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前言

瓊瑤電影《啞女情深》原本與《婉君表妹》同時籌備、一起開鏡,兩部作品均為中影公司繼《蚵女》、《養鴨人家》之後的重要企劃。籌備期間,因為《啞女情深》女主角王莫愁閃電結婚、生子,臨時煞車,延至《婉君表妹》拍畢後再行開拍,並由李行順勢接下導演工作,王莫愁在產後調養期間,也勤練手語,做足準備工作。

此外,還有出身臺語影壇的柯俊雄,1963年香港電懋公司來臺招考新人,他雀屏中選,卻因兵役問題無法出境赴港拍片。但他俊挺的外型因此獲得重視,在短時間內成為臺語影圈炙手可熱的一線男星,1965年二月簽約加盟中影。

柯俊雄由於接演本片,經李行導演的嚴格磨練,促使他嚴肅、認真地看待表演工作。在拍片期間,更由天天軋戲、趕場遲到的國臺語雙棲明星,蛻變成為自我要求嚴格、表現落力出色的優秀演員。柯俊雄與王莫愁在片中精湛的表演,也與中影攝製團隊一絲不苟的製作態度兩相契合,韻味無窮。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1963年,柯俊雄(右)入選為香港國際電懋公司的演員。


1965,瓊瑤電影元年

作家瓊瑤由1963年發跡,到1965年,臺灣影壇成為「瓊瑤電影」的元年。中影的《婉君表妹》在夏天公映;王引的天南公司在臺尋求協助拍成的《煙雨濛濛》、李翰祥國聯公司的《菟絲花》,則一前一後踞住初秋與深秋;再來就是年底的跨年檔,《啞女情深》隆重登場。

從這組片單來看,我們也可列出影壇的第一代瓊瑤電影女主角「瓊女郎」:《婉君表妹》有唐寶雲,還有童星謝玲玲;《煙雨濛濛》有初挑大樑的歸亞蕾,在次(1966)年一舉奪下第四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菟絲花》令國聯五鳳排行第二的汪玲,在當了將近兩年的照片明星之後,終於亮麗現身銀幕。

《啞女情深》的王莫愁跟唐寶雲一樣,不算「新星」,飾演女兒的潘琪和她有精彩的對手戲。飾演外室的林璣雖也是中影訓練班出身,日後擅長美豔戲路,此際的演出成績普普通通。真正像汪玲、歸亞蕾那樣「亮」起來的,是柯俊雄。

從「瓊瑤電影」的脈絡細數而下,《啞女情深》在電影語言的運用,以及人物、場面的調度上,比起《婉君表妹》、《菟絲花》,著實更進一層。它在表演層次的掌握,亦較《煙雨濛濛》更具整體感。若我們跳出「瓊瑤電影」的小圈圈,將之放入「臺灣產製之電影」這樣的格局來觀察它的市場發展,《啞女情深》在中國香港地區便樹立了一尊極其重要的里程碑。

《啞女情深》揉合了濃郁的文人情致和文藝氣質,在極端商業導向的香港市場裡,以文化清流之姿殺出重圍,挾著「瓊瑤原著改編」的威勢,一舉將中影,將李行,將臺灣電影,送上賣座強片的寶座,年度賣座號稱上90萬港幣(約81萬人民幣)大關。

也因此,「臺灣電影」在許多海外觀眾心目中,建立起清新、典雅的形象,時隔數十年,海外的資深影迷每每談起臺灣電影,都仍然不住稱美其內涵之深厚、彩色之精緻、氣韻之動人。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婉君表妹》劇照。


典雅靜默的世界

《啞妻》的原著由柳氏、方氏二位夫人指腹為婚開始;《啞女情深》的電影則由柳靜言、方依依的婚禮開始。本片無歌,全片音樂由左宏元創作,李行導演在後制配音時,也特別要求儘可能減少環境音與效果音,以突顯聾啞世界的沉靜和主場內心戲的張力。

不像《婉君表妹》連開場獨輪車跋涉過山時,都襯著咿呀咿呀的聲響,《啞女情深》片中之環境聲音,則主要集中在詮釋人物的心境轉折。原著裡大量的筆談場面在電影裡被簡化處理,改為畫面上的表情演繹、目光傳情,部分鏡頭再配上心聲獨白,以便普通觀眾能理解王莫愁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到底在眨個什麼勁。

