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树森
疑点
刑名师爷马智明，在书房里看近年来的命案卷宗，宣城县的一起"雷击致死人命案"引起了他的注意：
今年三月十三日，戌时，宣城县上空乌云密布，普降小雨，亥时以后，雨势加剧伴有电闪雷鸣，午夜时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居住在忠孝门附近的李宅之书斋遭到雷击。勘验现场时，只见瓦砾四散、墙倒屋坍，在书斋中安歇的李成德肢体破碎、血肉模糊，卧榻之下一方圆近丈的大坑已积满了雨水。
看到这里，马智明心里异样一动，觉得此案大有蹊跷。根据常识，遭雷击者多为在大树下避雨或行走于旷野荒郊之人，且尸身呈焦糊状而绝不会肢体破碎血肉横飞。雷击入户乃自上而下，瓦砾砖块应是倾洒于室内而不是四散开来；雷击之地绝不可能出现深坑，除非是床榻之下埋有火药引信等物方能如此。他认定，这绝不是意外的天灾而是蓄谋已久待机而发的人祸。
马智明携着卷宗，来到了冯志龙的书房。作为掌管全省刑事案件的最高长官，冯志龙对马智明颇为倚重，当即展开卷宗，商讨起来。
听了马智明的分析，冯志龙微微颔首道："能形成方圆近丈之深坑者，其火药之爆炸威力当非一般，预先置放于李成德书斋的床榻之下，当有内贼，且火药置放和预设引信，应是熟悉此道中人方可。宣城县为本省之首府首县，县署也设在这河阳城中，河阳城内生产烟花爆竹的作坊仅有几家，如此大批量的火药当从这些作坊内售出，求购火药者与李宅谋害人命案之首恶必有关联。速派人去河阳府衙查阅当日气象记载情况和求购火药者。"
查阅气象记载情况的人，很快回来了。据县衙记载说，今年三月十三日只是闷雷频密，并无巨雷轰鸣，故雷击入户伤人致死确为奇闻。同时还查明，死者李成德系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其父母五年前相继病故，故因争夺家产引发命案绝无可能，若真有隐情，因奸情引发命案极有可能。
马智明说："东翁，你看，这李成德死时，其妻马秀芝并不在家，而是于两日前就带着丫鬟小梅回娘家探望其父母去了。这是事有凑巧，还是故意避嫌？另外，据说，马氏闻夫惨遭雷击后，当即赶回来，虽是悲痛欲绝，收殓了其夫后，却令家中仆人迅速清理了现场并请工匠将毁坏的院墙和书斋重新修复，这也似乎有悖常理。"
冯志龙陷入了沉思。他想，这宣城县令汪之昌并不是昏聩平庸之人，人命关天岂可如此草率以意外灾害了结此案，看来元凶首恶应匿藏于衙门之内，若非此人身份之特殊，那汪县令绝不会如此徇私枉法。
于是冯志龙下令各路人马，严查各烟花爆竹作坊，将发案前两月内大宗火药销售的账目及购买人的姓名和相关资料抄录下来，对城内城外惯用火药的行家逐一排查。
线索
三日之后，各类信息相继回报：
一、李成德时年三十，八年前娶妻马秀芝。马氏现年二十六岁，娘家就住在城北约十里的马家庄。李成德经营的是米粮生意，家道颇为殷实。婚后四年，马秀芝仍无生育，夫妻间的感情由此而疏远。四年前，李成德纳妾王氏，现育有一子李天明，已有三岁。
二、今年二月底，李成德从外地回到宣城，马秀芝于三月十一日回娘家。马氏因求子心切，四年前拜南城外水月庵主静心师太为师。因丈夫长年不在家，马氏每个月必回娘家住上半个月，其归宁之日则先去水月庵送子娘娘殿内礼佛敬香。
三、那水月庵香火极旺。庵主静心师太风姿秀美，其已年逾不惑但较之美艳少妇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静心师太有四个徒弟，妙莲、妙香已经剃度，身着衲衣更觉清纯秀丽；妙玉和妙华年方二九，在庵中带发修行极少和外人接触。传言此二女风华绝代，故水月庵中的清姑子遐迩闻名，引得那些自诩为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和喜好寻花问柳的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其中藩院大人的四公子郝明、粮道大人的二公子郜亮、盐道衙门的三少爷胡鹏和汪县令的公子汪攸性情相投，四人经常结伴去庵内冶游取乐。
听至此，马智明心中一动，遂问道："郝明等四位公子人品怎样?"
