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敢問陛下,您怎麼當的皇上


湯顯祖|敢問陛下,您怎麼當的皇上

大明,萬曆十九年。閏三月,天有異象。

此為極兇之兆,按照慣例,皇帝應該思過反省,然後面向群臣,毫無保留地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但倔強的神宗皇帝,卻自認為勤政為民,無愧於心,大明若有任何問題,那一定是言官、諫臣們,欺上瞞下所致。

於是,京城和各地的監察官員,全都罰薪一年。

詔令一出,舉國譁然。

神宗此舉,老天會不會買帳,無法確定。

但朝堂上下,的確是一片反對之聲。

就連時任禮部主事的湯顯祖,一個與此事無關的低等小吏,都看不慣這種甩鍋的行徑。

激憤之餘,他寫下一道《論輔臣科臣疏》,硬是將皇帝老兒,罵得體無完膚:

失今不治,臣謂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祿植善類,今直為私門蔓桃李,是爵祿可惜也。群臣風靡,罔識廉恥,是人才可惜也。輔臣不越例予人富貴,不見為恩,是成憲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多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後十年之政,時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壞之。此聖政可惜也。

如今天下不平,朝綱不穩,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原因:

朝廷的爵位和俸祿,淪為專權者培植勢力的工具。此為爵祿可惜。

官員屈服於權貴,不識廉恥,沒有風骨。此為人才可惜。

首輔大臣任人唯親,毫無法度。此為成憲可惜。

天子執政二十年,前有張居正,後有申時行,兩人性格迥異,卻同為結黨營私、專權誤國之人。此為聖政可惜。

嗯,講真,這屆皇帝真的不行。

如此“直言犯上”,簡直膽大包天。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老兒不要面子啊?

果然,神宗立刻下旨,怒斥湯顯祖“假借國事,攻擊元輔”,還假惺惺地帶上一句“本當重究,姑從輕處了”,將他貶為徐聞典史。

徐聞遠在雷州半島,是大明的蠻荒之地,流放到那裡的,不是作奸犯科的貪官汙吏,就是罪大惡極的亂臣賊子。

如此安排一個直言進諫的官員,也叫從輕處理?能說髒話不!

其實,湯顯祖的前半生,對朝廷和君王,一直都是忠心耿耿。

公元1567年,世宗駕崩,17歲的湯顯祖,寫下了“日落悲同軌,天王棄八埏”的詩句,哀痛之情,溢於言表。

五年後,穆宗病故,湯顯祖又作《壬申歲哭大行皇帝》,不僅將天子與堯舜相提並論,還言辭懇切地表示,金榜題名之日,必是“南山拜陵”之時。

就連神宗冊封皇后,他也會賦詩一首,稱“普天之下,莫不欣躍舞抃[ biàn ]”,認為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為天子大婚高興得手舞足蹈。

遇有朝廷推行新政,湯顯祖的內心,更是激動到沸騰。

1584年,神宗突發奇想,耗費紋銀近十萬兩,在內廷改建場地,安排宦官帶兵操練。

內臣掌兵,荒誕且危險。

群臣屢屢上書勸阻,不是被外放出京,就是被貶為庶民。

直到第二年,因王致祥等兵科言官的力諫,神宗才廢除了這項奇葩的規定。

遠在南京擔任太常博士的湯顯祖,聽說之後,自是喜出望外:

北斗三垣忽夜明,西園八校從今罷。

自此龍阿不倒持,長無兵氣入宮墀。

小臣拜舞高陵下,願壽吾君億萬斯。

——《聞罷內操喜而敬賦》

吉星高升,內廷罷兵。

吾皇聖明至此,必當天威赫赫,四方安寧。

這忠心表得,確實感人至深。

同年春末,京城大旱。

神宗先是削減皇室開支,砍掉後宮的各類織染錦繡,後又食齋數日,身著素服,前往皇陵祈雨。

皇帝明顯是在作秀,湯顯祖卻感動得不能自已,連夜寫下“獨宿山陵祈帝祖,因歌《雲漢》感吾君”之語,以銘記天子的“壯舉”。

28歲時,湯顯祖到京城參加會試。

他只要服從張居正的安排,掩護相府的公子順利及第,就可以金榜題名。

但面對首輔大人的“盛情”,湯顯祖卻臉色鐵青:“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

與你們同流合汙,豈不等於處女失身嗎?

