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評析:《百年孤獨》裡的費爾南達

在寫滿了各色“瘋子”的《百年孤獨》裡,費爾南達是作者馬爾克斯唯一施以刻薄的嘲諷的人物。


嘲諷她的不切實際,活在自己的幻象之中,並將這個自己基於營造自我身份感而衍生出來的嚴苛秩序、規則推行給家裡的所有人。她將自己幻象中的設定強行搬到現實之中時,愈發顯出了她與所處環境之間的格格不入,也愈發地折射了她本人的頑固以及困境。在這格格不入中,周遭他人對她頗有怨言嘲笑,嘲笑她不合時宜的“儀式感”(她個人心中幻象的具體呈現)。她作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身上除了可悲可笑之外,也略有可惡之處。

原本自由輕鬆的家族氛圍,經她的到來及擁有話語權,便漸漸啟動了一項重要的變革。家裡原本存在著的諸多令她不滿的狀態、方式與現象,在她看來觸犯禁忌或有失體面的名義下漸漸予以取締。所到之處,會將自己以為當然的規則與“禮儀”推行之於他人。

小說我讀的時間比較長了,中間有一些細節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其人物特徵留給我的印象倒還是挺深刻的。似乎這樣的人物身上有著許多值得深入發掘的價值。其身上展現出的許多特質,既顯矛盾,卻又似乎合情合理。美貌、高貴又端莊的她,在奧雷里亞諾家族裡,卻又如嚴苛教條不近人情的面孔出現著。讓周圍人不自在的同時,也使自己添堵著。這一切都源於她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而她與世界的格格不入,又有很深的源頭可以追溯——她童年裡的家庭處境與經歷!

她是一個從小被隔絕於真實外界而養大的女孩,其父親給予她教導灌輸了許多其現實處境無法支撐的貴族標準。鼓勵與欺騙她,她生來就該是做女王(或王后)的人選,故而諸多方面的培養都是依照著這些要求而出發的。而她自己無疑也自詡了自己身份上的這種優越感。

但是這些優越感也使她抵制了那些十分人性的內容,也許在那樣的教養的家庭中,這種對於人性的厭棄與否定,勢必與對規格的強調是一體兩面的。她從未接過地氣,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因此與周遭他人的關係始終存在隔閡、矛盾與疏離。

她在一次情緒爆發訓斥她丈夫的言語當中表露出:“阿爾瓦公爵的教女,出身於連總統夫人都豔羨不已的名門望族、有著高貴血統的她有權在簽名中列出十一個半島的古老姓氏,是這個私生子橫行的市鎮裡唯一能自如運用十六件套餐具的人....閉著眼睛都知道什麼時候、從哪一側、用那種酒杯上白葡萄酒,以及....”這一長段的內容我附在截圖出來下面,

人物評析:《百年孤獨》裡的費爾南達


其中的內容算是比較直接地展現出了她自己的獨特優越身份感所營造的自我幻象。而這些與現實的種種錯位,則是馬爾克斯的對其人物所展現出的嘲弄。而她自己本身也是十分孤獨的,“她出於拐彎抹角的說話習慣,從不直接叫出事物的名稱,不惜前後顛倒以減輕羞恥感,將分娩說成排出,將血漏喚作胃熱,結果烏爾蘇拉合乎情理地得出結論,認為她的病與子宮無關而屬於腸胃問題...”

這些都暴露出優越的地位與身份之下,她自身其實是存在著諸多的困境的——這些困境由難於去承認及接受那些自身身上那些十分人性的內容使然。似乎隱隱然有著“恥感”。而表面上她對於外界、她人所展現出的嚴苛的、繁瑣的要求,事實上在她本身,則是都已然內化著的——當然由於其自小的教養過程!如果換個角度看,她也許本身也是這種教養的受害者——雖則這教養裡的理念給予她賦予了一種外在的優越身份感(的幻覺)。

這些其實又得說回來她自身的成長曆程了。他自小父母便向她隱瞞了家族衰敗的事實,迴避了告知以重要真相,更多則灌輸以祖上很榮耀,血統很高貴,曾祖母曾是女王——而她將來也會是!而這一切的營造,不管父母出於何種原因,都將費爾南達的成長與正常的孩子隔離開了。她極少與外界接觸,直到青春期為數不多的與外界的聯繫是領居家傳來的鋼琴聲,十二歲時第一次出家門,僅是去兩個街區距離處的修道院也要乘坐馬車,並且被刻意地與其它孩子隔離開,保持距離。

