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聰回家了


申聰回家了

收到申軍良的消息是在3月2號晚上。他突然打來電話,寒暄了幾句之後說,孩子的事情有新進展了。什麼進展?電話那頭很平靜。找孩子的事已經過去15年了,從人販子落網,到追蹤「梅姨」等大大小小的線索,很難讓人想到還有什麼更大的消息。

這時電話裡傳來一句話,孩子找到了。

很難有人能夠真正體會到,這五個字對於申軍良的分量。甚至此刻,直到他開始打電話通知幾位熟悉的記者,都經過了一個多月時間的漫長消化。

事實上,廣州增城警方在1月17號,農曆春節的前幾天就告訴了申軍良這個消息。他說在那天,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家人。一個人在家裡哭了,笑了,腦子裡回放過往15年找孩子的經過,回想一次次獲得後又落空的希望,在真正的好消息到來時,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出正確的反應。他反反覆覆地確認,甚至每天查看警察QQ裡每天的走路步數,來推測辦案的進度。

2005年,申軍良一歲大的兒子申聰在增城的出租屋裡被人搶走。人販子是住在申軍良斜對門的男人「斜眼」,他們彼此不認識,那一天,「斜眼」闖進申軍良家中,用透明膠和塑料袋捆綁其妻子,並將申聰搶走。

當時申軍良還在上班,趕回家時,眼前只剩下亂糟糟的房間,和被人販子用透明膠封住了口的妻子。搶孩子的方式令人恐懼,但那時申軍良有很大的信心可以把孩子找回來。他知道租客是誰,甚至知道他的名字,老家何處,他們無非是把孩子帶到珠海還是深圳去了,能有多遠,能有多難找?

他一找就是15年。從最早信息不太發達的年代,他抱著一摞摞尋人啟事,一條街一條街地找,到後來他出現在各種尋人節目中。事情發生前,他28歲,在增城一家企業做上了管理崗位,算是年輕有為,後來他沒了工作,找孩子舟車勞頓開銷巨大,不到幾年就欠下了好多債。他和另外一些同樣丟了孩子的父母結成同盟,但大家陸陸續續地失望,退出,開始新的生活,幾乎只剩下他一個人永遠離家在外,永遠在找孩子的路上。

3月6日晚,廣州市公安局新聞辦公室通報:3月4日增城警方在上級公安機關的指揮和梅州警方的支持配合下,經過十幾年的不懈努力,終於尋找回15年前在增城被拐的少年申某。3月7日,從濟南開車趕來的申軍良在增城分局見到了分別15年的兒子。

也是在那天,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副局長李光日接受採訪時提到,除了此前落網的嫌疑人張某(注:「斜眼」的下家,轉手賣孩子的人)的供述,至今還沒有證據證明「梅姨」的存在。

《人物》記者第一次見到申軍良是在去年11月,那時「梅姨」的新畫像正在網上熱傳——2016年,嫌疑人張某等人先後被抓獲,後來張某供述稱,一系列拐賣案件中,自己皆以1000元的介紹費,通過「梅姨」為拐來的孩子尋找買家。(詳見《人物》2019年的報道:《「梅姨」案背後:那個失去孩子的父親》)

儘管警方還未能確定「梅姨」其人是否存在,但梅姨畫像的流傳再一次把這個涉及9個家庭的拐賣案件推到風口浪尖。申軍良如他過去10來年一樣,再一次為這個案子站出來,在媒體的包圍下,一遍遍地重新講述自己找孩子的經歷。

他的講述中,有幾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一個故事發生在深圳。那是他找孩子的第二年,他還沒有落魄,走在路上找孩子時,他還穿著名牌衣服,戴著好的手錶和戒指。幾個黃毛小夥盯上了他,在他苦苦央求之後,還是把他的手機搶走了。他說那是孩子丟了之後,他第一次蹲在地上哭。哭的不是那些失去的錢財和物品,而是那個被印在千千萬萬張尋人啟事上的手機號。

另一個故事是在申聰剛出生的時候。申軍良已經通過自己的奮鬥,從東莞廠裡的一名普通物料員,做到了廣州一家企業的經理。而為了小申聰的教育,他推掉了許多應酬,買了許多DVD光碟,就在那間不大的出租屋裡,他趴在地上學小馬過河,學老牛叫。他希望申聰以後不會像自己那樣五音不全,他說那時給兒子取名字申聰,含義是深深的聰明,有好的前程。

那次採訪還是2019年11月的濟南,申軍良講述的這些經歷,令人心情複雜。除了為一個好人在經受過人生失子的痛苦後,還要面對社會上這麼多的謊言和折磨而難過,還有一份敬重,為眼前這個經歷過苦難還能一次次平靜講述苦難的普通人,為這個了不起的父親。

2020年農曆春節,終於緩過來的申軍良開始為迎接申聰做準備,如他想象過無數次的場景那樣,他給孩子買好了衣服,褲子,鞋子,襪子,一切他們能夠負擔的最好的東西。還包括5個N95口罩。

