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留在歐洲的中國學生:與其回國“添亂”,不如專注眼前

記者 | 田思奇

“房東太太叫我們的父母不用擔心,因為(我和室友)在意大利這邊相對安全。”

中國疫情爆發初期,意大利在1月底被迫取消了中國直飛航班。在托斯卡納大區留學的張妍不斷收到房東太太的郵件,詢問中國的疫情,以及她和室友父母在國內的情況。

但讓房東太太始料未及的是,意大利疫情的迅猛發展迫使政府在兩週內從“封區”到“鎖國”。截至北京時間3月23日上午,意大利累計確診近6萬例,病亡率超過9%。

“自由流動的歐洲”長期以來都是歐羅巴大陸引以為豪的理念,但這也讓意大利的疫情得以“輕鬆”擴散到其他國家。在一個月內,歐洲新冠肺炎感染者從不足1000發展到突破12萬。西班牙、法國和德國病例早早破萬,十多個國家確診過千。

與此同時,留學歐洲的中國學生們也進入了不同尋常的春季學期。忙於上網課寫論文的他們深居簡出,也曾在戴不戴口罩,以及哪裡買口罩的問題上遇到阻礙。歐洲人的“心大”一度令人困惑,在一部分留學生選擇回國之際,也有不少同學對當地政府抱有信心,認為當下最好的做法是原地不動,保持和往日一樣的生活。

身處意大利、法國、德國、比利時和瑞典的六位留學生,向界面新聞講述了各自親歷的“歐式”戰疫。在積極克服困難的同時,他們也充當起了信息橋樑的角色。

蔓延:遲來的政府宣傳

初始的慌亂感並不屬於歐洲當地居民。

2月20日和21日,就讀於米蘭理工大學的孫小野注意到,意大利本地出現疫情擴散。正值本學期開學前夕,距離她所在的倫巴第大區Mantova校區約1小時車程的小鎮確診16例病例。幾天後,學校開始線上授課,持續至今。

在比利時魯汶居住的李宇婷最後一次去健身房是3月2日。她最初聽說有意大利回來的人確診,但也沒有集中隔離。“居家隔離的人接受採訪時說自己非常自由,想去哪去哪。聽說對於確診的病人就這樣放在家裡隔離,也沒有任何措施的時候,大家就開始慌了。”

累計確診病例數超3400的比利時擁有高度自治的三個大區和兩種官方語言——法語及荷蘭語。據李宇婷介紹,該國為了保護隱私只有三個大區分別公佈確診總數,沒有各個城市具體數據。

“我每次出門都覺得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她說。“我再一回來,打開手機看到這些數字,或者救護車去了哪個學生公寓,我就覺得是真實發生過,但又感覺不到。”

“除了身邊的中國人和伊朗人,其他族群就感覺是在另一個世界,”李宇婷感到很困惑。“我會覺得反常的是我,是我反應過度。”

不過,歐洲人的反應“不是因為心大,而是政府沒有太多宣傳,也就沒怎麼了解,”在巴黎藝術類院校就讀的張旭這樣說道。“法國直到3月16日才讓大家戴口罩,才說無症狀也會傳染給別人。民眾都覺得是普通流感。”

還有部分北歐人相信,與“一種新流感”相比,氣候變化對人類的影響大得多。

在瑞典烏普薩拉大學讀博的宋凱常和當地老師討論疫情,老師表示:“我每年都得普通流感,在家呆三天,大不了我呆四天。”相對來說,宋凱觀察到,氣候變化、溫度升高、整體環境變化可能導致人類滅絕——瑞典的老師更關心這些。

至於瑞典按照歐盟委員會建議從3月19日封鎖邊境30天的做法,老師也對宋凱強調,這純粹是迫於外界壓力:“德國封了、丹麥封了、挪威封了,周邊國家都封了,我們瑞典就得做點什麼,要不顯得我們什麼都沒做。”

“病毒那麼小,戴口罩沒用”

在東亞國家的疫情防控裡,人人戴口罩是最直觀的表現。據孫小野觀察,中國留學生在意大利只有十幾二十例確診時也戴上了口罩。但這讓包括意大利人在內的歐洲人十分不解。

幾乎所有接受採訪的留歐中國學生都對界面新聞表示,歐洲人堅信有嚴重疾病時才戴口罩,沒有用口罩預防傳染的概念。“病毒那麼小,戴口罩沒用,”一位瑞典老師對宋凱說。

在意大利居住了4年的張妍說:“國內有霧霾時大家都會戴,天氣冷了也戴。韓國、日本等亞洲圈子戴口罩都很正常。這就好像只有中國人或者亞洲人才在夏天打傘,但在意大利這邊夏天打傘很奇怪。”

