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普魯斯特是意識流文學的先驅與大師,也是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普魯斯特出生於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自幼體質孱弱、生性敏感、富於幻想,這對他文學稟賦早熟起了促進作用。中學時開始寫詩,為報紙寫專欄文章。後入巴黎大學和政治科學學校鑽研修辭和哲學,對柏格森直覺主義的潛意識理論進行研究,嘗試將其運用到小說創作中,可以說柏格森、弗洛伊德成了他一生文藝創作的導師。1984年6月,法國《讀書》雜誌公佈了由法國、西班牙、聯邦德國、英國、意大利王國報刊據讀者評選歐洲十名“最偉大作家”,所排名次,普魯斯特名列第六。


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文 | 普魯斯特

圖 | Alfred Sisley


我越來越覺得智力算不得什麼了,越來越覺得作家只有繞開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取的各種印象中真正抓住事物的本質,即真正直達事物本身,接近藝術唯一的本原。

智力以逝去時光的名義反饋給我們的東西,現在看來並非那個東西本身。

我們生命的每個時刻一旦過去,立刻便附體在某個客觀事物之上,這恰似民間傳說中的亡靈附體的情形一樣。

生命消逝的每一小時被鎖固於某個客體之中,永遠被囚禁其中,除非我們觸及到這個客體。

我們通過這個客體認出了我們過去生命中的某一時刻,並通過回憶呼喚之,這才將它從那個客體解放出來。

它藏匿其中的那個對象客體其實也就是我們的感覺,因為所有的對象客體都是通過我們的感覺才在我們眼中存在的,如若感覺不到它很可能就永遠與某段往事不再相遇了。

所以說,我們一生中逝去的許多往事很可能永遠不再復現,就這樣永遠消失在記憶之外了。因為某些客體對象太微不足道,在塵世中又不知它們身在何處,所以在我們人生路上它們復現的機會少之又少。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在我的人生路上,曾有一處鄉間別墅我住過好幾個夏天,我現在不時回憶起那些夏天,想到的卻並非一定就是原本的那幾個夏天。它們於我可能就一去不返永遠消失了。

然而,就像任何失而復得的情形那樣,在一個偶然的巧合它們居然重又出現了!那是在一個夜晚,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到家時我已凍成冰棍兒,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來,我就依舊坐在我房間的燈下準備看書。

這時,老廚娘走進來勸我喝杯熱茶,但我此時通常是不喝茶的。碰巧她同時還端來一些烤麵包片,我便把麵包片浸在茶水裡吃。當我把浸過熱茶的麵包片放進嘴裡咀嚼,品嚐它溫軟茶香的味道時,我突然心慌慌地感覺有異樣出現,彷彿聞到了天竺葵和橘樹的芳香,眼前似見一片光明,一股幸福感湧上心頭。

我不敢動彈,生怕動一動這奇妙的情境就會消失,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就會終止。

由於我手指仍夾著這一小片散著茶香的溼麵包片,專注於它給我帶來的奇妙感受,驀然間,封閉我記憶的那些隔板分崩離析,方才我提到的在鄉間別墅度過的那些個夏天頓時從我的潛意識裡析出,帶著早晨的清新明麗和綿延不斷的快樂時刻一一重現在我眼前。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我想起來了:那時我每天一大早起床,穿好衣服便下樓去我外祖父的房間,他也剛起,正在吃早點。

見我來了,他總是拿起一塊麵包片往他的熱茶水裡浸一下,然後拿給我吃……隨著夏天過去,這些茶香食美的清晨也隨之消逝,成為逝去的時間。

然而,它們的消亡只是對智力而言,它們躲進了智力的屬地藏匿,成為死去的記憶。若不是在那個冬夜我凍僵從雪地回到家裡,老廚娘建議我喝點熱茶,我也許永遠都不會與那段逝去的時光再度相遇。

