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青春年少時就背起簡單的行囊,複雜的鄉愁,外出闖蕩,為改變命運,侯鳥一樣遷徙,民工一樣打拼,先是廣州南泊,後是北京北漂,中間還在長沙和成都短暫停留。


在家時沒感覺,一離開那片土地,濃濃的思鄉之情就襲上心頭,夢裡夢外都是溼漉漉的離別場景,想那白髮蒼蒼、加速老去的父母,想那又熟悉又陌生的鄉音,想那早就物非人非的村莊草木,更像那母親親手烹飪的,味道各異的地道湘菜。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儘管每年到頭都要趕回生我養我的鄉下,與父母一起過年,風雪無阻。但每次都是因為小家和工作,行程短促,來去匆匆,蜻蜓點水一樣,不僅沒有消融化解鄉愁,反倒讓鄉愁在告別父母,離開故土那一刻,變得更加濃郁,更加糾纏——甚至還有記憶中很多美味都沒有吃到呢。


早在2019年,每逢佳節倍思親的中秋夜,遙望故鄉,就在暗下決心,希望這個年,要在年前提前多日到家,在年後延緩多日才返京,在故鄉安安心心地呆個十天半月,把往年來不及仔細品嚐的家鄉美味一次吃個夠,尤其是那碗“一家煮肉百家香”的臘肉。


可人算不如天算,計劃不如變化快。臨近年關,新冠肺炎疫情洶湧而來,將如意算盤打得粉碎。那幾天,呆在老家,刷著屏幕,坐立不安,生怕回不到北京,影響工作。初三清早,不得不拿起行李,攜兒帶女,匆匆返京。原來計劃在家呆得最長的一個年,結果變成了最短的,真正在家只有四天時間;原來很多想吃的東西還是沒有口福吃到。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那天清早,走的時候,天都沒有亮。我悵然若失地打開廚房門,看見臘魚臘肉已經在醃製了——這只是第一道工序。肉們靜靜地躺在一個大盆裡,色澤透亮,比鮮肉還鮮。我掩上門離開的時候,饞得使勁地嚥了一大口口水。


家鄉的臘味五花八門,只要是肉,都可以用來做臘肉。不是肉的豆腐也可以,半臘的豆腐叫香乾,臘透了的叫臘豆腐。我們都知道香乾好吃,是湖南一大特色,其實臘豆腐的味道要比香乾強多了。


鄉下人過日子很節儉,剩啥醃啥,醃啥燻啥。雞鴨魚肉都可以做成臘肉,牛肉羊肉,野兔、麂子等各種野味也都可以,動物內臟也可以。一般的臘肉是指臘豬肉。豬肉在江南的農村十分普遍,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養了兩三頭豬,都在過年的時候宰殺。關於動物內臟,臘豬腸做得比較多,通常也叫臘腸。


做臘肉有兩道關鍵工序,即醃製和燻烤。原材料以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最好,一塊兩到四斤之間,薄了易燻幹變硬,厚了又燻不透。在肉面抹上一層鹽,放進盆或桶裡醃製。這道工序大概需要兩三天。講究一點的,放些許茴香、花椒、八角、桂皮、陳皮、丁香、生薑等一起醃製。湖南人不喜歡麻味,放花椒的很少;四川人醃製臘肉,一般都放花椒。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在我看來,放鹽就行了。因為臘肉做好了,本來就格外香了,不放其他香料,原汁原味原香。放了香料,就喧賓奪主、不地道了。母親做臘肉是不放其他香料的,正合我胃口——當然,也可能是我的胃口是母親培養出來的。


醃製好了,就放在柴火灶上燻烤。這道工序,少則十天八天,久則可以一直掛在灶上橫樑上,直到吃完為止。


燻烤是一個細緻活,尤其是前三五天,要多費心思,一天在意留心幾回。將臘肉用鐵絲拴上,生火做飯的時候,掛在灶上空的橫樑上,筆直地垂下來。飯菜做好,把火滅了,用柴灰或者糠或者癟谷蓋住炭火,在灶上放一塊鐵絲搭子,把肉從橫樑上取下來,放在搭子上。


在灶上燻烤,很多時候是在夜裡進行。鄉下老鼠多,為防老鼠偷吃,主人往往用鍋蓋將臘肉罩在下面,不留一絲縫兒,風都吹不進去。


臘肉被燻得滋滋作響,大滴大滴的油不斷往下掉,香噴噴的。油滴在柴灰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由於油的燃點低,每滴下來,都要燃起一團藍藍的小火苗,冒出陣陣青煙。那香味,瞬間瀰漫了全屋,飄飄蕩蕩,漣漪一樣擴散開去,在村莊周圍迴盪。真是一家燻肉,全村聞香。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燻好的臘肉,經年不腐,方便存儲。那塊臘肉,外表黑乎乎的,像非洲黑人,切開來,瘦肉是紅色的,肥肉是淡黃色的,透明發亮,色澤鮮豔,油脂直往外冒,好看極了。


臘肉吃起來味道醇香,肥的不膩,瘦的不塞牙,開胃、去寒、消食。有臘肉吃的那一頓,飯都要多煮兩碗。縱然如此,那一鍋飯都要比平時快一步底朝天。


就那麼一兩塊臘肉,所以不常有得吃。元宵夜那一頓是免不了的。那年月,過年過節,最隆重的紀念方式就是吃肉。元宵節,是很難得買新鮮肉的,因為要省錢,只有割下一塊臘肉下來。一般來說,這也是一年第一次吃臘肉。


