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淚滿家山百戰場——喬大壯的山城歲月(下)

文、圖/龐驚濤

庞惊涛:泪满家山百战场——乔大壮的山城岁月(下)

壯翁手書(喬大壯兒子喬新提供)

痛失親人

重慶生活期間,喬大壯家庭發生系列重大變故,先後喪妻失子。家國之痛、黍離之悲,對於他這樣至情至性的人,這種痛苦是很難排遣的。飲酒而可稍忘切膚之痛,託於詞章而沉於杯盞,是他在重慶生活後期的真實狀況。

喬大壯夫人高希祖出生瀘州望族,祖上高樹與弟高楠是光緒八年(1882)同榜進士,在兵部任職時與喬大壯祖父喬樹楠訂交,有通家之誼。喬大壯成年後,由兩家老人作主,顧印愚作媒,將高希祖嫁與喬大壯。通家而兼姻親,喬高兩家自此親上加親。

高希祖出生名門閨秀,通翰墨。嫁入喬家後,先後生五男三女,生活重擔可見一斑,高希祖只得放下筆墨,辛勤農事,在住家附近開闢荒地,自種蔬菜,以供家需。

其時,喬大壯的幾個子女都先後到了婚嫁的年齡。喬大壯和高夫人儘管節衣縮食,還是無法為他們籌備出像樣的婚嫁妝奩。為人治印的收入,積少成多,剛好有了一萬元之後,又被喬大壯慷慨贈給了留在南京的好友徐森玉。徐森玉是他在國民政府教育部工作時認識的老朋友,困居上海孤島期間,因拒絕為日、汪賣命而身臨困境,喬大壯聞聽消息後動情地說:“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他為愛國而遭難,我哪有不幫之理?”於是將自己治印收入的一萬元全數贈給了徐森玉。此事在重慶士林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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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壯為楊公庶(右)樂曼雍夫婦所治印

連年辛苦操持家務,使高夫人積勞成疾。1941年秋,高夫人病逝於重慶寬仁醫院(現為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中年失侶,喬大壯異常悲痛,“夜夜伴於靈柩之旁飲酒達旦”。據周冰、劉紹剛編《喬大壯先生年表》記載,是年喬大壯租船由其次子率同年僅十六歲的四子喬無度,將高夫人靈柩運回成都雙流金橋鎮潘家溝祖塋安葬,從後來他的詩詞作品記錄來看,喬大壯此番並未同回成都,一方面可能是節約旅資,另一方面公務纏身,以當時的交通條件,成渝兩地往返加完成葬儀,自當耗費不少時日。不過,在我看來,還有一層最深刻的因素,在於喬大壯怕觸景傷情,痛不能抑。唐圭璋在《回憶詞壇飛將喬大壯》一文中,對當時情景有真實記錄:

天禍壯翁,妻亡室毀。翁顧影悽清,悵悵無所之,念重慶萬人如海,一身逼仄,乃日日杜門傾壺,夜夜和衣而臥。餘偶過訪,即誦東山詞雲:“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知翁之悲痛深矣。

送高夫人回祖塋是在一個有霧的凌晨,喬大壯在一闕《生查子》詞中,記錄其事:

舵樓東逝波,鷁首西沈月。

何似一心人,自此無期別。

犯霧剪江來,打鼓淩晨發。

君去骨成塵,我住頭如雪。

哀婉深沉,不遜前人悼亡之作。唐圭璋論這首生查子“至情流露,句句沉痛”。

然而禍不單行。四子喬無度在葬母后,竟染破傷風敗血症而不治。喪妻失子,雪上加霜,喬大壯“鬚髮為之盡白”。在《無度殤》二首詩裡,詩人強抑個體遭際帶來的切腹之痛,將恨別之情轉移為感時之意,生命境界為之一高,大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少陵詩境:“看天病眼哀時淚,得暇垂頭是道場”“兒曹好破虛空陣,淚滿家山百戰場”。日後,二子喬無遏以“飛虎將軍”在對日空戰中擊落日本零式機,給侵略者迎頭痛擊,讓喬大壯為之大快,當年的殤子之痛,終算得到了很好的告慰。