死去的記憶之所以復活,敢情是有約在先——按照某種天意,神奇的約定;而那次復活,與喝老廚娘端來的熱茶有密切的關係。

就在我品味麵包乾的時候,先前始終晦暗模糊的花園也忽然清晰地浮現眼前,那條已淡忘的曲徑,徑旁一個個怒放的籃式小花壇,也好像在這小小一杯茶水中顯現出來,就像日本印花紙上的隱形花草泡在水裡重新顯現一樣。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同樣道理,去年有一次我穿過一個庭院,我踏過一段凸凹不平水滑光亮的圓石路面,突然我停下了腳步,就在此刻,我在威尼斯度過的時光霍然浮現在眼前;這些時光單憑智力是不可能重新回到我記憶中來的,它們於我差不多已經完全逝去,不會再回來了。

當時伴我同行的幾個朋友擔心我在這樣的路面上滑跤,我讓他們別擔心,讓他們先走別等我,我過一會兒就追上去。

原來,就在這時,有一個更重要的東西把我攫住了,我一時還搞不清是什麼東西,但它引發了我意識深處一段模糊莫辨的往事蠢蠢欲出,而正是因為踩在這段圓石路面上我才心慌慌地觸動了那段往事。

我頓時感到一股喜悅流遍全身,感到自身被原本就屬於我們的精華充實起來,這精華就是逝去的印象,是經過存留於歲月而獲得提純的往事記憶。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我們只能根據存留下來的生活來認識生活,這是因為,我們眼下正在過的生活還沒有留存於記憶,它還談不上在我們的記憶中重現,而是正處在被我們感受的階段,很可能在這途中就自然消亡了。

而我剛說的那種精華除了急欲被釋放出來別無他求,它急欲詩化、美化我的生命,增加我生命的財富。但是要我釋放這些精華我卻深感力不從心。嗚呼!智力在這樣的時刻幫不上我的忙。

理智在釋放記憶上是這樣無能。我只好後退了幾步,再次踏上這段凸凹不平光滑發亮的圓石路,設法重新進入剛才出現過的那同一種境界。

這時我腳的感覺和我當年踏在聖馬可浸禮教堂前面那段光滑不平的鋪石路上的感覺完全一樣。

當時我在威尼斯,運河上空天色陰沉,河面上有一條貢多拉輕舟為我準備好,我們乘船漫遊,水天一色,波紋盪漾……當時的幸福感覺和全部豐富美好的事物此刻在我腦海中一一再現:那一天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又復活了。


普魯斯特:擁有的越多,未必就越幸福

重獲逝去時光的印象,智力對我們不僅沒有幫助,它也無助於我們尋到那些逝去印象藏匿其中的對象客體。

就算你想方設法,有意把你過去生活的那些時光同其寄寓的客體聯繫起來,智力也在其中起不到任何好的作用。即便有什麼別的因素激活了死去的記憶,但如果是因了智力的介入,也會使這些記憶詩意頓消。

記得我有一次坐火車旅行,我從車窗向外眺望,有意從眼前掠過的風景中擷取一些美好的印象。

我邊看邊隨手記下一點見聞,比如見到一個鄉村小墓園掠過,我就記下穿過葉縫照在林中野花上面的束束陽光,就像《幽谷百合》(巴爾扎克小說)中描寫的那樣。

旅行回來之後,我反覆回想照進林子的縷縷陽光,一再追思那座鄉間小墓園,反覆嘗試重現那個白日,試圖領略其間的鮮活,而不是它冰冷的亡靈。可是我做不到,絞盡腦汁也沒用,我於是絕望了。

沒想到,有一天我吃午飯時,勺子無意中掉落在盤子上,發出的當啷聲正好和那天火車停靠小站時扳道工用鐵錘敲打車輪發出的響聲一樣。

就在這瞬間,這噹啷一聲喚醒了那段陽光照耀的時辰,那段不可理喻的逝去時光伴著鐺鐺錘聲在我眼前復活了,其詩意讓我感到那一天過得詩意盎然。

只是,這詩意不包括鄉間墓園,不包括陽光斜照的樹林子,不包括巴爾扎克的野花。為什麼?因為這些都是我刻意觀察提取得來的,經過智力的干預,復現時它們就詩意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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