母親用菜刀割下來一塊巴掌大的臘肉,按人頭切成數塊,一人一塊,儘量均勻。如果不均勻,大點的給老的,少的;小點的留給自己。其他的肉,要等到親戚朋友來串門,留下來吃飯了,母親才割下一塊,做一個菜,用來陪客,我們也跟著沾光。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臘肉是怎麼吃怎麼香,怎麼吃都不損其美味。臘肉可炒可蒸。炒時要切薄點,一般用蕎頭、芹菜、藜蒿、辣椒做輔料。一碗臘肉,往往輔料多,內片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由於臘肉很香,輔料的味道也跟著上來了。但炒的臘肉沒將臘肉的香和美味發揮出來,尤其是瘦肉,有點硬,味道遠不及蒸的——炒臘肉,很多味道都沒有出來,在我看來,有點兒暴殄天物,可惜了。


蒸臘肉,我最喜歡母親的做法。將臘肉切成塊狀,比炒時厚一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碗裡,從罈子裡挖來兩勺鮮豔的陳年辣椒豆豉醬,堆放在臘肉之上,再敷點姜和蒜;做飯的時候,將臘肉放進鍋裡,飯熟了,臘肉也蒸好了。這樣蒸出來的臘味,很鬆軟,進了味,也出了味。蒸臘肉,時間相對要長,蒸透了,味道才好。


鄉下的臘肉有點兒鹹,格外下飯。做得鹹,是因為鹽放多了,這樣做,一是為防腐,鹹了不易變壞;二是為節省,保證每個家庭成員都有份。臘肉最好吃的,不是瘦肉,而是肥肉。肥肉已經沒有了你想象中的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肥膩,而是肥而不膩,又香又軟又爽口。我家小朋友不吃肥肉,原來對肥臘肉也是拒絕的。後來我好說歹說,鼓勵她嘗一口試試,她都不敢。吃臘肉,不吃肥肉,等於白吃了。為打消她的顧慮,我對她說:“不好吃,你別咽,吐掉就是。”這句話,讓她很放心。她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小塊肥肉,先用牙尖咬了一點點,用舌頭舔了舔,然後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口氣吃了好幾塊。從那以後,她知道了,吃臘肉,先要來塊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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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工臘肉,年關臨近的寒冬臘月最好,其他季節,尤其是暮春、盛夏、秋初都不合適,做不出那個味道來。可臘肉一旦做好,卻可以長久儲放,在時間裡穿梭,不變質,不變味。年前年後都是做臘肉的最好時節。記得小時候過年,肉不多,大年夜、初一、初二是要保證有點肉吃的。可無論如何,母親都要省下一點來做臘肉,因為還有元宵要吃肉,又沒錢買新鮮的,只有靠臘肉,只有臘肉才能放那麼長時間。


小時候,兄弟姐妹四個,愛串門,走親戚。從初一那天起,我們就穿上最好的衣服,到處拜年去了,叔姨伯姑的,非得挨個走遍才行。當然,親戚家沒有那麼多雞鴨魚肉招待,臘肉算是最好的菜了,不多,一般是一碗,裡面放了雜七雜八的輔料,但餐餐有。主人寧願自己不吃,也要讓客人吃飽吃好,這是我們那兒的待客之道。每餐有一塊二指粗的臘肉,一碗白米飯,那就是幸福好時光了。


父親有三個姐姐,其中最小的那個,嫁在離家有二三十里路的大山裡。到小姑家,只有山路,崎嶇難行,去一趟,在路上就要半天。那時候,姑姑家相對富裕,姑父有獵槍,偶爾上山打點野味。野味打回來,小姑都要將其做成臘肉,掛在柴火灶上方候著,等我們過去。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記憶中,小姑家的臘肉永遠吃不完。所以,我們特別喜歡上小姑家拜年,住得也久,往往一呆就是五六天時間。我們去了,小姑興高采烈,總捨不得讓我們回來。


後來,讀高中,上大學,參加工作了,去小姑家就少了,現在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去過小姑家了。聽說,雖然公路通到了小姑家,但那是機耕道,彎彎扭扭,路上很顛簸,雨天泥濘不堪。回到鄉下,沒車,大年初一的,也不想麻煩別人。幾次想去,面對現實,又不得不作罷。


過年在家的時候,聽父母說,小姑老是念叨我們,也年年做了很多臘肉,掛在柴火灶上方,盼著我們過去。小時候常去,突然這麼多年沒去了,弄得小姑忐忑不安,老在自我反省,看是不是當年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或者不好,惹我們生氣,讓我們記恨在心了。


小姑對我們不再上她家的揣測,讓作為晚輩的我們十分汗顏愧疚。過年前,母親告訴我,姑父已經去世,小姑身體大不如前。母親的意思我是聽懂了,她是希望我去看看小姑,也許是這一生的最後一面了。我也本來打算過完年去一趟小姑家,幸福地吃上一頓她為我準備的臘肉。可由於千刀萬剮的疫情,很遺憾,計劃又泡湯了。看來,這筆債是欠下了,什麼時候能夠償還,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償還,已經說不清、道不明瞭。


回不去的故鄉之:臘肉


父親今年八十歲了,小姑八十多了。那一輩的親人已經在相繼凋零。


當年,我吃小姑做的臘肉的時候,還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小姑還是一個年輕能幹的家庭主婦;現在,我已經奔五了,頭髮白了,也快禿頂了;小姑已經佝僂著背,眼睛渾濁,進入了風燭殘年,開始了生命的倒計時。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欠債和還債的過程,有些債,是一輩子都還不起,還不完,還不了的,只有帶進墳墓裡,來世再還。


寧使天下人負我,記著別人的債過日子,很累很辛苦,期待下輩子不做還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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