這些身份上的優越背後,是身處囚牢的現實。而哪怕是優越的表象下,許多反差也已漸漸遮蓋不住。“她學會了用拉丁文作詩,彈奏古鋼琴,與紳士談鷹獵犬、和主教論護教學,向外邦君主闡述人間政務,為教皇詮釋天國事宜——回到父母家中卻又編起花圈!”而她的學費裡卻有父親賣掉居家物品。這裡不僅可以看出其父母培養她的心態裡帶有不切實際的成分,除了迴避重要真相以維繫體面表象的做法之外。她的自小的處境、經歷,也是與現實所架空著的狀態的——而這一切後來在夫家同樣也延續著。

父親自小沒有對她坦誠事實,鼓勵她沉迷某種幻象。同樣地她後來也難以去認清生活中的現實——這是她在夫家與他人存在隔閡與矛盾的原因。後來其父親經她的口中描述,也漸漸地成為了某種超凡的聖徒般的存在。(謊言、自欺的延續)她自幼在家庭裡父母身邊所習得的繁文瑣節,也成為了在夫家掌權後的不切實際的要求。從小被與周圍人隔離開來的她,始終也沒有再與任何人結成密切關係,丈夫疏遠她在外面找了情人,女兒因為她對自己戀情的阻攔而與之結怨交惡。

她在為自己編織的體面而優越的囚牢裡,始終孤獨著。不知道描述到這裡的時候,讀者們能不能聯想起自己生活中曾經出現過的那些與生活與周遭他人格格不入的人呢?這些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在這個世界中構建出許多賦予了特殊意義的設定。也許這些腦海裡自欺的設定都能夠給予他們帶來自我價值感的提升,但卻無疑也是將他們與周遭人隔絕與疏離著了。作者馬爾克斯以著這樣一種隱秘的刻薄與惡意去描述這樣的一個人物,不知道這跟他自身的成長經歷中所經歷的內容是否有所關聯呢?

馬爾克斯是極為出色的小說家,其對世事與人性的觀察也有著自己的犀利。在他個人的敘述之中,費爾南達後來顯現出來的諸多特徵,與其自幼成長的經歷所給予的影響顯出極大的契合。然而,我們今天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講,如果從一個孩子的真實自我被父母忽略,而只期待其表現出父母所希望的特質,這種情感剝奪的層面上看,我們也許也能夠在對費爾南達這個任務的可笑可悲可憎的命運之中,讀出她本身深藏於心的真正孤獨無助可憐之處。(由於真實人性及自我得不到尊重而後產生的對這些的深深羞恥感。除此之外,人有時之所以會格外地在意外界價值標準的評判,感受到自己的身份感必須得依照那些外在設定的原因,也恰是由於自身自孩子時的真實自我、自由,便被剝奪的緣故。當然,我知道這些如果展開,本文則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在此止住!)

僅給予這一錯位於時代與環境的人物以刻薄嘲諷,而未能在瞭解其命運緣由的基礎之上對其悲劇投以悲憫共情態度,不知道這是否也算是馬爾克斯作為小說家的侷限之處呢?

先前曾經寫到過的

裡也談及了孔乙己在內心中構建獨特身份感所給自己在現實中帶來的窘境的情況。其人物心結、機制與費爾南達的有些許共通之處。


寫完了這些,另外說點題外話。關於被有些人借用來提高自己價值感、身份感的“格調”這種東西,之所以常被一些開明的人所批判,恰是因為它其實就像壁壘與牆壁一樣,是將人與人的距離拉開的因素,而非是將人與人連接起來的橋樑。費爾南達在《百年孤獨》之中,在其推行的種種繁文瑣節的規範的強迫性之中,其實某種意義上也是不斷地強調著“格調”的存在。然而,於流動的世事與生活之中,她畢竟是受困於此間了。而如果她能夠去從自身營造的幻象及過往、早年經歷中覺醒,看破自己所強調執迷的一切的了無意義,也許她才能走下自己被迫端著的架子,走出自己基於幻象而營造的與他人之間距離的壁壘,以及最終自己的困境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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