交結名流

戰時重慶,空降許多全國文藝精英,他們與本地文藝界名流之間頗多互動。在重慶期間,喬大壯與本地名流、士紳、書畫界同好、乃至禪門皆有交往,為抗戰期間的重慶翰苑留下很多佳話。

嶽池藏書大家陳樹棠當時也寓居重慶,其家族經兩代人努力,收藏各類圖書達5萬多套卷,其中不乏元代刻板《南齊書》以及明、清金陵刻板善本數十卷珍貴藏品,此外,還有縣誌、府志、省志200多部,清代優拔朝考殿試卷20大櫃。為保護好這些珍貴的藏書,陳樹棠在家鄉嶽池斥資修建藏書樓,併為其取名“樸園書藏”。時任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親自為“樸園書藏”題寫“縹緗世守”匾額以示祝賀。山城的社會名流及文人雅士,包括于右任、喬大壯等,紛紛寫詩題賦,以賀陳氏。在《題嶽池陳氏樸園書藏》兩首中,喬大壯讚賞陳氏一族之舉堪為“劫後文光”:樸園述祖煩蒐採,寸紐蟠朱押卷端。“樸園書藏”的建成,大約是戰時後方最值得文化人為之高興的一大盛事了。

1942-1943年間,喬大壯還積極在重慶組織成立印社和書會,廣泛聯繫渝漂藝術家及本土藝術家。先是與唐醉石成立巴社,每週舉行一次“中國藝文館”聚會,“凡雅而能文者皆可來之”。巴社吸引了黃笑芸、馮建吳、吳震光、許伯建、徐無聞、李中荃、曾右石等本土篆刻藝術家參與。喬大壯主持其事,對這些本土藝術家多有指導。巴社成員的篆刻作品,後來彙編成《巴社印選》,喬大壯親自為之作序。在序中,他如是寫道:聞之相斯刻玉,乃樹秦威,黃門就章,爰昌漢道,鍥而不捨,繇來尚已。懿夫屠龍絕詣,方聚三巴,倚馬餘閒,彌耽寸鐵,昭茲函夏,紹彼黃虞,庶整金甌,緬稽玉檢,裒然一集。作者八人,氣類有徵,甄匋日廣,可不謂之盛乎?

很顯然,喬大壯是將篆刻之藝事作為整金甌、昭函夏、樹國威、昌漢道的大業,加以昌明號召的。篆刻家手上所持的寸鐵,恰可作抗日殺敵的投槍,以此觀察重慶當年的文藝活動,無一不含抗日救國的深意。薪火相傳,當年巴社的成員如黃笑芸,雖是當時最年輕的成員,但有機會親炙喬大壯篆刻藝術,幫助他日後成長為重慶藝壇大家,舉辦塗山書畫社,使喬大壯篆刻藝術在重慶開枝散葉,這段短暫的戰時巴社經歷,可謂意義深遠。

據《喬大壯印蛻》所載治印信息,可見寓居重慶期間,喬大壯與著名畫家晏濟元有交誼,喬大壯為其治印兩方,分別為“晏氏季子”和“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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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壯為晏濟元所治印

1943年,喬大壯與沈尹默、潘伯鷹、曾克耑、曾紹傑等十二人在重慶組成癸未書會,交流書法篆刻藝術,並舉辦《癸未書法展覽》。參加展覽者有李天馬、于右任、張大千、郭沫若、徐悲鴻、傅抱石、李可染等當時即享譽藝壇的大師級人物,喬大壯也因此結識很多重慶本地藝術家。

藝文名士與禪門高僧的交誼,歷來不乏,史已多見。或因於年幼時那次華嚴寺之遊記憶太過深刻,或因於喬大壯命裡有親近佛法的天緣,在重慶的十年間,除了交結地方名流,他也與高僧大德有過從,如華嚴寺方丈鍾鏡大和尚,兩人在重慶多有往還,留下一段佳話。

鍾鏡俗姓張,籍四川西昌,與喬大壯算是四川同鄉。和喬大壯命運相似,鍾鏡也是幼年失怙。但他讀書悟性很高,不滿於當時的社會現狀,他在年輕時選擇了出家,此後矢志禪學,於1935年被推舉為華嚴寺住持。喬大壯遷居重慶後,因緣巧合,就住在華嚴寺附近,因此與鍾鏡和尚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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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華巖寺。喬大壯初到重慶時曾住附近草廬。