手下立即如实回禀："这四大公子皆风流成性，以寻花问柳为平生最大乐事。郝、郜二人附庸风雅略通文墨，胡、汪二人纯系蠢牛笨马，乃是十足的一对草包。这两人是郝、郜二人的跟屁虫，但他们于插科打诨和调戏妇女却很是在行。"
马智明听罢沉吟不语。另一路报告说，李成德的妻子马秀芝，面容姣好、体态婀娜，虽识文断字却因涉世不深而毫无心机。四年前，马秀芝因求子心切，曾聘请静心师太在家里做过三天佛事。此后，马秀芝就成了水月庵主的俗家弟子，时常宿于庵中，听静心师太谈法论道。
马秀芝与佛结缘之后，心情舒畅精神焕发，与过去形若两人，对仆妇丫鬟的态度也迥异往昔，惟一让人不解的是，她对李成德在外地纳妾生子一事耿耿于怀。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夫妻二人当如胶似漆，但李成德归来后她却落落寡欢，二人时有龃龉，以致李成德将衾枕搬进书斋之内以求清静。
招供
查火药的带回来的消息，今年二月初五至初八日，居住于羊坊巷的苟宝童，去购过火药且每次的数量均为二十斤以上，总计苟宝童所购的火药达一百多斤。
"那苟宝童是个甚等样人?可有家室?其在城中又作何营生?"冯志龙问。
"回禀大人，这苟家原来也是小康人家，后来大把地花钱赌博、嫖妓，父母被他活活气死。苟宝童无人管束便一发不可收拾，两年之内便卖掉了祖宅和田产，现租住在羊坊店一小院内。会捣弄炸药，有'獾狗'之称。自从今年二月搭上了胡鹏和汪攸二位公子哥后，他突然变得财大气粗衣着光鲜，吃的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夜夜包宿于万花楼的头牌姑娘房中。"
马师爷听了，当即建议冯大人密捕苟宝童。苟宝童归案后，从他身上搜出"宝和号"钱庄的银票八百六十两和六十两散碎银子。他先供言这些银钱是他变卖祖传古董所得，后又交代这些古董乃是他在外县盗掘古墓所获之物，但其对于所卖何物和卖于何人又无法交代。
"速将你所购买的一百多斤火药现存放于何处，如何又用以谋害人命之事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冯大人大喝一声，苟宝童魂飞魄散似一摊烂泥趴伏在地上。
去年腊月初六，苟宝童因手头拮据而躺在床上苦思发财的门道时，胡鹏公子的跟班小厮胡赖子推门而入，说奉了他家少爷和汪公子之命，来请獾狗去四海茶楼品茗谈心。苟宝童欣然从命。
胡公子说："我和李成德系孩提时的学友，成年后也时有往来。前年为弄点零花钱，从府仓和县仓内弄出上等谷米共三千石交李成德运往北地贩卖，约定得利后按七三分成。没想到李成德却贪利忘义不守信诺，爷们要向李成德讨个说法，没想到这小子却躲在北边不回来。这口气让爷们怎么能咽得下?"胡公子气得一拍桌子，"听说你小子是捣弄火药的高手，此事就交由你去办。爷们自有办法让你将火药预埋于李家床榻之下，再借天雷之意外置其于死地。爷们给你一千两银票，你得手拿钱后远走高飞，不得再在河阳附近抛头露面!"苟宝童认为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生意人且有巨利可图应没什么问题，遂满口应承。
"购齐火药后，李家正好请人修缮宅院。于是两箱火药便藏于青沙之下，经后院门悄无声息地运入书斋之内。小人扮成修缮工，到李家的书斋里埋好火药，用一根打通了竹节的细竹竿把引信和火药箱连接好，另一端则藏于外壁缝隙中再以白蜡封住以免引信受潮。二月十三日，雨势加剧时伴有雷鸣，胡赖子来传话，说今天正好是超度李成德的黄道吉日。胡赖子走后，小人等到亥时已过方越墙进入李宅，点燃引信后便从原路退回。小人进入家门后便听得一声巨响。待小人偷回河阳时得知汪县令以意外天灾结案，于是回到了河阳。一个多月来一直在茶楼酒肆和赌场妓院中厮混。"苟宝童满头大汗，不敢有丝毫隐瞒。
真相
冯大人和马智明对案情仔细推敲后达成了共识：从苟宝童的供诉中可以锁定马秀芝和小梅就是制造这起命案的内应；而马秀芝近来常住于水月庵，水月庵主静心可能是重要的知情人，为避免打草惊蛇应设法将静心传至府衙内询问。
冯大人决定让自己的夫人出马以避人耳目。冯夫人也是个虔诚的礼佛之人，与水月庵主静心也有数面之缘。次日，静心师太带着小尼姑妙香来访。冯夫人令春杏带小尼姑妙香去花园里游玩，让秋萍将静心师太带入宅中佛堂品茗。
静心师太见冯大人在座忙合十施礼，冯志龙和颜悦色请静心师太不必拘礼，并说他今天亦有事须向师太请教。闲讲几句，冯志龙问道："佛曰：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师太应是大彻大悟之人，为何偏与宣城中李宅之命案扯上了关联?"
