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布穀鳥的叫聲


故事:布穀鳥的叫聲


中學生活是十分漫長的,以至於那段時間結束後,之後的幾年的時間會像光束一樣往前推進。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是公平的,在一個唯物主義時間裡,每個人的唯心主義時間都是不一樣的。正如現在,我彷彿看到我的唯心主義時間像一匹馬奔馳在地球的邊緣,怎麼喊籲都停不下來。

那是2010年的六月份,布穀鳥每天傍晚都會叫個不停,甚至是深夜。那聲音沉悶的如同簫聲,讓人愈加燥熱,又不失哀傷。每一種聲像都會勾起人對這種聲象最原始的記憶,最原始的記憶多數都來自童年。因而每逢布穀鳥的叫聲,我彷彿都會看到那個童年的小小身影坐在麥垛上,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沒有人能說自己的童年是悲慘的,哪怕是總給自己戴上“悲慘童年”帽子的作家。

無論你的童年經歷了什麼,對於童年的你來說都是快樂的,悲慘是後知後覺的。現在的生活悲慘,童年即快樂,現在的生活快樂,童年即悲慘。

我和洋打完球,靠在桌子上,任由汗水往下流淌,上衣已經溼透,汗水在褲子上滑出一道道痕跡。黃山牌子的香菸放在球桌上,我不抽菸,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傍晚時分,遠處的麥田裡正燃燒著麥秸杆,黑煙像女人的大辮子,纏繞著西邊的雲彩。

“你喜歡聽《王妃》嗎?”他問。

“不怎麼喜歡,但是如果不是顧及到你的感受的話,我會說一點都不喜歡。”

“三年了,你沒變。”他說。

“也不是沒變,某些性格的傾向或許更加嚴重了,一句話就能表現得出來。”我說。

“是,你知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他站直了腰,又依靠在了球桌上,我聽到了菸絲燃燒聲音。

“但是你不會直接說出來的,你也沒變。”我說,望向前方。

“看到沒有,三年了,前方操場旁邊的綠地變黃了四次,但終歸還是會變綠的,正如現在一樣。”他伸出夾著煙的兩根手指,指向前方。我一直盯著夕陽。

“為什麼會是四次?”我問。

他看了看我,把菸頭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著,之後拂袖而去。我看著桌上的香菸,抽出了一根,抽了起來。夕陽將要隱去,黑煙佈滿了天空,布穀鳥的叫聲哀傷了整個傍晚。

媚在KTV當服務員,六月份考完試她就來這裡上班了,她說這裡工資不高,但很自由,符合她的要求。因為無所事事,我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看她,看得出她並沒有表現出反感的樣子。

KTV每天都是下午一點開始營業,媚兩點來上班,我多數三點就會過來。大廳裡很涼快,幾臺站立的空調同時輸送著涼氣。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看書,媚一到不忙的時候就會過來坐我旁邊,拿我的手機玩遊戲。

她每天晚上十點下班,我把手機鬧鐘定在了十點鐘,鬧鐘一響我就合上書,一抬頭準能看到她已經站在我面前了。她挎著紅色的包,高跟鞋有十釐米,臉上妝很濃,嘴唇紅的彷彿這個季節的車釐子。能夠看出她還是學生的唯一特徵是她後面的那個馬尾辮,退不去的學生氣。

十點鐘,小城已經關門閉戶了,路上散落著喝多了的畢業生,相互安慰。出租車和三輪車司機把頭伸出來望著他們,最後只好看著他們互相摟著肩膀併成一排,唱著歌一路向北走去。

我點燃一根黃山牌子的煙,抽了一口,還是有暈暈的感覺。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她問,路上很安靜,只有她高跟鞋的踩踏聲。

“前幾天吧。”我說,又抽了一口。

“什麼感覺?”

“暈暈的,聽說抽多了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我答。

“哦,大概是習慣了吧,身體就不會排斥。”她說。

“明天我請你唱歌,下午一點,就在我那個KTV,還叫上了洋。”她說,我們到了路口。

“好吧,也很久沒玩過了。”我說,向她揮了揮手,看著她走進了一條巷子,狗吠響了兩聲便偃旗息鼓。

這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卻也睜不開眼睛。窗前的月光完全洩在了我的床上,彷彿狼牙一樣,與我水乳交融。某個時刻,我好像聽到了青蛙的叫聲,斷斷續續的,把我引領到童年的河邊,沉浸於此。無法醒來,更無法睡去。而布穀鳥的叫聲卻持續了一個晚上,在我腦海裡迴盪著,煽動著翅膀,把我拖進了哀傷的境地。