拒絕得如此斬釘截鐵,是因為正直、坦誠,更是因為他對大明朝廷,有著絕對的信任。

堂堂國字號的考試,怎麼可能會有黑幕?

湯顯祖還是太天真了,此後數年,他始終都與金榜無緣。

直到1583年,張居正死後的第二年,34歲的湯顯祖,才考上進士,邁入仕途。

六年後,他榮獲新職,被提拔為六品主事,對神宗的感激之情,更是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寢署三年外,祠郎初報聞。

臣心似江水,長繞孝陵雲。

——《遷祠部拜孝陵》

但職位晉升帶來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隨之而來的,是對朝政的焦慮、失望甚至憤怒。

從1587年開始,大明連續多年遭受災荒,旱澇頻發,瘟疫橫行。

給[jǐ]事中楊文舉,奉命前往江南賑災,抵達杭州後,竟常住西湖,終日宴飲,還打著首輔申時行的旗號,大肆收受賄賂,私放刑犯,賣官鬻爵。

如此貪贓枉法之徒,回京述職時,不僅沒有獲罪,還在申時行的操縱下,被提拔為諫官首領。

滿朝文武,雖忿忿不平,卻無人仗義發聲。

邊境戰事又起,洮[táo]州、河州,接連失守,主帥戰死,軍心大亂,蒙古部落一路燒殺搶掠,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此時的大明,已然內憂外患。

但神宗皇帝,卻選擇性失明,既沒有下定決心整頓吏治,也沒有鼓起勇氣抵禦外敵,反而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挑起了一場持續十五年之久的“國本之爭”。

當他將“天有異象”的責任,歸結為言官失職時,忍無可忍的湯顯祖,終於拍案而起,寫下了那篇震驚朝野的《論輔臣科臣疏》。

徐聞民風彪悍,歷來尚武輕文,重義輕生。

湯顯祖是戴罪之身,人微言輕,但他依然說服知縣熊敏,兩人捐出俸銀,設立“貴生書院”,倡導“天下之生皆當貴重”“君子學道則愛人”的理念,教化鄉梓,開啟民智。

徐聞從此學風漸濃,文風日盛,登科及第者,人數驟增。

後人統計,明初至萬曆十九年,二百二十三年中,當地僅有舉人十四名。

而自“貴生書院”建成,至大明亡國的五十年間,則有舉人十三名。

從這個意義上說,湯顯祖于徐聞,就如同蘇軾於海南,都是偉大的“文化拓荒者”:

自明義仍先生(湯顯祖)來徐聞建書院,而徐益知向學,當時沐其教者,輟魏科登賦仕,後先輝映,文風稱極。

——《五夫子賓興條例芳名碑》

一年後,湯顯祖接到調令,改任遂昌知縣。

“神州雖大局,數著亦可畢。”湯顯祖對自己的政治才能,歷來充滿信心。

只是常年困於下僚,無法施展拳腳。

這次擔任遂昌縣令,成為一方主官,他的一身武藝,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上任之初,湯顯祖便捐出俸祿,擴建學堂。建成後,他更是身體力行,親自拿起教鞭,講授“詩書六藝之文”。

他體恤農民,支持春耕,獎勵勞作,勸課農桑,“家家官裡給春鞭,要爾鞭件學種田”。

他學習宋朝的歐陽修,寬簡施政,輕徭減賦,治下井井有條,生活卻自在逍遙,“平昌四見碧桐花,一睡三餐兩放衙”。

他還在除夕之夜,釋放全城的囚犯,與家人團圓,又在元宵佳節,安排他們沿河觀燈,這種極具人文關懷的治理方式,有效降低了當地的罪案發生率,“市上無喧少鬥雞”“杏花清淺訟庭稀”……

一系列的“硬核”操作,讓湯顯祖在大明官場聲名鵲起,“一時循吏聲,為兩浙冠。”

但他的歸隱之心,卻日益堅定。

離開徐聞之時,知縣熊敏曾設宴餞行,並以雞舌香相贈。

雞舌香類似於口香糖,天子近臣面聖之前,一般都會將其含在口中:

尚書郎口含雞舌香,以其奏事對答,欲使氣息芬芳。

——《杜氏通典》

很明顯,熊敏是希望湯顯祖,能夠早日回京,再當大任。

但湯顯祖卻婉拒了這番好意:

三省郎官事已往,與君吞卻沉香花。

——《徐聞熊明府以雞舌香贈別,期復為郎也,卻贈》

還談什麼入朝為官的事,那都是過往雲煙了!