静心师太面上一僵，但并未显出惊慌之色，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早知冯大人明察秋毫。贫尼虽未参与谋杀作案，但李成德之暴亡确实与贫尼和水月庵大有关联。"
原来，马秀芝曾言她多次被胡鹏和汪攸拦住调戏，但每次都是郝、郜二位公子出面，才得解围，故马秀芝对郝、郜二衙内印象极佳。这其实是个苦肉计，郝明和郜亮早已垂涎马秀芝的美色，不止一次向静心师太提出，让她牵线搭桥，将之包养为外室，每次都遭到静心师太的严词拒绝。以昔年之隐私相挟，要静心从中协助，若静心不予成全，他们便要去强占那四位徒儿，并且连静心师太也不放过。迫于淫威，静心违心地同意了。自郝、郜二人与马秀芝勾搭成奸后，圣洁的佛门庵院变成了他们宣淫的污秽场所，由此种下了李成德暴亡的祸因。
马智明以运粮船队在途中沉没为幌，将马秀芝和小梅诱出水月庵，然后将其请进臬台大人的后院之中。刑室内的各种刑具和墙壁上的斑斑血迹让马秀芝不寒而栗，片刻之后，未经动刑马秀芝便招认画押。原来，郝、郜二人的苦肉计十分成功，让马秀芝春心萌动暗恋不已，一次在庵里，子时郝明和郜亮突然闯进马秀芝的闺房，欲与行鱼水之欢，马秀芝尽力迎合。郝明说他和郜亮有过约定：一、如果马秀芝生育的婴儿像谁，谁就将其纳为外室，另一人只能当婴儿的干爹。二、若谁家之娘子亡故，则由此人将马秀芝扶为正室夫人。
马秀芝对此虚妄的承诺深信不疑，对自己的丈夫李成德更加怨恨，于是便起了杀心。马秀芝说李成德捎来书信说二月初即能回家，那时将无法分身来庵中欢会。郝明笑着说那李成德是自寻死路，是他自愿将万贯家财奉送与娘子以作嫁妆。
丫鬟小梅也供认了如何依照郝、郜二人的安排，协助苟宝童将炸药接入后院内并埋于书斋床榻之下的事实，说李成德归家之后马秀芝寻衅闹事天天大吵大闹，案发前三日，马秀芝寻事和李成德又大闹了一次便借故回了娘家。小梅的供述和静心师太的证词及马秀芝的供状甚为相合。
冯大人认为雷击致死人命案已真相大白，决定发签速将郝明、郜亮、胡鹏、汪攸及胡赖子等恶徒缉拿归案。
"东翁，虽然此案之真凶已无处遁形，愚意以为若要将此案办成铁案，还须借用抚军大人之力。仅凭本院之力，恐难以惩恶除奸，宜趁此机会将那些为虎作伥的恶奴也一网打尽。"马师爷及时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并附在冯大人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只见冯大人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冯大人面谒抚台大人。在看过苟宝童、马秀芝和小梅三人的供状后，抚台大人作了批示：人命关天须秉公执法，依律而断。元凶首恶当明正典刑，作恶之人谴往边地为奴为役。抚台大人留下供状，说明日上午将召集藩台及河阳知府来抚衙议事，当堂将三犯的供状公示于众，让四个恶少的父辈及亲友无颜无由去干预冯大人办案。
郝明、郜亮、胡鹏、汪攸及胡赖子等恶仆归案后皆不以为然，他们自恃有过硬的靠山并未把刑律和国法放在眼中。为免受皮肉之苦，他们对各自所行之事毫不隐瞒供认不讳。此案一审定谳：郝明和郜亮系首恶元凶，斩立决；苟宝童系主犯亦处以斩刑；马秀芝为此案主犯，当处以绞刑，因其腹内已有身孕暂缓行刑；胡鹏、汪攸、小梅及胡赖子等恶仆为命案之帮凶，处以流刑，发配至宁古塔军前为奴，今生今世不得返回原籍；宣城汪县令被革职查办。
囿于督抚大人之令，藩台及盐道、粮道三位大人已无能为力，只落得暗中悲泣。
摘自《中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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