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無適俗韻 性本愛丘山


少無適俗韻 性本愛丘山


相傳大詩人陶淵明是東晉開國元勳、官任八州都督陶侃的後人,可惜到他這代已經家道中落,沒剩多少祖蔭。本該為生計疲於奔命,可他卻活得無比灑脫,富貴於他如浮雲,唯有清名留世人。

渭南日報 記者 顏偉

東晉末年是個黑暗動盪的時代,內亂連年,百姓困苦,官場腐敗。陶淵明在四十一歲前,曾多次出仕,他一生忠君愛國,為救國運也曾投身戰火。他當過鎮軍參軍、建威參軍,他投效的幾位將來似能定國安邦的亂世豪傑,並不是為家國百姓著想的治世明君。心灰意冷之際他避走家鄉。

後來再次做官竟是因為家裡太窮,無法養活家人,萬不得已才出來做官卻還是因為不滿官場的黑暗,沒多久就辭官回鄉,腹中飢也壓不住心頭火。最後一次出仕是去做了彭澤縣令,他創造了在職僅八十多天便棄官而去的記錄,足有八十多天,對他來說算是堅持得比較久了。

他當彭澤縣令那年已經四十一歲,按說早已過了血氣方剛、意氣用事的年紀,可他就是學不會妥協,更不會向現實低頭。他的上級不是催他向百姓徵收軍糧,就是要他徵收百姓出苦力。陶淵明心懷憤懣,時時冒出辭官的念頭,忍著沒走只是希望來年官田裡的糧食收穫以後發給他薪俸再回老家。

十一月的一天,陶淵明正在辦公。縣吏向他報告,郡裡來了個督郵得速速款待。這個督郵惡名在外,他雖然職權不高,但是代表郡裡的長官前來督察各縣公務,誰得罪了他就別想再晉升了。陶淵明隨口答應卻並未起身,仍專注於手頭的公務。縣吏又催促他,趕緊穿戴整齊去門外恭迎,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陶淵明猛然站起,氣憤地說:“我堂堂縣令,怎能為五斗米折腰去巴結小人!”

他毅然決定,立刻交出印信辭去官職。他下的最後一道令就是讓差役替他收拾簡單的行李,他們全家老小明天一早就動身回家去。當天晚上,他倍感擺脫官場生活的輕鬆愜意,沒有絲毫留戀地念叨著:“歸去啊!歸去啊!家裡的田園就要荒蕪了,為什麼還不歸去?”

回家後不多久,他寫了第一首《歸園田居》,以明心志: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他深知自己從小沒有養成融入世俗的性格,生來喜歡山川田野。不料錯誤地落進了官場的羅網,一別故園不覺已有三十年了。正像籠中的鳥兒思戀舊時棲息的山林,池中的魚兒想念曾經嬉遊的水潭,如今滿心歡喜回到祖宅去開荒,甘守清貧的田園生活。他整修了陳舊的茅屋和到處長著雜草的園地,房前屋後有十多畝可以耕種的田地,簡陋的茅屋還留下八九間。草堂前後的桃樹、李樹、榆樹、柳樹都已長大成蔭,遮住了茅屋的房簷。傍晚,遠處的村落影影綽綽,家家升起裊裊炊煙。村巷中傳來幾聲狗叫,雞也飛到桑樹頂上啼叫,一派祥和安逸。家中再沒有塵俗雜事使人心煩,在田裡辛勤耕作後回到家裡偷享安靜清閒。

他感慨,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好了。無所謂清貧,只有悠然自得。如果不是長久被困在官場這個樊籠裡的苦悶經歷,他無法領略迴歸田園的無窮樂趣。新春時節,他依舊起早貪黑,帶著妻兒到南山去開荒耕種。他在前面耕田,妻子翟氏在後面鋤地。農活很累很苦,妻子卻沒有一句埋怨的話。幹完農活回到家,夫妻二人就奇文共賞,以作消遣。農閒時紡線織布,種菜養花。

有差役僕從時的養尊處優和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親力親為相比,落差豈止天壤之別,幸而有賢妻與他志同道合、相濡以沫。陶淵明的五個兒子環繞膝下,一家人和和美美。想來倍感欣慰,正是有了家人這無比堅強的精神支柱,再苦的日子也不覺得苦,否則陶淵明能不能這麼瀟灑地說辭就辭,繼而留下千古不朽的名篇神作,還真是個未知數。

經過全家人的辛勤勞動,原先荊棘叢生的荒地上,現出勃勃生機。他在《歸園田居》第二首裡,這樣描繪自己的農夫新生活: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他此刻已經完全進入角色,從回鄉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關心糧食和蔬菜。他的身影時常出現在田間地頭,和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時從不議論閒俗雜事,只談田野裡桑麻的長勢。桑麻茁壯成長,耕地也由於不斷開墾而更加廣闊,生活蒸蒸日上。他唯獨擔心天氣突變,寒霜和冰雹不期而至,那麼莊稼就會被打得七零八落如同草芥了。

陶淵明跟鄉鄰處得和睦融洽。有時,他家裡釀的酒成熟了,他就會殺一隻雞,到後園割點韭菜下酒,招呼鄉鄰來家裡舉杯暢飲拉家常。鄉鄰也把他當作自己人,輪流請陶淵明去自己家裡作客。在庭院的松樹下,扯些雜草鋪成座墊,一群人圍坐著海闊天空談笑喝酒,想來是多麼快意人生!