比如開場洞房花燭夜一景,萬籟俱寂,連蟲鳴、風聲皆無,只有柳靜言翻動書頁的聲音(而且只有一聲)劃破寂靜。這裡的靜,擁有極強大的能量,牢牢裹著觀眾的注意力,於是銀幕上任何的視覺焦點變換,空間裡任何多餘的音量,都產生一種驟來的聚焦效果。

夜深,燭火搖曳,繼而風鈴輕響——畫面裡不見風鈴,只見燭火閃爍,切至全景鏡頭,隨著風鈴聲響漸劇,床前方依依的紅蓋頭飄然被夜風吹起。如此以畫帶聲,以聲寓情的表現手法,貫徹全片,在瓊瑤所寫的迷人原作之上,增生延展,成為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典雅而出眾。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1966年金馬獎得獎者,右一為特別演技獎王莫愁《啞女情深》、趙雷《西施》、亞蕾《煙雨濛濛》最佳導演李翰祥


另外,瓊瑤不少中短篇原著改拍成電影時,往往落入「無戲可演」的窠臼。非原作者之過,乃肇因華語影壇一窩蜂跟拍陋習。

瓊瑤筆下不少中短篇小說,據她所謂,乃為賺取稿費而寫,篇幅短小,故事情節也較為稀薄,但《六個夢》卻非如此。《六個夢》裡所集的六個故事(若包括〈追尋〉就算七個),多為長篇題材,瓊瑤當時僅將之發展成中篇,篇幅雖短,戲劇張力與密度則一點都不輕忽。〈啞妻〉即為其中佳例。

《啞女情深》的劇本由劉藝改編,當年曾於亞洲影展獲獎;全片更運用映象語言平衡了劇本臺詞中某些文藝腔調過濃的段落,幾處沒有對話的過場安排,靈活輕盈,比如描寫柳靜言與方依依婚後生活,以一連串的居家短景交疊,書寫二人感情甚篤,依依含笑望著靜言寫下「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句子。

當然,讓所有影迷永遠難忘的段落,一定是這一對青年父母發現愛女失聰的高潮戲。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啞女情深》女主角王莫愁,也是《蚵女》的女主角,圖攝於1963年。


永遠難忘的好戲

原著裡寫到依依找到奶媽,搶過孩子,茫然望著她,望著她的嘴,望著她的耳朵,慌亂搖晃她的身子;靜言取來火筷、銅盆,噹的一聲巨響,雪兒卻仍在把玩母親頭上的珠花。

電影裡,李行導演處理這場戲,幾乎全用大特寫鏡頭,緊抓著靜言、依依、雪兒三人的面部表情。靜言換過一樣道具又換過一樣道具,死命敲著、響著,鏡頭連番在無辜的雪兒、焦急的靜言和驚恐的依依三人臉上交叉對剪。

背景襯著愈來愈響的單調敲擊,靜言雙唇緊抿,眼淚撲簌簌地一直掉,間或插入侍女緊張又憐惜的愁容。一連串的大特寫之後,靜言絕望起身,鏡頭驟切至室內全景,再驟然切回靜言身上。中景、近景、特寫,最後停在大特寫,他默然嘆出一句:「又是一個方依依」。

一旁的依依知道事態嚴重,一個箭步上前,拿起靜言敲打過的用具,一樣一樣,重新再敲過一輪。她明明失聰失語,卻依然堅持模仿靜言的動作,好似企圖想挽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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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女情深》劇照


李行導演同樣又用了一連串緊迫盯人的大特寫,焦急的是依依,淚水在眼眶裡轉,一滴也沒落下,就是死命地敲著;雪兒還是無辜,瞪大眼呆望這群莫名其妙的大人;靜言心死,木然立在一旁,終於,依依將手中銅器一扔,頹然撲倒床前。鏡頭再一次切至室內全景,雪兒放聲大哭,滿室大人卻陷入默然。