在遂昌待了五年,他愈發深刻地認識到,僅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拯救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更不可能挽救積弊已深的大明。

“況是折腰過半百,鄉心早已到柴桑”“他日柴桑歸醉後,笱與相伴五男兒”。此時的湯顯祖,已年近半百,對仕途沒有半點留戀,只想著早日迴歸鄉里,盡享天倫。

最關鍵的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君王的感情,已經由忠心耿耿,變成了失望透頂。

1598年,神宗安排身邊的大太監,前往遂昌催徵礦稅。

愛民心切的湯顯祖,對此十分憤怒:

中涓鑿空山河盡,聖主求金日夜勞。

賴是年來稀駿骨,黃金應與築臺高。

——《感事》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同樣都是黃金,燕昭王用來築臺求賢,萬曆皇帝卻用來搜刮錢財。

這樣的朝廷,遲早會盡失人心。

同年,湯顯祖回京述職。吏部和都察院在評議之時,卻以“浮躁”之名,將他定為問題官員。

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湯顯祖終於下定決心,遞上辭呈,不待吏部批准,便回到臨川,徹底歸隱。

青年時期,湯顯祖就熱衷於文學創作,曾取材唐朝蔣防的傳奇小說《霍小玉傳》,寫出了劇本《紫簫記》。

到了南京和遂昌,他在公務之餘,依然筆耕不輟,對《紫簫記》進行修改和完善,創作出了更為成熟的《紫釵記》,同時完成了《牡丹亭》的初稿。

數年間,又有《南柯記》與《邯鄲記》先後定稿,至此,中國戲曲界的巔峰之作——“臨川四夢”,橫空出世。

“四夢”當中,成就最高、最受百姓歡迎、湯顯祖也最滿意的作品,自然還是《牡丹亭》。

《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明·沈德符《顧曲雜言》

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

——明·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序》

《牡丹亭》的主角杜麗娘,是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唯獨在婚姻問題上,沒有任何自由。

情竇初開之時,她夢裡邂逅書生柳夢梅,此後竟相思成災,一病不起,直至撒手西去。

到了陰曹地府,她的遊魂,依然在苦苦找尋心上人。

幾經波折,杜麗娘終被放還人間,並復生如初,與柳夢梅相聚廝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湯顯祖·《牡丹亭》題記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在“存天理、滅人慾”的思想大行其道的時代,竟然可以衝破封建禮教的禁錮,去追尋個性、自由與幸福,這一份勇敢、堅決和熾熱,對於被貞節牌坊壓得喘不過氣的女性來說,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溫暖和鼓勵。

《牡丹亭》的思想和藝術價值,正在於此。

而杜麗娘對愛情的堅貞不渝,也是湯顯祖對理想執著追求的象徵。

只是他的運氣,遠不如杜麗娘。

《牡丹亭》中的天子,尚能成人之美,幫助杜、柳二人,成就一段名正言順的婚姻。

現實中的神宗皇帝,卻沉溺酒色,萬事不理,任由奸佞把持朝政,將大明一步一步推向絕境。

歸隱當年,京城久旱無雨,神宗又在宮裡,玩起了焚香求雨的把戲。

與十三年前的謳歌、讚美相比,這一次,湯顯祖卻嗤之以鼻:

五風十雨亦為褒,薄夜焚香沾御袍。

當知雨亦愁抽稅,笑語江南申漸高。

——《聞都城渴雨時苦攤稅》

知道為什麼會幹旱嗎?連雨都害怕這苛捐雜稅啊!

天子在湯顯祖心中的分量,一落千丈。

滿腔熱血,終究還是輸給了心灰意冷。

拋開“臨川四夢”不說,出身書香門第、滿腹經綸的湯顯祖,在仕途上的成就,屈指可數。

有遺憾嗎?

應該沒有。

公元1616年,湯顯祖病逝,享年67歲。

噩耗傳至徐聞,當地百姓自發建起“湯公祠”,用最純樸的方式,表示最虔誠的感激和敬意。

而早在八年前,遂昌人就請來畫師,前往臨川為湯顯祖畫像,立生祠紀念這位尚在人世的老知縣。

一年輔政,五年主政,便能讓父老鄉親,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在從政之地,能有如此大的影響力,試問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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