找到兒子的一週裡,他說和兒子相處得挺好。兒子16歲了,懂事聽話,看到爸爸睡著時會悄悄脫下衣服幫他蓋上。或許因為申聰過去在農村,覺得自己沒能接受到好的教育,也或許因為他過去幾年不那麼開心,他告訴申軍良,自己願意跟著申軍良回家。昨天夜裡,他們剛剛開車回到濟南的家中。

重聚在一起,和兒子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讓申軍良覺得珍貴,比如跑步。申軍良這樣記錄:

「今天早上,我和孩子一起晨跑,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他的身體素質非常好,我們跑了三公里,他說跑完步之後特別舒服。我們在一起相處得很開心,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每一天都是幸福的,我現在真的特別滿足。」

以下是申軍良的口述:


文|一雲


孩子的消息

今年春節前,我在濟南的出租房裡,我們轄區的派出所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住在幾號樓,住了幾年?核實完信息後,他問,你是不是有個孩子在廣東那邊被拐了。我回答了之後,他掛了電話。

他掛電話可能還不到一秒,怎麼感覺的我說不出來,我覺得申聰應該找到了。我趕緊給廣東那邊(的辦案民警)打了電話,是不是申聰比對上了?那邊說是,第一遍我都沒敢相信。我問他哪裡找到的,是不是河源,他說不是。我想著第二天就去廣州了,一定要讓兒子回來過春節。他讓我不要衝動,得再等一陣子。

那時候我天天在房間裡轉,一天走一萬多步停不下來。每天醒來就做兩件事情,一個是看廣東新增了多少新冠肺炎的確診病例,擔心兒子那裡嚴不嚴重。還有就是每天看我這個案件專組領導QQ裡的運動步數。我沒記錯的話,他在2月27號那天,走了11000多步,28號也走了1萬多步,29號好像走了8600多步。我感覺,他是不是已經出去工作了。

我們都在為申聰回來做準備,一開始我們不知道申聰多高,多重,衣服買不了。而他睡覺的床,我們幾年前就準備好了。

那還是2016年3月5日上午11點56分,我接到志願者電話,告訴我搶我孩子的人販子落網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妹妹正在做麵條,我緊跟著喊,不要做了,申聰馬上要回來了。我讓我妹看信息,我妹緊跟著眼淚全部都出來了。我靠在牆上蹲下來,渾身顫抖,手一直在顫抖,回信息都回不了,字都打不上。

當時我們家裡的床就是一個木板,床腿都倒了,下面磚頭墊起來的,申聰回來了睡哪?我找了賣傢俱的表哥,他給了兩張床,我還去二手市場買桌子,也準備了書包。但後來一直沒有消息。

這次申聰真的快要回來了。我們趕緊把床裡裡外外全部擦了一遍,床下面都使勁擦。被子和桌子都準備好了。甚至那個房間,我都不讓申聰的兩個弟弟進去,我告訴他們,哥哥要回來了,你們不要進去搞髒了。

誰知道疫情來了,警方說得再緩緩。拖了1個多月,我每天焦慮得不行,每天睜開眼,就在房間裡團團轉,每天都要和警方反覆確認。後來警方告訴我,孩子身高170左右,不是很胖,我還讓東莞的朋友幫我買了衣服,都是名牌,等我到了廣州給我送過來。我想著口罩也特別緊張,就四處找人,弄到了5個N95口罩。我們全家老老小小,誰都沒有一個N95,但我就想著,一定要把孩子防護這一塊做好。

而我自己,15年了,想給孩子一個好一點的形象,所以就給自己找了件紫色襯衫。這幾年我光是外債就欠了50多萬,一直沒有買過衣服,那件襯衫是因為2017年要上央視的一個節目,我妹妹幫我買的,我只在幾次特別重要的場合裡穿過。聽說他們(申聰養父母)那邊也是個農村的普通家庭,我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過於狼狽,太寒酸。


申聰回家了

申良軍到廣東接孩子 圖源網絡

一聲爸媽

那天我們在刑警隊,當我聽到外面有警察腳步聲之後,我知道申聰要來了。見兒子前我們等了兩個多小時。警察還給我和我愛人做了思想疏導,說你們不要太緊張,千萬要剋制,不要哭。因為我們進去的時候,是哭著進去的,情緒很激動。警察說,這樣會嚇到孩子。

但真正見到的時候,控制不住。見到申聰,我就放聲大哭。兒子臉圓圓的,胎記也很明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原來他突然一下子長這麼大了。我說申聰,這些年你在哪裡,你知不知道爸爸一直在找你?

