天或雨天。她活在自己用悲傷織就的繭裡,衣帶漸寬,人面憔悴,淚洗殘妝,愁病相仍。

江南的雨,總是來的突如其來,像沒來由的眼淚。那天,又是淫雨霏霏,一如朱淑真多年來的哀愁與悲慼。她精心畫了眉,梳了妝,穿上她喜愛的淡紅衫子,獨自來到藕花湖畔,來到那汪曾與情人嬉戲遊弋的愛河,面帶笑靨。

佇立良久,她突然張開雙臂,腳步如眼神般堅定,走入水中,等湖水慢慢漫過身子。在那一刻,她體會到了一種窒息的美,如她可望而不可得的愛情。

第二天,人們發現她時,她已全身僵冷,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嘴角那抹凝固的笑意。

寫下《斷腸詞》的朱淑真,一生愛得有多苦?

​這抹笑意更激怒了她的父母,他們痛恨這個只會吟詩弄月敗壞門庭的女兒,朱淑真屍骨未寒,他們就一氣之下,把她生前的詩詞作品付之一炬。

這個柔弱的江南女子,就這樣死於虛無,骨葬大風,終年45歲。大火吞噬著她用一生心血寫就的斷腸詞,紙灰騰起,像一群驚恐翻飛的黑蝴蝶。

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由能愛此工。

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黃花》

秋天,杭州的菊花,依舊開得燦爛。杭州人對菊花的鐘愛,從南宋一直持續到現在,每年都要開辦菊展,吸引四面八方的遊人前來觀看。在杭州菊花中,以杭白菊最為出名,古時曾做貢品。純淨,高潔,懷念,人們賦予杭白菊眾多品質,讚美它,吟誦它,但也許人們並不知道,黃菊花的花語其實是:淡淡的愛。

在生命的最後,朱淑真寫下了這首《黃花》,她是寫給自己,也是寫給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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