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海拾“遺”

樂海拾“遺”

林谷芳先生在《宛然如真》一書中有以下這樣的表述:

“器樂抽象,美學距離感較遠,引起貼身的感動較難,但器樂也有歌沒有的優勢。陶潛對於歌與器樂的感染力曾有傳世名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他說的是:彈絃樂器的感染力不如吹管、吹管不如人聲。在陶淵明的時代還尚無拉絃樂器,絲就是發出點狀音的彈絃樂。點狀音與人聲距離最遠,所以與人較難直接感通;吹管雖是連音,但多受音孔限制,不好發出人聲般穿越音階的彈性音、滑音——而這類音正是人類不用意義語言表達情趣時的聲調,所以也遠了一些。

但對於美學的排列倒過來也說得通:肉不如竹、竹不如絲。所謂不關己、關己則亂,情感過度貼近,人就喪失了對事物關照的能力,也就無法自當下的意境擴充超越。藝術就少了意境。意境是生命的擴充和超越…”

樂海拾“遺”

林先生這本說是在談國樂;但藝本無界——放到西方音樂世界裡,這樣的思考似乎同樣邏輯通順。有人會覺得音樂加上歌詞,好似觀影時旁邊有個討厭的“劇透”喋喋不休;更或者一篇美文被評論家們滔滔不絕地批眉旁註,實屬畫蛇添足。

但不論東西,都不能否認歌在共情領域具有天然優勢,這篇我們講德國近現代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最後四首歌》中的最後那首《落日》。庫特·馬祖爾(Kurt Masur 1927~2015)曾指揮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攜傑西·諾曼(Jessye Norman)演繹過理查·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其中最後的《落日》唱出了一片李商隱五言絕句《樂遊原》的意境: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樂海拾“遺”

尤其是最後兩句,在樂曲中聽到了夕陽燦燦,暮色籠罩的草原,以及告別白晝、告別過去人生的蒼涼與寧靜。而傑西·諾曼的演唱讓人聽到了“日落”。

我們在《作曲家·進階篇》中介紹理查·施特勞斯,稱他是“德國浪漫主義最後的告別”。二戰期間,理查·施特勞斯並沒有離開德國,他的兒媳婦是猶太人,自己一封對當局不滿的信也落入政府手中。但希特勒政府並沒有難為他,或許是因為他譽滿全球、德高望重。希特勒想啟用此人來為自己的“千秋功業”樹碑立傳,甚至一度任命他為德國國家音樂委員會主席。但施特勞斯不滿政治干預音樂創作,也無心與納粹沆瀣一氣,只當了兩年主席就主動辭職了。

樂海拾“遺”

二戰之後,施特勞斯舉家移居瑞士小鎮卡密許(Garmisch),當時他已81歲高齡。回顧漫長輝煌的一生,感慨良多。在最後的歲月裡,他基本上沒有什麼新作問世,只是出版及公演自己創作晚期的作品。動筆《最後四首歌》是自己兒子弗蘭克的主意,他建議父親再創作一部“重要作品留給人間”。某日,當施特勞斯讀到德國詩人艾興多爾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的詩《日落》時,眼前出現了自己與夫人晚年情景,便在那首《日落》下面寫下了自己早年著名的交響詩《死亡與淨化》主旋律,後來發展成《最後四首歌》中的《日落》。這是1948年6月的事,幾周之後施特勞斯又根據另一位德國詩人赫曼·赫斯(Hermann Hesse)的三首短詩,譜寫了《最後四首歌》的其餘三首;但他執意把《日落》安排在最後一首。

《最後四首歌》主題一致,是施特勞斯安寧的晚年生活、平靜的內心世界、超脫的思想境界和自己隨時迎接死亡的平寧。一年之後,理查·施特勞斯在自己瑞士公寓裡平靜地辭世,享年85歲;而《日落》真成了他的“天鵝之歌”。

樂海拾“遺”

這裡我們嘗試將《日落》的英文版翻譯成中文

我們手挽手散步

穿越悲歡

我們用漫步為歇

置身寧靜田野

我們周圍是切斜的山谷

天空已泛起金色的邊沿

兩隻雲雀鑽入長天

鑽入夢鄉朦朧的夜

走的再近些,讓它們振翅飛旋

很快便是該合上睡眼

在孤寂中

方向還能分辨?

喔!廣闊、寧靜的和平啊,

在落日中顯得那麼深沉無限,

我們已經走的如此疲倦

難道,這就是終點?


樂海拾“遺”

《落日》的配樂與詩詞同樣充滿憂鬱、惆悵,卻又心平氣和。開始由管絃樂合奏主旋律,背後是淒涼的圓號在嗚咽,好像夕陽殘血,天空昏黃、狂野無垠、暮色蒼茫。在混蒙的意境中,傑西·諾曼圓潤柔和的女高音不知不覺加入其中,在回憶漫長的人生悲歡離合,而在一天開始倒計時,人也已走近終點。雖然孤獨寥落、疲憊不堪,但所幸還相互依攙、相依為命。

忽然在蒼茫的暮色中傳來長笛婉轉的樂音,這是兩隻雲雀被蹣跚的腳步驚起,竄入雲霄的啼鳴。在越來越濃密的暮色中,雲雀歌聲是劃破寂寥的一絲光,它們也會成為永恆黑暗的指路人。終於歌聲、樂曲旋律合二為一,好像黑色的帳幕將兩位老人包裹起來,他們的疲倦終於能得到安息之所。歌聲和樂聲猶如松濤——陣陣起伏,最終隱沒在無盡的夜中,只有雲雀在高空嗚鳴,這是兩顆昇天的靈魂……

樂海拾“遺”

死亡是人類永恆的主題。李白留下這樣的詩句,“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這是一種豁達。面對死亡,無論你選擇轟轟烈烈,還是默默無聞,旁人都沒有資格指指點點。理查·施特勞斯選擇了平靜,因為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死亡不是敵人,永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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