這場由表演、導演、攝影、剪輯、錄音等各部門通力完成的好戲,無疑是《啞女情深》的經典場。此外尚有雨夜靜言逼迫依依墮胎一場,高低拍攝角度的落差,拉出劇力。再比如靜言入室見到依依與幼年的雪兒互打手語,靜言暴怒,攝影機同樣以大角度傾斜鏡位捕捉失控狂飆的靜言,待他迴轉神來,鏡位轉正,再接後續。

類似的例子在片中俯拾皆是,但也有略顯浮誇的段落,比如靜言離家多年,同居伴侶終日喋喋不休,鏡頭拍攝嘮叨中的雙唇特寫,再疊印填滿整個銀幕,藉此對比出依依嫻靜的美德,手法太露,反而效果不彰。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啞女情深》劇照


一針一線,繡出主導視覺動機

影片將小說裡偶一提及的刺繡,發揚光大,成為貫徹全片的主導視覺動機,自片頭開始,演職員字幕背後襯著的就是一幅一幅的刺繡。這個視覺意象,透過拉線、牽絲、配色、構圖,一針一針,凝聚了無限情感。

在靜言離家數年,杳無音信的戲段中,透過依依刺繡的過場戲,娓娓傾訴時間的流逝,鏡頭掃過一幅一幅的刺繡,淡出、疊入,配著婉鬱的胡琴音樂,待至畫面重新拉開,已是長成的雪兒在燈下刺繡,憔悴老去的依依坐在一旁督導。從依依的裝扮上,我們直接看到勝過千字萬言講述她如何「含莘茹苦」的描寫,這便是電影的魔力,眼波流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盡在不言之中。

十年之間,柳氏一門家道中落,僅靠依依維護,變賣首飾養家之餘,還守住靜言當年許給友人的承諾——資助盲啞學校。

她將多年來一針一線完成的刺繡,慷慨捐出以供學校義賣之後,一病不起。靜言在外地另置新居,枕邊人絮聒不止,依依所寄家書亦被悉數焚燬,某日靜言終於發現來信,竟是雪兒所書,言道母親病危,懇求父親返家。依依自知來日無多,於病榻前向雪兒交待遺言,全場以手語演繹,配上字幕,無言無語而情意深摯。

靜言匆匆趕返,伊人已逝,喑啞孝女床前痛哭,殘聲悽悽,靜言信步空宅,舉目惟有荒庭廢園,室內攏上火盆,靜言燈下細閱啞妻遺書。據李行導演回憶,溽暑天氣拍攝柯俊雄讀信的特寫靜頭,導演OK之後柯小生求好心切,要求再拍一次,自信可以演得更好。演畢果然好極,而柯小生額前滴汗未出,綿袍打開內裡則全已溼透,柯俊雄至此演技已更上層樓。

瓊瑤電影之《啞女情深》:嫻柔婉約的一部文藝雋品

圖為1967年,導演李行(右一),影星王莫愁(左三)等人赴港參加《英雄烈女》首映典禮後迴歸。

走出新局的結尾

盲啞學校一折,電影版濃筆重寫,想來又是響應「健康寫實」的製片方針。然而這條線索和《婉君表妹》的從軍報國一樣,雖是服膺製片當時的政策,卻收得絕佳戲劇效果。魏蘇扮演盲啞學校校長,當面教訓遠遊歸來的柳靜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由魏蘇飽含感情的聲音娓娓道來,

堪稱華語影史上最經典、也最感人的「說教」場面之一。

《啞女情深》的編導團隊,在改寫柳靜言返家之後的戲段,舍下原著裡的子女糾葛,以逝世的依依為緯,以不言不語卻悉心照料父親的雪兒為經,交織出另一幅更為深刻的畫面。

記得《啞女情深》全片劇終之際,電影演到隆冬時節,靜言、雪兒父女二人為依依上墳,靜言老態已生,雪兒隨侍在側。整場戲一句臺詞都沒有,感情卻濃郁、飽滿到最高點,依依墳前的熒熒火光,照著父女二人眼裡的心事。歸途中,二人沿著河岸亦步亦趨,遠處只見長河波心有帆影一點,不知那是遠行的旅人,還是返家的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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