那眼淚可能你們體會不到,並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他來到我們跟前,我們抱著他。警察對他說,快安慰你爸媽,他說,媽媽不要哭了,爸爸不要難受了。我聽到了他喊我爸爸。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就一直在一起。晚上他和媽媽一直聊到很晚,一兩點,聊什麼我都不知道了。那時候我已經快4天沒有睡覺了。第一天晚上,因為得知要去見申聰了,睡不著,第二天晚上,我開車在(從濟南到廣東的)路上,第三天晚上,所有媒體朋友都來找我,第四天晚上見到申聰,幾個晚上不休息,我頭特別暈,腦袋都轉不動了。我想聽他們在說什麼啊,但就是聽不清。

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淚就是控制不住。別說這4天了,是這15年,誰能知道這15年是怎過來的,經歷了多少,被人家搶,被人家騙,走在路上發了多少尋人啟事。最後我問申聰,知不知道他就是被拐的孩子。他說他也是剛剛知道。他願意跟我回家,這是孩子自己的選擇。

他上次還跟我說,爸爸經過了這10幾年,終於找到了他,這件事也讓他成長了很多。我告訴他,我這邊什麼都沒有,但是可能這麼多人的幫忙下,我可以幫他找到一個好的學校。他說他想去上學,想上一個好的學校,好好讀書。可能他之前在農村,沒有好好學,感覺很後悔。這件事情也讓他知道了,好人努力了,以後才會更加美好。

最後我就說,我15年前也是企業管理出身,現在終於找到他了,我要慢慢地迴歸家庭,全力去經營家庭。我相信我們慢慢地都會回到一個比較普通的家庭狀態。

申聰回家了

申軍良給兒子帶的東西 圖源視頻截圖

一張沙發,一臺電視,一個家

今天晚上,是申聰第一次回到我們濟南的家。一回來之後,他很好奇,每個房間都去看看,去衛生間裡看看,怎麼燈打不開。現在這個房子裡還有許多尋人啟事,春節前印刷的,都放在箱子裡邊。孩子看到這麼多,問我,這麼多都是嗎?我說都是啊,別看這麼多,如果發的話,用不了多久就發完了。

可能孩子還沒見過這麼簡陋的地方。這間毛坯房我們是2009年住進來的,到現在11年了,原先也沒有買過東西,還是今年我父親買了4個板凳,能湊合的就湊合了,因為我們沒有經濟來源。像去年春節,我們就買兩棵白菜,買一點豬肉,包一點水餃,誰餓了,就吃幾個水餃,家裡根本沒別的吃的。今年過年才稍微好一點,知道孩子找到了,我爸爸媽媽就從村裡帶來了菜,一家人稍微吃得好一點了。

申聰和兩個弟弟也相處得挺好。他們前幾天在叔叔家見過一次,待了一個多小時,他當時就跟我大概表達過,兩個弟弟太好了。他們有兩個屋,我讓他們三個,想一起睡就一起睡。

從3月7號見面到今天,包括回家這一路上,我們幾乎不停地聊,聊學習,聊吃的喝的,沒有什麼不聊的。孩子跟我說,喜歡運動,喜歡打球。他和他媽媽也特別多話說,他媽媽問他喜歡吃什麼,西紅柿炒雞蛋什麼的。他上網課,我們就陪著他,孩子也特別喜歡跟我們一塊,坐在我們旁邊聊天。

他有許多習慣也跟我特別像,做什麼事情也會為別人著想。回來的路上,我靠在桌上休息了一下,實在太累了。當時我們穿著一樣厚的衣服,他怕我冷,趕快把衣服脫下來,蓋在了我身上,我後來轉頭一看,他兩個手抱著自己肩膀。

這一幕真的讓我終生難忘,我盼了多少年,才等到這一天。

現在孩子的戶口也辦好了,他原本在廣東讀初三,回到濟南的話,準備從初二開始讀,因為南北的課程不太一樣,所以現在最著急的是給孩子找學校。廣東那邊(對犯罪嫌疑人張某的)二審也快開庭了,我也得準備資料。

但是我從廣東回來,還得隔離14天,我剛給社區領導打電話,我說我是特殊情況,回來時錯開了湖北,自駕回來的,但現在還沒有收到他們的回覆。我挺著急的,因為孩子他兩個弟弟課本都已經發了,但申聰的學校還沒著落。

我的人生,最好的15年都走在路上了。現在申聰16歲了,最小的弟弟也12歲了,都在上學,家還欠著好多外債,我想忙完學校、二審的事情之後,就趕快去找個工作。

過去我基本是從基層的物料出發,做到了高層,是公司裡最年輕的管理者。我覺得自己在執行力和責任心這一塊是完全沒問題的,肯定可以比一般人做得好一點。我希望趕緊賺錢,把欠的錢還清,儘量給孩子們好一點的條件。

今天我回到山東,我就跟申聰說,可能晚點想買一套沙發,有一個坐的地方。如果允許的話,就買一個電視。我想著以後孩子從學校回來,我就能陪著孩子坐著,一起看電視了。

申聰回家了

申軍良在家中收拾尋人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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