直到夜晚離去,我的睡意才突然來襲,兩種叫聲逐漸淡去,彷彿是從遠方一個隱蔽的山谷裡傳來的。它們正在給我催眠,告訴我,我該睡了,夜晚已經過去。

下午一點,我開始往KTV走去,陽光正置頭頂,烘烤著紅綠燈下的人們。灑水車提早出來工作了,剛灑過的路面不到兩分鐘卻已經滾燙如初,冒著油煙一樣的熱氣。城市最怕夏天,它長不出一粒麥子,夏天卻偏愛城市,能夠完美地展現出它的溫度,供人們感受。

很快我就走到了KTV,進門看見洋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我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他戴著眼鏡,手裡捧著一本厚厚的紅皮書,我一眼便認出來那本是《紅樓夢》。我掏出黃山牌香菸,向他走了過去。

“來的挺早的,抽菸。”我說,自己點了一根。

他把書合上,摘掉眼鏡,盯了我好一會兒才接下煙。他並沒有抽,大拇指和中指夾著它轉來轉去,時而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彷彿第一次見黃山牌香菸一樣。

“你怎麼抽起煙了。”他問我。

“那天試了一次,感覺還不錯。”我說,他抬頭看了看我,從兜裡拿出火機,點燃了那根菸。

“你說人抽菸要抽到多少根才不會再感覺到眩暈。”我問。

“大概一百根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我很快就不會感到眩暈了。”我說,他抽著煙,眼睛盯著桌上的《紅樓夢》,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媚過來拉著我們進了KTV包間。洋一進屋就開始點歌,點了很多流行歌曲。他拼命地唱,聲嘶力竭,每唱完一首就有一瓶啤酒下肚。媚也唱,開始唱了兩首,後來便不再碰麥克風。我聽著洋唱的每一首流行歌曲,感覺如此的陌生,這些歌曲讓我找不到它們存在我腦海裡的原始記憶,可分明又是聽過的。

唱到《王妃》的時候,我望著他閃光燈下的面孔,同樣的陌生。布穀鳥的聲音向我襲來,耳邊不再有別的聲音。我彷彿看到一片片金黃的麥子,在田野裡隨著風一浪接著一浪地向遠方駛去。

八月中旬,媚辭掉了KTV的工作,我們倆一起回到學校報了名。所有的復讀班都遷到了遠郊,人煙稀少,只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和一條條水渠。教室是一間間平房,下午三點鐘的陽光簡直能把房頂曬到開裂。裡面的人成了這個大蒸籠裡面的包子。

晚上十點多放學,我和媚回到了住所。我們租了一間房,在二樓,面積不到二十平米,有陽臺。我們在陽臺上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廚房,廚房裡有米有面,偶爾有空的時候便可以自己做飯吃。

吃完飯,我們躺在了床上,任由頭頂上的風扇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媚無法忍受,站起來把它關上了,屋裡頓時安靜很多,外面也沒有任何聲音傳進來。郊外,連汽車都不願踏入。

我走到陽臺,點燃一根菸,望向遠處黑濛濛的田野。天上只有幾顆星星在閃爍著,沒有月光。路燈靜止在狹窄的小路上方,一條白色的捲毛狗躺在下面,像是已經熟睡。我又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在夜空中迴盪著,萬物俱靜,只此一種聲音直入心底,在腦海裡縈繞不去,身上頓時有些涼意。

“我現在抽菸不會感覺到眩暈了。”我說,站在陽臺上面向她。

“那就好,習慣了吧。”她端來一盆涼水,用毛巾擦拭著身體,鬆開了頭上的馬尾辮。

“是的,抽到第一百根的時候就習慣了。”我說,她用力擦拭著自己的身體。

“你說,三年之內,綠地怎麼能變黃四次呢?”我問她,她突然停了下來,用手機放起了音樂,放的是《王妃》。

“夜太美,儘管再危險,總有人黑著眼眶熬著夜……”

我又點燃一根菸,抽了幾口就扔到了樓下,彼時我全然聽不到《王妃》,只有布穀鳥的聲音。可是麥子早已經收完了。

2010年十一月份,我約媚在操場外面打球,打累了我們倚靠在球桌上。有風,都沒有流汗。我拿起球桌上放著的黃山牌香菸,點燃了一根。

我望向前方的操場,綠地已然變黃,所有的樹葉都在凋落。我才知道,秋天來了,萬物開始衰敗。如此清晰地感覺到秋天,彷彿是第一次。這個夏天漫長到如同這三年一樣,會覺得此後永遠都是夏天,沒有了四季的變更。結果卻是我一廂情願。枯黃的楊樹葉砸在了我的頭上,讓我清醒了很多,所有的視覺和聽覺變得那麼的清晰。

媚用手機放起了《王妃》,我彷彿又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漫天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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