張妍還發現,也許歐洲人天生不適合戴口罩。“對他們來講戴口罩可能是更不舒服的事情,因為人種關係,他們鼻樑都挺高,戴也戴不好,可能口罩還需要改進。”

儘管街上戴的人不多,中國留學生手裡還是每人囤了二三十個以防萬一。張妍買的普通醫用一次性口罩約1.2歐元一個。相對來說,她平時打掃衛生時買的口罩僅0.5歐一個,“這種情況下有就不錯了,不會特別計較價格。”

李宇婷也在比利時準備了20個普通外科口罩,但在補貨時遇到麻煩。她發現亞馬遜上出現賣口罩的騙子:“他說已發貨,三天送到,其實根本送不到。再聯繫賣家就說還要等十幾天,但十幾天後還是收不到。再一看評論區,所有人都說沒收到。”

前後打了三四個客戶電話,等待十幾天後,李宇婷總算拿回退款。但據她所說:“很多人被騙了也就這樣了。”

在巴黎的張旭則在買口罩時歷經更多波折。她的第一筆訂單理應從德國發貨,標價60歐元50個,但德國人隔天打來電話說沒貨了。後來張旭從新聞裡得知德國禁止口罩出口,所以又找了一家法國網站購買“黑色的,很厚的口罩,資質和保質期寫得很明白”。然而她收到的是一次性醫用口罩,寫著湖北仙桃生產,“僅供湖北疫區”。

於是張旭又去巴黎的藥妝店買口罩。那家中國人開的藥妝店只把口罩和酒精賣給中國人。“店裡其他的藥都賣給法國人,但如果問有沒有口罩,那就是沒有,中國人問有沒有口罩,就會拿給你。藥妝店裡賣48歐元/50個,還比法國網站下單這批便宜。”

「深度」留在欧洲的中国学生:与其回国“添乱”,不如专注眼前

如果說搶購口罩可以理解,搶購廁紙則成為全世界的未解之謎。

“大家都沒有準備,不知道該囤什麼,但媒體上報道過囤廁紙(所以大家會買)。而且廁紙又不像食品那麼容易壞,囤多了就放個一年半載,心理上有個安慰,感覺到自己也囤了東西,”德國圖賓根大學的研究生劉佳對界面新聞分析道。“實際上大家和媒體都解釋不清,也不能說德國人多麼愛乾淨。”

不過在歷經疫情暴發初期的短暫搶購後,歐洲各國超市的食品供應已恢復正常。

身在魯汶的李宇婷發現,在酒精和消毒用品被搶光後,比利時人在3月13日瘋搶蔬菜、肉類、香腸和廁紙。正是從那天起,比利時全國停課,娛樂性公共活動一律取消,酒吧、餐廳等暫時關門。李宇婷表示,她經常去的亞洲超市供貨正常,但若想去市中心的家樂福,一定要在上貨時間去,“去得晚就什麼都沒了”。

「深度」留在欧洲的中国学生:与其回国“添乱”,不如专注眼前
「深度」留在欧洲的中国学生:与其回国“添乱”,不如专注眼前

儘管意大利已經“封國”,不得隨意外出,但身在托斯卡納的張妍幸運地享受到了華人超市送貨服務。另一個北部城鎮的超市每週會來送三趟貨,而送貨是正當理由,不受意大利封鎖限制。學生可以在手機上下單,補充各種新鮮蔬菜。

法式貼心戰疫、意式文藝送別

但除了上述情況外,“現在大家出門必須帶著‘良民證’,”張妍對界面新聞說。意大利民眾需提前寫好個人信息,在警察盤查時證明有出門採買和工作的必要性。雖然不能像國內封鎖城市這樣徹底,但張妍認為意大利已經做得不錯。

“米蘭那邊醫院的醫護人員三四個禮拜沒有好好休息過,我覺得挑戰(比我們托斯卡納大區)更大,”張妍說。“相對來說意大利人的性格比中國人更‘懶懶散散’一些,做事情聊著天那種。不過現階段他們也繃得很緊,正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值得一提的是,率先出現疫情擴散的是意大利北部,這裡有米蘭、威尼斯、佛羅倫薩、都靈等經濟重鎮和全球性的旅遊目的地。“政府很難一下子封鎖這些地方,”生活在距離米蘭2小時車程的孫小野說。“一直到3月初的時候還有人在酒吧聚集,政府可能害怕民眾的抵抗情緒,沒有一下子封閉。”

但孫小野發現,意大利政府已通過逐步限制營業時間,限制人流量,一直到最後關閉的過程來讓民眾一步步接納“封國”的隔離生活。

劉佳也認為,德國政府已經在能力範圍內做得較好,政府和媒體層面的預警很早。“剛出現幾例的時候,媒體的報道就很嚴肅,話裡話外都透露出了問題的嚴峻性,用了很多虛擬語氣希望引起大家重視。工作地的衛生間和公共區域多了很多消毒設備。”