雖然陶淵明結交的都是種地的行家裡手,但不得不說,陶淵明半路出家學種地,可能還是水平有限,這地種得實在不怎麼樣,披星戴月的結果還是草盛豆苗稀。每天清早,他扛上鋤頭去豆子田清除雜草,一直幹到明月高掛,才扛著鋤頭踏著月色回家。崎嶇的鄉間小路草木茂密,露水打溼了他的布衣。可他想著衣服沾溼了不要緊,只要不耽誤種田就行。他樂在其中,寫下一首讓人忍俊不禁的詩: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怎麼養活一大家子呢?在漫長的隱居生活中,陶淵明除了種地外,還賣過菜,打過草鞋,編過席子,全家自力更生,“充糧粒之費”。對於一個出身顯赫又曾經衣食無憂的讀書人來說,這份錚錚傲骨更是難能可貴。從此,陶淵明便在家鄉遠離塵囂,過了二十多年隱居躬耕的清貧生活,一直到去世。

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珍貴的仕途都被他視若糞土。

陶淵明辭官幾年後,社會的動亂越發劇烈,水災、旱災、蟲災不斷髮生。禍不單行,一場大火又把他家的草屋燒成灰燼,負擔更重了。陶淵明的胞妹和堂弟去世後,他們的子女都由他扶養。一大家子人全靠陶淵明養活,他們常常捱餓,夏天還好些,寒冬時節甚至沒有足夠的被子來度過漫漫長夜。他在《歸去來兮辭序》中寫道:“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己,瓶無儲粟。”《示龐主簿鄧治中》中寫道:“夏日長抱飢,冬日無被眠。”

一面是捉襟見肘的窘迫,一大家子的生活難以為繼,一面是他詩名日盛,達官貴人都想結交。在他五十五歲那年,新任江州刺史王弘仰慕他的大名,想來拜訪他,他卻推說自己有病在身,避而不見。王弘只好偷偷派人打聽他的行蹤。有一次,王弘得知他要上廬山去,就找到陶淵明的故交龐通在半路上和他偶遇,繼而邀他喝酒。酒過三巡,王弘來了,假說相請不如偶遇,順勢坐下同飲。這下子陶淵明卻之不恭,二人才算相互認識了。別人眼中難以企及的高枝,在他而言卻避之不及。結識達官貴人,並沒有影響他的志向,寧固窮終生也要堅守清節。

在一首《讀山海經》中,他這樣說道: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神話中的炎帝幼女,名叫女娃,飛越東海時被海浪淹死後化為精衛鳥,日日夜夜去西山銜來石子以填東海。刑天與天帝爭神位,被天帝砍了頭,仍然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揮舞著盾牌、大斧,勇往直前。他們不屈的意志永不改變,如果沒有這樣的意志品格,好光景豈是僅靠等待就能得到?

他在另一首《雜詩》中直呼胸臆: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這樣的詩,對於任何時代,都起著振聾發聵的激勵作用。

陶淵明六十二歲時,江州刺史檀道濟帶著隨從到陶淵明家中探訪。這時陶淵明正病在床上,已經幾天沒吃上一頓飽飯。

檀道濟對他說:“賢人活在世上,世道不好就隱居起來,世道好了就該出去做官。現在已經是太平盛世,為什麼還要苛待自己到這般地步呢?”

陶淵明答道:“我哪能和賢人相比呢?我的志向遠不及他們。”婉轉卻又堅決地拒絕了邀他做官的好意。

檀道濟只好把帶去的米糧酒肉留下,陶淵明依然拒絕,揮揮手請他們帶走。陶淵明的志向就只是守著田園,消極避世嗎?他的志向,遠不在此,在他寫的一篇絕世名文《桃花源記》中,已經隱晦地說清楚了。

他追求的,是沒有戰亂的和平生活,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沒有剝削壓迫的社會,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與世無爭。“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那樣的一個世外桃源,才是他畢生的追求。儘管在他所處的時代根本無法實現,然而卻給了後人美好的嚮往,編織了一個無比溫暖的夢想。他超然物外,看到了俗世中的人們所看不到的美景。

梁啟超在《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中說:“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笑。”大師一語中的,想來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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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字元亮,又名潛,私諡“靖節”,世稱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人(今江西省九江市)。東晉末至南朝宋初期偉大的詩人、辭賦家。他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著有《陶淵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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