在華巖期間,喬大壯與鍾鏡和尚時有晤談,因相互投緣,一僧一俗之間也常寫詩唱和。鍾鏡和尚其時在主持《華嚴寺志》的編撰,就請喬大壯為寺志題簽。喬大壯欣然同意,併為寺志寫序,讚揚他“革故鼎新,振聾發聵。肅僧綱,嚴戒律,宗風為之一振……時人號中興焉”。

喬大壯《波外詩稿》收錄有《待老山華巖寺》五律四首、《次韻仲威見懷華嚴之作》七律一首及《與華嚴寺退院僧鏡公》七律一首,可略窺他們的交往,這些詩作,也被鍾鏡收錄到《華嚴寺志》中。

以六首詩的體量記錄這段難得的交往,在喬大壯《波外詩稿》中,是非常少見的。在《與華嚴寺退院僧鏡公》一詩中,他似乎隱約解釋了自己喜歡華嚴寺、鍾鏡大和尚及期待有朝一日能皈依佛門的緣由:鬢絲宛對茶煙颺,曹務稀逢沐日閒。若問搌眉蓮社否,餘生何計守禪關。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段難得清靜的禪門閒談時光,或許是喬大壯寓居重慶十年間最幸福的一個片段吧。相逢之後,是他們的久別。生當亂離之世,他們甚至都不來及給彼此報個平安。1947年,喬大壯離開南京,前往臺灣大學任教,次年自沉於蘇州平門梅村橋(今蘇州平門橋)。而鍾鏡和尚呢,1950年被迫還俗,留寺小賣度日,1957年病逝。

前後十年,風流雲散。除了《華嚴寺志》和喬大壯的詩,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段僧俗之間在戰時重慶結下的緣分。

赴臺餘波

喬大壯隨中大遷回南京,本可安心任教,緣何又前往臺灣大家任教?原來是因中大停聘新舊教授竟達7人之多,本已接到聘書的喬大壯對此大有意見,“遲遲不敢應聘”,並出面和校方交涉,不料毫無結果,乃憤而辭去中大教職,另尋教職。根據喬大壯目前唯一健在的兒子喬新所示喬大壯1947年7月25日手書,辭去中大教職的喬大壯當時其實有幾個選擇,去臺灣任教實出舊交吸引所致。

一是僑委會欲聘其為參事。時任行政院政務委員兼僑務委員會委員長劉維熾和他是舊識,但最終他還是沒有應聘。

二是思返成都。同為雙流籍的詞人向迪琮其時任四川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其堂弟喬曾希1948年任成都市民眾自衛總隊副總隊長,是和平解放成都的重要人物,有這幾層關係,加之喬大壯在篆刻、詞學方面的成就和營銷,相信不難為他在四川大學謀得一個教席。

三是去臺灣大學任教。時任臺灣大學校長陸志鴻專程上門致聘書,答應薪酬為臺幣600元,並承諾彼處有房可住。喬大壯也不知道這600元新臺幣是否足用,雖然兒子喬新力勸應聘,但當時他也在信中表示“尚在考慮之中。”之所以最後決意去臺,喬新分析主要原因或許是舊友相招之故。“若去臺大,又與許壽裳同事(許其時已受聘臺大國文系主任)。在臺灣工作,有日本背景,比較順手。家父早年在詩中有‘論心形影偕周許’,周是魯迅,許就是許壽裳,他們在1920年代就是好朋友了。北洋政府欠薪,他們一起南下。父親把這種情誼看得很重,所以最後做出去臺大任教的選擇。這在當時說起來是天大的快事,但聯繫到後來許壽裳被殺,父親自沉,這個選擇,其實也可以說是悲劇的開始。”

本已獲接中大聘書,喬大壯卻為中大解聘7位新舊教授之事而辭職。“父親的氣性和氣節,和高祖喬樹楠是一脈相承的。戊戌六君子棄市,他可以為他們收骸骨;中大同事被解聘,他交涉不成,寧願辭職,他受不了這種屈辱,為朋友,他可以做出這種犧牲。”

要是不辭中大教職,或者選擇來成都,喬大壯的人生,當是另外一種可能。蘇州平門梅村橋自沉的悲劇,或許就不會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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