這似乎也解釋了為什麼包括德國在內的歐洲人看似“鬆懈”。劉佳認為,德國人不會恐懼和緊張,因為信任國家衛生體系。他們也相信政府公佈了事項,接下來就會嚴肅對待。

法國政府的政策細節讓張旭感到貼心。“如果醫生護士正常上班,國家有專門的地方幫忙照顧孩子讓他們放心。針對中小企業的話,店租、水電都是國家全包。出租車和酒店也會優先支持醫護人員。而且法國相對人少,只要在家宅著問題不大。”

與此同時,隔離在家的法國人和西班牙人會定時出現在陽臺上為醫護人員鼓掌歡呼,意大利人則發起大量充滿藝術氣息的陽臺音樂會。

然而孫小野所在的社區老年人較多,似乎不太接受大家一起唱歌的活動。“昨晚我看到隔壁小哥拿出一個凳子、一個小茶几、放上一些紅酒和零食,然後一個人聽著音樂,坐在陽臺上開始喝。結果對面很多老年人就開始關窗戶,他們需要休息。”

住在新社區的同學們的確能聽到很多人彈吉他、放音樂。據孫小野介紹,居民會在網站上召集中午12點或下午6點開始,因為剛好是公佈當天死亡和確診人數的時間。唱歌也有部分給死者告別的涵義。有一次大家約好唱一首意大利歌曲《但是天空總是更藍》,向死去的人表達追思。

“都先安穩下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隨著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加入停課、關閉各大公共場所,甚至嚴禁隨意外出的“封鎖”狀態,這些學習建築設計、油畫、藝術史和空間藝術的學生課業都遭遇不同程度的阻礙。

即將從油畫專業畢業的張妍擔心這學期都會泡湯,於是她正在家裡準備項目。如果6月份學習恢復正常,仍然舉行考試和畢業流程,那麼影響就不大。

在德國學習藝術史的劉佳聽說,學校的復課時間要推遲到5月。雖然她目前只需寫論文,但圖書館關門後她也不方便查資料。“德國很多書沒有電子化,一些孤本的書只能在圖書館看,不外借,所以有點麻煩。”

上網課之餘,身處疫情中心倫巴第大區的孫小野加入了名叫“四十日談”的志願小組。這個名字融合了14世紀黑死病的兩個梗,包括當時的隔離時間“四十日”和以該時代為背景的薄伽丘短篇小說集《十日談》。

“我們想做一個溝通的媒介,儘量去從客觀角度跟大家解釋形勢,把意大利這邊的新聞或者信息傳遞到國內,把國內的東西再發到這邊Facebook、推特上,”孫小野介紹說。小組有30人左右,以在意大利的留學生線上合作為主。組內有人負責翻譯、撰文、視頻製作或公關媒介,還會針對具體工作成立項目小組。

巴黎的張旭仍以手頭的項目為主。她需要留在當地查閱文獻資料,看藝術家紀錄片等,這成為她目前不回國的理由之一。和許多其他留學生一樣,張旭還擔心飛機上的交叉感染,也認為不要回去給祖國“添亂”比較好。從每階段總統馬克龍的講話,和真實透明的確診數據來看,張旭對法國政府的疫情應對也很有信心。

人在比利時的李宇婷還在觀望疫情發展來決定是否回國。但她相信“回去是在添麻煩”。她的一位同學航班取消好幾次後終於回國,十幾個小時戴著口罩全程沒吃喝。接站的同省工作人員給帶了麵包和水,又派車把同學送到高鐵站。

“一路上聽著就很麻煩,但又很感人,”李宇婷說。“但是你又能聽出來,就因為這一個人你就給他派車,有專門的人在高鐵站接待他,其實讓那邊的人工作量特別大。”

托斯卡納的張妍一度被母親建議關注中國撤僑的信息,但她認為這不現實,因為意大利有多達30萬華人。“國家能給意大利(援助)物資,派人過來指導已經很好了,畢竟國內的情況也是剛剛穩定下來。我們也不是學醫學方面的,沒辦法做特別大貢獻。就都先安穩下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在瑞典生活環境空曠的宋凱打算開始在家辦公。如果天氣好的話,他會在下午推著嬰兒車帶9個月大的女兒出門散步。“我家旁邊是有森林的保護區,根本不會碰到人。如果疫情再嚴重,大不了我後門打開,不跟人接觸,家裡存糧吃個一二十天沒問題,反正我們家不跟別人接觸,就是安全的。”

(應受訪者要求,張妍、李宇婷、張旭和孫小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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